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鄉村的孩子。我的愛,刻在骨子里。
這是一片怎么樣的土地,我不知道。
1
在這片花香漫長、流光交錯的土地上,流傳著一個生生不息的美麗傳說。
或許,在你正被厚實的襁褓裹得漲紅了臉,那泛著迷糊的眼皮沉得怎么也睜不開,還沒有真正開始窺探這個神奇的世界的時候,一旁的爸爸媽媽就開始給你講述,在你出生的這片沃土上那唯美動人的過往。
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光的輪廓逐漸潰散,久到天地重歸渾濁陰暗。一條巨龍在這片濁亂的大地上興風作浪。倒海,翻江,翻江,倒海,他遮蔽了陽光,世界一片陰暗,電閃雷鳴,山無陵,地開裂。
終于有一天,這片土地燃起一絲柔和的光亮。一只美麗高雅的鳳凰從云層罅隙翩然降臨。她不語,她只是深情地凝望愣在半空中的青龍。
多少年前,他們也曾這樣四目相對,含情脈脈,耳畔細語,呢喃著地老天荒的眷戀。
此時的青龍已遍體鱗傷,青色的血液從嘴角流出,他再也支撐不住,身體從半空中轟然墜下,伏在地上奄奄一息。
“你終于出現了……為什么……我等了……等了你五百年……”他用盡最后一絲氣息吐出淤積在心頭五百年的傷痛,然后,永遠地閉上了眼。
興風作雨,耗盡生命,只為,再見她一眼,那千年以前的諾言,不朽的約定。
鳳凰的淚水打濕了華美的羽毛。早知相見是為了訣別,她寧可再忍受五百年離別的煎熬。她要用自己的生命來救贖這片土地上的靈魂。
一聲嘶鳴,錐心刺骨般疼痛,然后,她的身體開始灼烈地燃燒。崩裂,旋轉,爆破,下一秒,光與熱再一次擦亮這一片土地。
一切,重歸于寧靜。
只是,這片土地上多了一條蜿蜒靈動的河流,河的兩旁對稱地矗立著兩棵參天的銀杏樹。那是龍角與龍身么?那是青龍生命的延續么?河上有一座青石板橋,石欄上,郁郁蒼蒼,垂滿了綠絳青絲。那是鳳凰浴火涅槃后的重生么?
它們靜靜地佇立在那,任憑風吹雨打,緊緊相依,至今,已有近2000年歷史。
自那以后,這片土地的東西兩地就有了屬于她的兩個美麗的名字。
鳳橋,新凰,取鳳凰啼鳴之意。
2
鳳橋,便是我摯愛的家鄉。
鳳橋的桃花很漂亮。
一到春天,滿枝的花骨朵含苞待放,好像熟睡的嬰兒,躺在搖籃里等待母親輕聲的呼喚。
然后,春風一吹,剎那滿枝芳華,妖嬈綽約。春風吹綠了嫩黃的桃葉,吹皺了一池春水,吹來游客絡繹不絕,滿心沉醉。
是否有人留心,那寂寞的一隅,有人正悄悄注視著這片花海,一種與游客性質不一樣的欣賞。他會心地笑了,那一片和著他血和汗的繁鬧,撩動起他心中難以言喻的激動。
那被陽光曬得黝黑黝黑的皮膚,穿梭在粉嫩的花海中,顯得如此格格不入。他的眼神停留在翻滾的粉浪中,欣慰而滿足;那雙觸摸桃花的粗糙的手,溝壑縱橫,粗獷的紋路有洗不盡的泥土色,褪不盡的滄桑,道不盡的辛酸;老繭厚實凸起,手掌干燥枯裂,好像遺落在莽莽黃沙中的巖石,侵蝕碎裂。或許,這些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們從來沒有抱怨過,有的,只是任勞任怨,勤勤懇懇。再苦再累,再酸再痛,他們也撐著鐵鋤,硬是把佝僂的身體直直地在烈日暴雨中挺了起來。
在這個桃紅柳綠的春天,他,他們,應該與桃花一起,被欣賞。
3
這里的雨,淋淋漓漓,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撐把雨傘,行走在鄉間的小路上。這片土地,讓人有無限的安全感。沒有城市的步履匆匆,害你盲目緊張,失去生活原本的節奏;沒有城市的喧囂抱怨,惹你心煩意亂;沒有城市汽車的歇斯底里,挑戰你的忍耐限度,觸動神經末稍的反感。
這里,氤氳點點,蒙眬了天,蒙眬了地,蒙眬了你和我。空氣濕漉漉的,沁在皮膚上,感受一個季節的心跳。滲濕的雨靴“啪啪”地蹬著,踢起一兩顆小石子,濺起一朵洇開的水花,有零落成泥的桃花般的色澤,蒼灰中透出脆弱而飽滿的紅。
是啊,桃花被一片片打落,它們靜靜地躺在濕黏的土壤上,翹首以盼,下一個豐收的季節,新的起點。
路邊的狗尾巴草微微膨脹,好像在對雨天表示小小的不滿;雨滴落在芋艿葉上,小貓小狗迅速沖回家里,在屋檐下抖落身上濕淋淋的水珠,靠著已有歲月滄桑的粗糲的墻體,相互依偎在一起,舐舔,等待雨停。
臨近家里,發現炊煙已裊裊升起,空氣中清新的香草味兒,和著白米飯的糯香,那是在17個春夏秋冬里最最熟悉、最最依戀的味道。
是否想過,或許,人生就是需要這樣一份坦然,一種淡泊以明志、寧靜以致遠的心態。更多的時候,不要急于直奔終點,不要讓利欲沉重了你輕快的心靈,不要因為終點的虛像而忽略了沿途最美的風景,最旖旎的風景一路芬芳,燦爛如花。
這片平靜的土地教會她的孩子:放慢腳步,學會思考。
4
村口有家小店。每每走過那里,都很熱鬧。
上了年紀的爺爺伯伯都在那里聚會,有喝著茶看報紙的,不知道看了什么有趣的事,樂得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線,看完他會津津樂道地給大伙講這些千奇百怪的事情。也有喝著小酒,剝著花生當下酒菜的,樂呵呵地聽著免費的新聞說事,氣色紅潤,精神抖擻。
記得小時候,路過小店時,伯伯經常會叫住我,請我吃他剝好的花生粒,偶爾也會用筷子蘸起一點酒讓我嘗嘗,看著我齜牙咧嘴的苦澀樣。我一蹦一跳地急忙用手扇著火辣的舌頭,義憤填膺地大喊道:“我再也不相信你了。”他呵呵地笑起來,眼角的皺紋擠成了一團。
現在我長大了,伯伯自然也不再騙我去嘗那些難喝到極致的酒了。但是,那個小店依然很熱鬧。
周末放學回家,在路口的站牌下了公交車,遠遠地,就可以聽見小店里傳來一聲“將軍”,然后一陣熱鬧的笑語聲,然后是椅子拉動,人們窸窸窣窣擺動棋子重新開局的響動。
有的時候,來接我的爺爺正在專注地下棋。一旁也看得認真的伯伯會拍拍爺爺的肩膀,說:“你下吧,這丫頭我幫你送回去。”
往往這時,爺爺也不會拒絕,也不說“謝謝”。爺爺會“嗯”一聲,然后說:“好,回來就該輪到你了。”
坐在伯伯的電動車上,很舒服,伯伯的身上有著與爺爺一樣溫暖的味道。
大樹下,婆婆正在納鞋墊兒。她戴著老花鏡端坐在一旁,把線拉長,然后往灰白的頭發里輕輕一篦,“嗤兒”一聲,針就鉆透了結實的鞋墊。
“婆婆!”我大聲叫。婆婆的耳朵不太好使,我每次都會把分貝提高。
婆婆看到是我,笑得很開心呢。她把針往頭發里篦了篦,一臉祥和地對我說道:“你這個小妮子……”
確保婆婆看到了我之后,伯伯載著我繼續上路。
在我們這里,很少有人說“謝謝”,有時,說了“謝謝”反而會顯得很生疏。
其實,有些話,有些事,只要一個動作,一個眼神,就能讓人心領神會。
這片土地,用一種情感,將她的孩子們深深地連在了一起。
她告訴我們,我們是親人。我們是家人。
5
家里有個灶頭。其實,灶頭是很漂亮的。
上面有各式各樣鮮艷的圖案,鯉魚躍龍門,象征年年有余;八仙過海,象征風調雨順;喜鵲對鳴,象征家有喜事;鶴舞青松,雄雞啼鳴……白墻黃底,紅字黑邊。
然后,用久了。
雪白的墻體被煙熏得焦黑,白亮的瓷磚蒙著點點拭擦不去的油垢,那锃亮的蒸架結著一層層淺黃色的飯翳。還有那掛在墻上的日歷,舊得如脫落的墻皮。
我曾問爺爺,為什么他一直堅持用灶臺而不用電飯煲、微波爐呢?
爺爺說:“習慣了,一輩子啦。”
是啊,那一堵素白的墻被煙熏得一片片的灰黑,好像空白的留言板被心情的瑣屑一點一點地爬滿,那些曾經的曾經,風風雨雨,一路走來;那瓷磚上的層層油垢舊得像喝過咖啡未洗的杯子,一圈一圈的記憶,那些彌漫在生命中的點點滴滴,刻骨銘心。
有些愛,或許,我們從來都沒有說過。
但是,我們知道:我們深愛著。
比如說,對于這片土地。
因為愛,我們的根都深深地扎在這里。
就像柳枝對根的情意,無論何時何地,無論狂風暴雨,枝條一心向著土地,感激她的哺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