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硝煙剛剛散去,一本題為《維多利亞時代名人傳》的作品就在沉寂許久的英國文壇引起轟動。該書以“發人深省的諷刺文體、栩栩如生的描寫、別具一格的選材和偵探式的心理分析”永遠地改變了人們對維多利亞時代的看法,也永遠地改變了傳記文體。之后的20年間,歐美各國傳記作家競相效仿,傳記的藝術化寫作蔚然成風。這位英國傳記史上里程碑式的大家就是時年38歲、名不見經傳的利頓·斯特拉奇(Lytton Strachey,1880-1932)。
斯特拉奇出生在倫敦市克拉彭區的一個貴族家庭。父親是工程師,長年在英屬殖民地印度工作。母親精通法語,熱愛文學,寫過多首抒情詩。斯特拉奇由母親獨自撫養長大,年少時主要在家中接受教育,母親對文學的癡迷深深影響了他。
1899年,斯特拉奇進入劍橋三一學院讀書,開始詩歌創作。1902年,他發表詩作《伊利》,歌頌劍橋大學和畢業于劍橋的詩人,獲劍橋大學校長獎。他的其它詩作收錄在與劍橋同學的詩歌合集《歐佛洛緒涅》(1905)中。當時還是單身的弗吉尼亞?伍爾夫對該詩集評價不高,還專門發表評論諷刺說:“無疑,它是一本虎頭蛇尾的書,它的作者們都不是真正的詩人。”
1903年,斯特拉奇開始做職業撰稿人,為《獨立評論》《觀察家》等報刊撰寫大量書評和戲劇評論,被公認為劍橋才子。這些文章后來收錄在《書籍與人物》(1922)《微型肖像》(1931)《人物與評論》(1933)以及《觀察家評論集》(1964)中。
斯特拉奇是較早評論中國古典詩的英國學者之一。1908年,他閱讀了英國漢學家赫伯特?賈爾斯編譯的中國古典詩集《中國文學選珍》(1884)。賈爾斯的翻譯側重于詩的神韻,通過詞義與韻律的巧妙結合,將中國古典詩譯成具有節奏和音韻之美的英詩。斯特拉奇高度評價賈爾斯的譯文,認為詩集精湛優美,再現了中國古典詩沉郁與含蓄之美:“這些聲音是低沉而奇妙的,其回蕩猶如夏日的風,其細碎猶如鳥的鳴囀;人們聽到這些聲音,會陶醉,而當他們聽不到這些聲音時,他們也會陶醉。這些詩篇很完美,很簡潔,讀了使人想到希臘雕像的古典美。”斯特拉奇將中西抒情詩加以比較,認為歐洲詩人偏愛描寫戀愛中的熱情和激情,中國詩人則偏重對愛情的回憶,而不是對愛情未來的向往。在他看來,這本詩集傳達了古老東方文明在歷經紛亂和曲折后而達到的古樸與單純,其中的詩篇就像瓷瓶中風干的玫瑰,仍帶有已過去的夏日的芬芳,引領讀者回到古老的花園,舊時的宮殿,在荒蕪的林中彷徨。
斯特拉奇離開劍橋大學后,經常參加弗吉尼亞姐妹在布魯姆斯伯里組織的精英聚會,成為該文化圈的核心成員。他博學、沉靜,總能洞悉他人的內心世界。在集會上,他經常只需講一句辛辣、簡練的話,就讓人們陷入不知所措的笑聲之中,或令被愚弄的人氣急敗壞。漸漸地,他贏得了弗吉尼亞的喜愛。
20世紀初的英國依然沿襲著維多利亞時代的風尚。當時,性是人們日常生活中的禁忌,同性愛情則更不為世俗和法律所認可。1909年,斯特拉奇深陷同性愛情之中不能自拔,幻想借助婚姻擺脫困境。他向弗吉尼亞求婚,為弗吉尼亞所接受。但他無法真正接受弗吉尼亞的愛,兩人很快就解除了婚約。后來,他在短篇小說《少女通信》(1912)中探討了維多利亞時代的性觀念。故事講述上流社會的兩個17歲少女以性為話題展開的書信交流。她們先對男女之間的生理、愛情以及如何生育后代等做了大量想象,接著又在生活中親身進行實踐。小說中穿插有布魯姆斯伯里文化圈流傳的大量笑話,讀來滑稽可笑。但斯特拉奇的目的并非僅為消遣娛樂,因為其中一些內容取自他本人的生活經歷。文中有一段講述兩個男孩兒之間的戀情。在他們被長輩發現而遭到訓斥時,作家援引古希臘盛行的男性愛情為之辯解,強調這種愛情不會產生危害。可以說,斯特拉奇在探求性啟蒙和性寬容上,已遠遠超出其所處時代。不過,該小說完成后,只在朋友間傳閱,直到1969年才正式出版,長期以來并未得到關注。
1912年,斯特拉奇出版《法國文學的里程碑》,得到評論界的贊賞。該書立意新穎,以公元11世紀以后在法國歷史上發生的七大事件為綱,展現出法國文學900年的發展脈絡。全書從始至終堅持述史和評論相結合的原則,具有較高的學術價值。斯特拉奇在分析具體作家時,善于結合作家所處的歷史環境,從橫向和縱向兩個層面對作家做出詳細考察和評論。在法國作家中,他十分推崇古典主義劇作家拉辛,認為拉辛的作品反映了路易十四時代的社會風貌:“傳統的貴族風尚已經消失,人們不再熱衷于冒險、戰爭以及騎士精神,開始向往和平、文明的生活。社會中彌漫著現代氣息,女性開始主宰時尚,客廳變為生活的中心。”他還把拉辛與莎士比亞進行比較,認為拉辛在戲劇手法上更勝一籌,其創作風格對易卜生、高爾斯華綏等現代劇作家影響較大。
“一戰”爆發后,英國加入歐洲戰事,軍隊傷亡慘重。1916年,議會通過法案大量招募新兵。斯特拉奇反對戰爭沙文主義,拒絕應征入伍,因此受到特別法庭的審判。他自幼體質虛弱,征兵一事最終不了了之。這一時期,他遠離混亂的時局,隱居在威爾特郡的一個村莊,潛心寫作,歷時4年寫就成名作《維多利亞時代名人傳》(1918)。
戰爭結束后,英國滿目瘡痍。年輕一代無法正視殘酷的現實,變得玩世不恭,對維多利亞時代的價值觀展開猛烈批判。《維多利亞時代名人傳》正好迎合了當時社會上彌漫的懷疑主義和反叛浪潮,暢銷一時,短短兩年之內再版9次。該書打破傳統傳記對傳主歌功頌德的敘事模式,以簡潔輕靈、亦莊亦諧的文筆勾勒出維多利亞時代4位名人的復雜性格及其豐富的內心世界,開創了傳記文學新風。法國傳記作家莫洛亞曾這樣評論道:“斯特拉奇是一個英雄形象的破壞者,一個打倒偶像的人,他總是用輕描淡寫的冷嘲熱諷吹散偉人頭上的光輪,同時卻又好像使讀者跟他們握手言歡了。”
斯特拉奇在《維多利亞時代名人傳》的前言中審視和批判英國傳記文學創作的現實,闡述自己獨特的傳記觀。他反對傳統的流水賬式長篇敘事模式以及對傳主頂禮膜拜的做法,強調傳記作家應肩負兩大職責:一是避免繁雜,保持適當的簡約;二是保持精神自由,客觀公正地披露事實。下面這段文字顯示出他獨特的選材方法:
治史的首要條件便是有取有舍——有舍棄,方能進行精簡與分類,去蕪存菁,從而獲得任何高超的技巧也無法達至的井然有序的完美。就剛剛過去的這個時代而言,我們的父輩和祖輩撰寫并積累的材料如此之多,即令勤奮如蘭克者也會為之沒頂,敏銳如吉本者恐將知難而退。歷史的探索者要描述這樣一個時代,進行中規中矩的正面敘述并非良策。聰明人不會硬碰硬,他會選擇一種巧妙的迂回策略,從意想不到的地方對自己的目標發起突襲,擊其側翼,或從后掩至;他會將探索之光出其不意地投射在那些未經察勘的幽微之處。泛舟于廣闊的材料之海,他時而放下一只小桶,從深海里取出有代表性的樣本,放到天光下進行詳細的考察。
斯特拉奇主張,傳記作家應廣泛閱讀傳主的翔實資料,選出最能反映傳主性格的材料,然后從中提煉出使人物栩栩如生的性格特征,再以此為標準從其生平中找出最能體現該特征的軼事,用藝術化手法塑造出真實可信的傳主形象。
1921年,斯特拉奇的又一力作《維多利亞女王傳》出版。該書一反《維多利亞時代名人傳》中對傳主的冷嘲熱諷,寫作態度趨向嚴謹。全書共十章,第一章陳述女王的家世,第二至九章講述女王一生中經歷的主要事件,第十章對其一生進行總結和概括。斯特拉奇擅長虛構,經常在既有材料基礎上進行發揮,用想象彌補缺乏實證造成的缺憾。他采用小說和情節劇等藝術手法,真實地再現維多利亞女王輝煌的政治生涯和豐富的感情生活,形象飽滿而富有張力,極大地改變了社會大眾對維多利亞女王的看法。該書被公認為英國傳記文學史上的經典之作,奠定了斯特拉奇在英國文學史上的地位。
1928年,斯特拉奇出版最后一部傳記《伊麗莎白與埃塞克斯》。該書講述伊麗莎白女王與埃塞克斯伯爵之間的悲劇愛情,因材料缺乏,有明顯的臆造痕跡。1931年,斯特拉奇罹患胃癌,次年去世。
關于斯特拉奇的一生,英國學者昆汀?貝爾這樣評論道:“他從沒有完全發現自己,從沒有充分證明劍橋同期校友對他的希望是有道理的,從沒有寫出他們認為他有能力寫的‘至高’之作。”這種評論也許緣于斯特拉奇沒有在詩歌、小說等領域引領風騷。不過,作為英國傳記文學史上一個劃時代的作家,他所開啟的傳記新風對后世產生了深遠影響。時至今日,傳記藝術化已經深入人心,后世傳記作家依然沿著他的足跡,進一步思索如何把握好傳記與藝術及歷史的關系。斯特拉奇的創作之路給人們的啟示也許在于,傳記作家既不能完全回退到歷史的故紙堆中,也不能任由傳記作家的身份為小說家所替代,只有擇其兩端取中,才能取得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