一百

　　江南有位武林高手名叫秋勝赳，此人文武雙全，琴心劍膽皆備，他仗義疏財，頗為百姓尊敬。但俗話說人無完人，秋勝赳雖然為人光明磊落，卻愛鉆牛角尖，常常和布衣黔首為點雞毛蒜皮之事打嘴架。比如他到街上買只雞，小販說是四斤二兩，他回到家后一稱，短了幾錢的分量，還會撒丫子跑來和人家理論。
　　這年秋天，秋家門前來了一名英俊少年燕翔，人如其名，燕翔長得燕頷虬須，好不威風，他叩門而進，想要拜秋勝赳為師，學習武藝。秋勝赳收徒條件極為苛刻，他先看來人骨相，再探其潛質，最后還要考察一下徒弟的人品。
　　秋勝赳對燕翔考察一番，最后同意收其為徒弟。拜師行大禮后，秋勝赳叫燕翔辦的第一件事，不是蹲馬步、抖架子練基本功，而是讓他干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秋家堂屋高墻之上掛有一幅墨寶，上書“一百步，五十步”。燕翔心中大惑不解，這幾個字雖然寫得蒼勁有力，但內容卻好生怪異，一百步，五十步？這是何意？是一百步笑五十步？秋勝赳交代給燕翔的任務是，每天要站在板凳上，湊到墨寶前，輕吹墨寶上的灰塵，保持字畫的清潔。
　　燕翔心說，早就聽說這老爺子脾氣古怪，今日一見果然不虛，這種打掃房間的雜活，本應該交給奴仆下人來辦，怎么能叫習武之人代替？
　　燕翔心中苦笑，罷了罷了，還是遵循老爺子的意見吧。就這樣，燕翔來秋家拜師學藝，半個月沒抖一趟拳，沒扎一個架子，白白當了打雜的仆人！
　　這一天，秋勝赳把燕翔叫到身邊，說：“習武之人最忌心浮氣躁，只有靜下心來，才能做善人，習武功。我看你是個心誠之人，決定正式教你武林絕學。”
　　燕翔心中大喜，他早就盼著這一天了。可令燕翔想不到的是，秋勝赳把一捆香火放到桌子上：“先扎馬步，待把這些香全燃盡再說。”
　　燕翔心中叫苦，乖乖，這些香又粗又長，足足有幾十根，這馬步要扎到猴年馬月？
　　一段日子后，燕翔終于把這些香燃盡，師傅秋勝赳不緊不慢地說：“到商鋪再買一把香，把它耗盡。”
　　燕翔難受得直咧嘴，但師命難違，只得到商鋪去買香火。他為了早日能學到真正武藝，特意買了最細的香火。回到院子，剛扎了個馬步，燕翔就被秋勝赳一腳踢倒在地。燕翔一骨碌爬起來，驚得張大了嘴：“師傅，你這是……”
　　秋勝赳瞪了燕翔一眼：“你買的這是什么香火？這么細，怎能練就扎實的基本功？”
　　燕翔只得自認倒霉，師傅雖然已過古稀之年，眼光卻銳利得駭人，像一把利刃一樣鋒利。燕翔只得再到店鋪重新買粗大的香火。
　　白駒過隙，一個多月很快過去。這一天，秋勝赳終于教燕翔練習真正功夫，出拳收腿、飛檐走壁，秋勝赳手把手教給燕翔。燕翔悟性高，加上前段時間打下的基礎，所以武藝進步神速。
　　嚴師慈父，秋勝赳也有心軟的一面，他瞅著燕翔賣命地習武，怕他身子吃不消，親自給他調理一些中藥，讓燕翔服用，起到強壯筋骨的作用。秋勝赳規定，每日練功完畢，燕翔都要喝下兩大碗中藥。有一日，燕翔覺得草藥太苦，背著秋勝赳，把半碗草藥倒在地上，被秋勝赳發現后，燕翔屁股被打了個皮開肉綻。
　　習武的同時，秋勝赳也要求燕翔每日清晨輕吹墨寶上的塵埃。這一日，燕翔練得身體像是散了架，就騙秋勝赳說自己已經吹過了，秋勝赳用心查看墨寶，又是對燕翔一頓拳打腳踢。
　　時光荏苒，幾年過后，燕翔已經學畢功成。秋勝赳拍拍燕翔的肩膀：“徒兒，以后出去，一定要頂天立地做條好漢，不要有負于百姓。”
　　燕翔正要下山，這時候山上的一伙草寇到城里打劫，秋勝赳把燕翔拉到身邊，囑咐他：“這次正有一個考驗你的機會，你去對付那些強盜，記住，最多廢掉他們的武功，不得殺生，他們落草為寇，大都是被逼上梁山，需給浪子一個回頭的機會。”
　　燕翔領命前去“收拾”強盜。草寇大都是烏合之眾、瓦合之卒，一見燕翔武功高強，頓時方寸大亂，被燕翔一頓飽揍，全都趴在地下哭爹喊娘，求燕翔饒恕他們。燕翔想起師傅的教誨，說只能廢掉強盜的武藝，不能傷人，于是手起指落，點在強盜的大穴上，頓時強盜武功全失，再無反抗之力。
　　燕翔正要離開，強盜中的一個頭頭氣不過自己被廢，就小聲嘟囔了一句：“你雖然廢了我的武功，我雖然不能再打家劫舍，但卻可以去找你婆娘……”
　　雖然這話聲音極低，但燕翔是習武之人，耳聰目明，幾百米開外有點風吹草動，都能有所察覺。這幾句氣話傳到燕翔耳朵里，聽得那是真真切切。
　　燕翔畢竟是血氣方剛的少年，他被徹底激怒，抽刀往這強盜兩個腳脖子上輕輕一點，只聽“撲撲”兩聲，強盜小腿上的大筋被生生挑斷。強盜頓時疼得在地上打滾：“疼啊，疼死我了……”
　　燕翔大怒道：“我把你給廢了，你只能在地上爬著走，也只能追得上蝸牛了，你去找蝸牛的婆娘吧……”
　　燕翔回來，把收拾強盜一事說給秋勝赳聽，秋勝赳長嘆一聲：“作孽啊，那強盜只想在嘴上討點便宜，你卻把人家的兩條大筋挑斷，這怎是習武之人的行為？”
　　秋勝赳拿來一根木棍，照著秋翔的屁股蛋子就是一陣疾風暴雨般的“蹂躪”，一杯茶的功夫，燕翔的屁股被打得血肉模糊，猶如眾花斗艷一般。
　　秋勝赳打完愛徒，心生憐憫，沒好氣地說：“去，到何老板那里買條兩斤大魚，燉一鍋魚湯補補身子。”
　　燕翔咬著牙，一步一瘸地出門買魚。路上很多小頑童都跟在燕翔屁股后面，小聲嘟囔，有人說：“快看，真奇怪啊，這人屁股上有好多鮮花呢，好漂亮呀……”
　　燕翔幾乎是“蹭”到魚攤前，他和攤主討價還價，本來是買二斤鮮魚，仗著燕翔嘴甜，攤主多給他二兩。
　　燕翔拎著魚回到秋府，秋勝赳接過鮮魚沒有直接遞給廚子，而是先過起秤來，上秤一約，二斤二兩，秋勝赳二話不說，又拿來板子，照著燕翔屁股又來十板。秋勝赳沉下臉來：“叫你買二斤，你非要違命，為何偏偏不按照我說的做？你眼里還有師傅嗎？”
　　燕翔差點落下淚，都說師傅脾氣古怪，今天自己可吃盡了他的苦頭。
　　燕翔正要解釋，秋勝赳一扭臉：“今天你還沒吹拂墨寶，不要讓其染了塵埃。”
　　燕翔疼得哆哆嗦嗦，一步三晃蹭到堂屋，提了一個小板凳，慢慢湊到那幅墨寶前。上面的“一百步，五十步”那幾個字格外刺眼。燕翔心里憋屈，自己為民除害，痛打了強盜，卻被師傅莫名其妙地打了兩頓，這回還要吹拂這可笑的破字，心中實在惱怒。
　　燕翔心說，你不是視這破字為寶貝嗎，今天我就給你寶貝添點東西！燕翔下了板凳，趁師傅秋勝赳沒注意，到書房拿了毛筆，湊到墨寶面前，在其中間畫了一個圓圈，然后在圓圈里點上眉毛與眼睛。燕翔收拾完，再看那幅墨寶，中間多出一個笑臉，成了“一百步笑五十步”了。燕翔心中好不得意，屁股上的疼痛頓時減了三分。
　　燕翔在心里美了一把，突然又后悔起來，這要是讓師傅知道了，還不扒了我的皮？
　　晚上吃飯，秋勝赳發現了墨寶上多出一個笑臉，他凝視了良久，半言不發。燕翔心中有愧，“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把屁股湊了過來：“師傅，那笑臉是我所畫，你再打我屁股吧。”
　　秋勝赳長嘆一聲，把燕翔攙扶了起來：“起來吧，也許，是為師太嚴格了，我之所以這么較真，全是十幾年前落下的病根啊。”
　　原來，十幾年前的秋勝赳為人光明磊落，做事雷厲風行，不拘小節。有一次，他在躺椅上閉目養神，有一個外地來的小童問路，問月荷鎮怎么走。秋勝赳說：“往前走一百步，然后往右拐，走半天就到了。”過了一會兒，一個盲人也來問路，問月荷鎮怎么走，秋勝赳還是照舊回答：“往前走一百步，然后右拐，走半天就到了。”盲人道了謝，也走了。
　　晌午時分，有人告訴秋勝赳，山崖下發現了兩具尸體，一個是垂髫小童，一個是盲人。秋勝赳大驚，慌忙起身，這兩個人今天問過自己路，怎么會跌下山崖？
　　當秋勝赳來到事發地點，這才后悔莫及。原來一般人從秋府出來，走一百步往右拐，確實能通向月荷鎮，但五十步的地方往右就是山崖！秋勝赳所指的路，一點不錯，但他卻是以成年人的步幅為標準，垂髫小童還未成人，腿短人小，步幅是成年人的一半左右，小童走一百步，相當于成年人的五十步。而盲人雖然身材和成年人無異，但因為他目已失明，走路會非常小心，所邁步幅大體相當于成年人的一半，盲人走一百步，也相當于一般人的五十步！難怪他們都跌下山崖了。
　　后來，秋勝赳才知道，那盲人與小童是父子兩人，因為出來逃荒而走散，卻沒想到最后是在山崖下相會。
　　因為自己指路想當然，才讓父子兩人丟命，秋勝赳自責萬分，當即寫了“一百步，五十步”的條幅，提醒自己以后要善待他人，對別人負責。久而久之，秋勝赳落了鉆牛角尖的“病根”。
　　燕翔這才明白師傅的苦心，知道了師傅為何對自己要求到了過分的地步……
　　（責編/鄧亦敏插圖/黃全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