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叫雷小雨,住在一個山區的小鎮里。我以前總覺得,我家鞋鋪的鐵皮頂在下雨天會變得很奇妙,于是在樓板上做功課也就不會那么無聊。閣樓的窗戶已經很久沒有擦過,因為正朝著對面人家廚房的關系,油煙都快膩到玻璃里面來了。一到晚上,從我的小房間里看出去,世界像是一片巧克力糊,小街上商鋪七七八八的燈光會連成一條條斑斕的長線,美妙極了。這是我連我哥都沒有告訴過的秘密。
我哥的名字叫雷大雨。聽奶奶說,這是因為他出生的時候天降暴雨,爸爸還在用釘鞋的榔頭修房頂的時候,媽媽生下了哥哥。我是在我哥4歲的時候懷上的,本來我應該叫雷二雨,但家里再也養不起第三個孩子了,所以就叫我雷小雨,算是一個終結。雖然我不是很明白為什么爸爸會養不起我,他明明可以做那么多的鞋,而我要很久很久才會換一雙,不過我還是很感謝我的名字,因為這樣我就不用有弟弟了。我覺得弟弟應該是一種很煩人的東西,從我哥看著我時的表情就知道。
后來,大概是我已經長大到能幫爸爸遞鉗子和榔頭的時候,我發現人家討厭的應該不是“弟弟”,具體是什么我也說不上來,大概是“傻小鬼”“小傻瓜”之類的。他們都這么叫我。不過媽媽曾經有一次很嚴肅地對我說,你一點都不笨,你只是有些遲鈍,和你爸一樣。我信我媽的。
我媽是個很厲害的人。奶奶說她能把死的說成活的,把活的說成死的。我研究了半晌奶奶臉上的表情,終究還是沒看出她是在表揚還是在批評我媽。媽媽在附近的織布廠工作,她干起活來像織機上的梭子一樣利索。她不喜歡我爸,至少沒有我那么喜歡。她應該是覺得我爸的動作太慢了,一整天都做不出幾雙鞋來。媽媽每到月底的幾天就會生氣,一生氣就會哭,一哭就會把櫥子里的鞋扔得到處都是,最后扔一把鞋帶到爸爸頭上,罵他沒出息,窮光蛋。爸爸的腰不好,撿東西很慢。可是我每次都沒有勇氣去幫他撿,因為他臉上的表情讓我很難受。我說不出是怎樣的難受,跟鬧肚子的感覺不一樣。該怎么說呢,有點像是找不到我藏了好多年的那顆小石頭時的感覺。
2
我不喜歡我的街坊。他們總是笑著拍我的頭,笑得很不好看,和見到小蔚時的笑是完全不一樣的。噢,我忘了說,小蔚是住在我家邊上小洋房里的女孩,她爸爸經常到我家來買鞋。我覺得小蔚的爸爸也許是賣錢的,他皮包里花花綠綠的錢比我家的鞋還多。
8歲的時候,我念小學二年級了。開學第一天就是考試。出題的老師長得不好看,沒有媽媽好看。她問的都是配對的題,比如“手”配“腳”,“太陽”配“月亮”之類的。我答了“鞋”配“底”。那個老師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然后很干脆地在小本本上寫了幾個字,讓我走了。
回家的路上,我覺得很開心。因為考題的答案是爸爸告訴過我的。他在做鞋子的時候經常嘆著氣對我說,人吶,要和鞋子一樣,耐得起磨。這好鞋,就要配一個夠好的底。既要軟,還要經得起磨……
3
我發現我喜歡小蔚這件事情的時候,是在初中二年級。
其實我們從好幾年前就一起上學了。小蔚總是嘲笑我,每天早上她都會上上下下地打量我一番,然后從我又光又亮的腦門數落起,一直到左右顏色不同的襪子。她從來不提我的鞋子,她只是輕輕地掃一眼,然后就加快了步子。我緊緊地跟在后面,只盯著她上下跳動的麻花辮子,傻傻地笑。
我開始學著把頭發梳到前面,蓋住腦門;每天睡覺前,把襪子仔細地配好對,放在床頭。漸漸地,小蔚就沒什么可數落的了,不過她還是會上下打量我一番,然后和往常一樣,她走前面,我跟在后面。就像她和我哥哥一樣。雖然通常是我哥走前面,她跟在后面。不過,我還是得意。
在我初三畢業的那年,同樣初三畢業的小蔚和讀完高中學了兩年木匠的哥哥一起失蹤了。
說是失蹤,倒也不是很恰當,因為哥哥離開的前一個晚上進過我房間。他看到我黑溜溜的睜著的眼睛有些驚訝,不過很快咳了一聲,把冰冰的手伸到被子里。
“小雨,哥哥要走了。我也不知道去哪里,不過應該是不回來了。
“我要去造大房子,在這里幫別人做那些小柜子、小桌子多沒出息,是吧。
“小雨,你要好好聽爸爸的話。”
我伸出手,去摸他的睫毛,我小時候總喜歡這么玩。
可是我的指間突然淌出了一條河,一條滾燙滾燙的河。
爸爸并沒有多大的反應,似乎也沒有人很正式地告訴他說哥哥已經走了,不回來了。只不過三天以后,桌上就少了一副碗筷。我應該問過爸爸這是怎么回事,他只是說,哥是個不安分的人,遲早要走的。我有點懂,不過也不是很懂。
4
好像從某個時候開始,時間就會不要命地過得快起來。我大概已經到了那個階段,因為我已經越來越懶得算日子。我只記得,在我高中畢業以后的好幾年里,奶奶和爸爸就相繼去世了。對于這些,我絲毫沒有覺得突然,就像是時候到了人就該上床睡覺一樣。
我老得越來越快,東西漸漸看不太清楚了,不過我也能習慣這種模模糊糊的感覺,就像是透過小時候的那扇窗戶數星星一樣,挺好。我也越來越習慣了窩在鞋鋪里做鞋,這件事變得越來越像洗臉刷牙一樣自然,談不上喜歡或是討厭,只是到點了就該坐上椅子做鞋子。說來也奇怪,我都做了大半輩子的鞋,直到現在才能完全融入鞋匠這一身份,人總是這樣和自己別扭。如果說還有什么是我每天都盼著的話,那應該就是吃飯的時候。我媳婦兒總能變著花樣討好我的胃。
對了,我媳婦是誰,我差點忘了說。她就是小蔚。你肯定不相信,在我幾乎要忘了她和哥哥的時候,她就回來了,一個人。她只字未提他們的漂泊生涯,只是說還是想念家鄉的土腥味兒。我不知道我哥在外面混得怎么樣,不過應該不會差。我相信我哥,他從小就有主見,和我不一樣。
我有了孩子。他還是個毛頭小子,但已經和我一般高了。他很倔強,喜歡梗著脖子跟別人爭些不大不小的事情。大概這個年紀的小伙子都這樣,總有使不完的勁兒,認準了理誰都拉不回來。有的時候他會跟我談心,談未來,談理想,談女人。我總是不厭其煩地對他嘮叨以前的故事,在這點上,我似乎和奶奶很相像,那些隨手即來的素材大概就是別人說的人生經驗吧。我會和他說他的奶奶、他的伯伯,那些生性要強的人;還有他的爺爺,他的爸爸,那些寡淡無味的人。
或許無論是哪種人生,只要知道是為了自己內心的滿足就可以了。生活是一把亂糟糟的棋子,你用它們打敗別人是成功,可你只是把它們握在手里把玩也是擁有,純粹的擁有。人活著就像是在做一雙鞋底,既要柔軟,能給人溫暖,還要耐磨,能經受生活出其不意的襲擊。不過大多數時候,這些我早已了然于胸的事情是無法傳授給第二個人的。人生本來就是一個慢慢體會的過程,所以我總是只能以“你將來慢慢會懂的”來結束和兒子的談話。
天又不置可否地暗下來了,這當兒人最難受,昏昏沉沉的。我斜靠在躺椅上,不知道為什么,我又想起奶奶常哼的那首歌,跟她慢慢張合的嘴唇,還有那些往事一道,顫巍巍地散在了空氣里:
閑來春雨秋風涼,
一過淮河日影長。
院落黃發跳石階,
石階青綠轉鵝黃。
默默蟬聲藏,轉眼一季忙。
大雪滿朔北,胡笛又蒼涼。
曾經少年不知愁,
黑發三日薄染霜。
夢里過客笑眼望,
望回廊,秋螽藏,
人世短,人間長。
人世短。
人間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