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星期天早上的遠足

2011-12-29 00:00:00苗煒
上海文學 2011年8期


  多年前,我在北京第二十七中學的教室里學了兩個月的法語,現在還能用流利的法語自我介紹,我叫什么,我是干什么的,還會說,這是什么,那是什么,還有你好,再見,謝謝,干杯,好胃口。每周一三五,我下班之后坐公共汽車到東華門,在馬蘭拉面館吃一碗面條,然后去上課。第一節課,老師就說,你們的目標就是把這半年的課程給堅持下來,到最后一課的時候還能坐在教室里,你就相當了不起了。這位老師大概對半途而廢的學生見得太多了,所以再碰見我這一個也不算什么。他在第一節課還問,“你們為什么要學法語呢?”班里有一個時髦的女孩子,她說想去法國學美術史。我的回答是,法國有個著名作家叫普魯斯特,寫了一本小說,不對,是寫了七大本小說,叫《追憶似水年華》,我想讀原作,所以來學法語。全班人哄堂大笑,老師先是張大了嘴巴,然后說“太必羊太必羊”,就是“好啊好啊”的意思,他說:“這可非常非常難?!彼种噶硪婚g教室,“那里是高級班,即便是那個班的學生也沒幾個能看長篇小說呢?!?br/>  高級班的老師是一位法國女人,課間休息的時候,她披著個大披肩,走到我面前,她手里拿著一根煙,問我借火,我給她點上煙。她跟我說“謝謝”,我就跟她說“不謝”,就是把法語里的Non和Merci連在一起,她馬上教我法語中的“不客氣”應該怎么說。從她嘴里說出來的每一個詞都非常好聽。偶爾,我會到高級班門口站一站,聽她念出一長篇文章,柔軟,緩慢,像薩蒂的鋼琴曲一樣有催眠的效果。這時候,我們初級班還在學一個個音素,張大嘴巴,像一個笨拙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琴鍵,而這個身高一米七零栗色頭發的法國娘兒們像一個鋼琴天才,十個手指飛舞,琴鍵似乎能隨著她的意念發出聲響。我端詳那個法國女人,看著她的嘴唇,想像她的舌尖抵住下齒,舌后部抬起,與軟腭、小舌靠近,氣流通過那道空隙時發生摩擦,使小舌顫動,r,r,r,她的喉嚨、牙齒、舌頭那么一動,就r,r,r,我一直在琢磨軟腭是哪一塊,小舌是哪一塊。等到我們班里的美術史小姐也能r,r,r,我就有點兒氣餒了。終我一生之努力,也不能像這法國女人那樣說出那么完美的r。好高騖遠,我從小就被人這么批評,可隨著年齡的增長,我非但沒改掉這個毛病,反而有變本加厲的跡象。我學法語的目的就是為了能讀普魯斯特的小說,我真是這么想的。當我意識到自己不可能在幾年之內就學會法語讀懂普魯斯特,我就說,先把這事放一放吧。我不是給自己一個過高的目標而后立刻放棄,我是說,那些激發我做一件事的最初的沖動都偉大得要死。
  法語課念到十月底,天氣就涼了,秋風夾雜著落葉,在教室外嗖嗖地響著。來上課的少了好幾個,這天老師也感冒了,帶著我們念幾句課文,就掏出紙巾擦鼻涕,他不斷向我們道歉,“對不起啊,對不起?!闭n間休息之后,他讓我們練習對話,我旁邊坐著的就是季陽,洋名字叫伊莎貝拉,我問她的第一句話是“你叫什么名字”,她回答說“我叫伊莎貝拉”,我再問“你多大了”,她回答“二十六歲”,我再問“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她回答“我是個秘書”。問完這三句我就沒詞兒了,她反過來問我,也是這三句:你叫什么名字?你多大了?你是干什么的?這樣我們就算認識了。
  我們上課的教室只能容納二十人,大家進進出出彼此都臉熟。季陽總穿牛仔褲和襯衫,身高一米六五,消瘦,平胸,臉上有棱有角,好像用幾根線條就能勾勒出來她的面貌。她總背著一個和她瘦削身體形成巨大反差的大包,足能裝下一個孩子。她從包里掏出課本、筆記本、文具盒、小錄音機、餅干、保溫杯、化妝盒,上課前她總吃“樂之”餅干,用保溫杯喝熱水,吃完了再掏出紙巾把桌子上的餅干屑收拾好,再涂上口紅。我猜她下了班就趕來上課,常常沒時間吃晚飯。她吃餅干的時候也戴著耳機,就是那種老款“隨身聽”,耳機上有兩塊灰色的海綿,略有破損。有一次她收拾好餅干渣子要把紙巾扔到前面的垃圾桶里,她從座位上起身向前,一下子把桌上的“隨身聽”扯到地上,我們都木然地看著她。我知道她戴耳機是要“當眾孤獨”,未必是在聽法語或者歌曲,她就是不想被人打擾。
  我和她練習對話,才算是第一次說話。沒想到她問出了第四句,“你喜歡看電影嗎?”我猶豫了一下,回答:“是?!彼龁柍隽说谖寰洌骸澳阆矚g足球嗎?”我回答“是”,她又問第六句,“你喜歡看書嗎?”我回答“是”。老師擦了擦鼻涕,打斷我們,告訴我,不要只回答一個字,要用陳述句重復一下“是,我喜歡看電影”。于是,我們重來,她問我,你喜歡看電影嗎?我回答,是,我喜歡看電影。這樣的問答冒著一股傻氣,我一邊回答,一邊盯著她看,發現她的面部線條也不是那么硬,她的臉上有笑意,像一朵棉花,我有一種被愚弄的感覺,想給她臉上來一拳,或者抱住她親一口。后來我才明白,我想和她好好說話,想和她聊聊足球或電影,可當時她在發問,我只能將問句變成陳述句重復一遍,我們的交流被局限在一種無法擺脫的癡呆狀態中。
  那天下了課,我去王府井坐108路電車回家,東華門夜市一片蕭條,賣茶湯的、賣炒面的攤位上都沒什么熱乎氣兒,只有烤羊肉串的在大聲吆喝,可秋風瑟瑟中也沒幾個顧客。到了車站,我發現季陽也站在那里,她穿著一件厚厚的毛衣外套,還戴著耳機。她沖我笑,我就沖她點頭,我抽了根煙,電車遲遲不來,她大概冷得夠嗆,在馬路牙子上蹦蹦跳跳活動著身體,我扔了煙頭,問她:“你聽什么呢?”
  “你說什么?”她蹦著過來。
  “我說你聽什么呢?”
  她把耳機摘下來,給我戴上,一個低沉的男聲在歌唱,有些東西,可以沒頭沒尾毫無來由地闖進你的世界,你只要一接觸,就驚嘆于她的美麗,只要幾秒鐘,你就知道這東西是美的,讓你愣在那兒,什么也說不出來。我從她那個破舊的“愛華”隨身聽里聽到的就是這么個東西。我不知道那男人在唱什么,但轉眼之間,我就跟著他飛起來了,只看到夜空中的無數星星奔涌而來。
  “好聽嗎?”她大聲問。
  “好聽?!蔽衣曇羿诹恋鼗卮?。戴著耳機說話,總會不由自主地放大音量,我知道自己的聲音太大了,可還是非常響亮地問:“這是誰唱的?”
  “塞爾日·甘斯布?!彼梅ㄕZ腔調說著歌手的名字。
  我點頭,隨著音樂的節拍不斷點頭。電車來了,一曲終了,我把耳機還給她,她從隨身聽里拿出磁帶,“借給你聽?!蹦鞘且槐PTDK磁帶,上面用鋼筆寫著歌手的名字,我接過來,“我去翻錄一盤,下禮拜還給你?!?br/>  夜晚的電車空蕩蕩的,兩節車廂中間的連接處,腳底下是轉盤,我們就坐在那兒,季陽問我:“你喜歡普魯斯特嗎?”
  我一下不好意思起來,“喜歡啊?!?br/>  “伊利耶·貢布雷。”
  “什么?”
  “我說,伊利耶·貢布雷,就是普魯斯特的家鄉,《追憶似水年華》的第一部寫的那個貢布雷,其實就是他的家鄉伊利耶,后來法國人要紀念普魯斯特,就把這個村子改名叫伊利耶·貢布雷了。”
  我對塞爾日·甘斯布和伊利耶·貢布雷都一無所知,挑釁地問:“你去過?”
  季陽坐在那兒,兩條腿交叉著懸在空中。“會去的。那個小鎮子里,有個糕點鋪子,專門賣馬德萊娜甜點心,所有去伊利耶·貢布雷的游客都會買一塊嘗嘗,就是普魯斯特寫過的馬德萊娜蛋糕。他還寫過英國山楂樹,那個村子里有好多英國山楂樹,你知道山楂樹什么樣子嗎?”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季陽笑著說,“哈哈,其實我不喜歡普魯斯特,我喜歡甘斯布,他是個迷死人的男人?!?br/>  我對她夸張的語氣有點兒不以為然,我敢打賭,如果甘斯布這時候騎著自行車從旁邊經過,她肯定會從電車上跳下去。
  她懸在空中的雙腿上下擺動著,“你知道碧姬·巴鐸吧,那個法國大影星?”
  
  盡管碧姬·巴鐸的樣子我完全模模糊糊,但還是點頭,“知道。”
  “她是甘斯布的情人,還有簡·伯金?!?br/>  “不知道?!?br/>  “英國的一個演員,也是他的情人。”
  “你也打算做他的情人?”我那無知的小自尊心又發作了。
  “哈,可惜他死了,1992年死的,也不等我去巴黎就死了。”
  “你要去巴黎?”
  “是啊,要不我學法語干什么?我也要看普魯斯特嗎?”她又笑了。
  我是要坐到終點站的,本來想和她好好聊天,可她說的這些人名地名讓我發窘,好像只知道一個普魯斯特是非??尚Φ?。季陽倒沒有嘲笑我的意思,她從她的大包里掏出一件白裙子,站起來展示給我看,“好看嗎?”那是件閃著粗俗光亮的裙子,穿上去之后會像塑料布一樣磨損皮膚。我正疑惑著,她又從包里掏出個面具戴在臉上,沖著我大叫一聲,那是個吸血鬼面具,蒼白的臉,嘴角有血跡,兩顆門牙暴露在外。
  “你這是要干嘛去?”我問。
  “我要去參加萬圣節PARTY啊。”她把裙子收回包里,戴著面具回答我。
  我知道萬圣節就是鬼節,可那是1999年,北京城里的萬圣節PARTY并不多。我們坐在電車里,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她戴著面具,我看不到她的臉上是什么表情,這段時間大概只有一兩分鐘,可顯得很長。車到寬街,她跳起來,摘下吸血鬼面具揮舞著,“我要換車去了,再見。”我揮動著那盤TDK磁帶和她告別,心想著我一定要查出來甘斯布、簡·伯金都他媽的誰是誰。
  這盤磁帶在我手里保存了好幾年,但最終還是消失了。有些東西,你根本不曾扔掉,也不曾毀掉,你以為它在房間的某個角落里落滿了灰,只要想找就能給它翻出來,實際上它已經徹底消失了。從物理上你根本沒法解釋這個事兒,但這是我們每個人都經歷過的最普遍的靈異事件。那個周末,我翻出來一個老的雙卡錄音機,折騰了半天發現它的錄音功能已經壞掉,我只能反復聽甘斯布,希望那些旋律留在記憶里。星期天的早上,我在歌聲中醒來,吃早飯的時候,甘斯布忽然跑調了。我琢磨是怎么回事,他為什么唱得這么怪異,等明白過來,跑到錄音機邊上,磁帶已扭曲地纏繞在一起,我小心翼翼往外拉,最終,有大約兩米長的磁帶劃傷了,隨時會斷裂。
  我的記憶也是一盒充滿了劃痕的磁帶,比如說,我此后一個月曠課越來越多,最終完全放棄了晚間的課,這是什么原因?如果說我當時對季陽挺有好感,我應該每次都去上課,盼望時常見到她才對。我想不起來了,那陣子肯定發生了別的什么事情。當然,我記得我告訴季陽那盤磁帶被我弄壞了的時候,她的反應很平淡,“壞了就壞了,我送給你了。”好像對她來說,那不是一個多重要的東西,好像我在說謊,找個借口想把那盤磁帶留下,現在我已經沒耐心去分析十來年前一男一女之間的對話有什么微妙之處。當然,我還記得,我說要送給她一張甘斯布的CD,像我隨口許諾過的好多事情一樣,這話也沒算數。
  那年12月的一天,我接到季陽的電話,她用法語打招呼“你好”,我一下就聽出來是她,回應了一句“bonjour”。她接著說,12月31日晚上,她要參加一個大PARTY迎接新年。我聽懂了,問她在哪兒,她說出了一個酒吧的名字,我還追問到底是什么地方,她冒出北京話,“就三里屯兒啊?!蹦莻€“屯”字帶著重重的兒化音,我一下笑出了聲兒,她說:“你笑什么笑???你最近怎么不來上課?你肯定天天晚上忙著約會不好好學習了?說說,約到什么漂亮姑娘了?”我支吾著,她說:“你這家伙說話就是不老實,好了,到時候見?!?br/>  那一年是所謂的“千年之交”,大家都莫名地興奮,有人期盼全世界的電腦都在兩千年到來的時候崩潰,有人期盼末日來臨我們能逃脫最后的審判。我的一位朋友飛到南非,說要在好望角迎接新世紀的第一道曙光,另一位朋友說,第一道曙光應該是在太平洋上出現??傊?,這個時間的標記讓大家都有點神叨叨的,好像我們能借此洗脫原來的壞運氣,在公元2000年這一偉大時刻,擁有全新的能量和運氣。
  “時間是沒有方向的,時間是渾沌的?!蔽以谌锿鸵患颐小跋沩灐钡木瓢梢姷郊娟枙r,她右手拿著一杯葡萄酒,左手拿著一根煙,穿著一件大V字領的黑裙子,真空,最低處好像能看到肚臍眼,“你知道路德維?!げ柶澛鼏幔俊?br/>  “我不知道?!?br/>  一個高大的外國尖孫從我們身邊走過,季陽一把拉住他:“你知道路德維?!げ柶澛鼏??”
  “不知道,他來了嗎?”外國尖孫敷衍了一句,閃身走開。
  季陽一個趔趄,她拉著那洋人的時候,身體重心都靠了過去,她站穩?!八膊恢馈!彼褵燁^扔掉,踩滅了,高跟鞋足有六厘米。“我們總覺得時間一去不復返了,時間是向前的,我們都變老了,實際上,時間沒有箭頭,時間是一片混沌。波爾茲曼是個物理學家,他研究的就是時間問題?!?br/>  我攬著她的腰,聞著她香噴噴的身體,穿過人群找了個沙發坐下來,她意識清晰,語言流暢?!安柶澛贿@個問題弄瘋了,他在慕尼黑的精神病院里住了好長一段時間,后來他出院,和家里人一起去亞得利亞海邊度假。有一天,他老婆和孩子出門,只留下波爾茲曼一個人在家,等他們回來的時候,發現波爾茲曼自殺了,上吊了,這個科學家被他研究的問題給逼瘋了,給逼死了。”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1906年,離現在一百年了快。嘿,你這家伙就是糊涂,我不是跟你說了嘛,不要總被過去、現在、未來這樣的概念糾纏,這些都是幻覺?!彼驯永锏木埔伙嫸M,“幫我去拿一杯香檳來?!?br/>  小酒吧里擠了有三四十人,吧臺上有各種葡萄酒和烈酒,我拿著兩杯氣泡酒回來,看見季陽旁邊坐著另一個姑娘。
  “嗨,這是貝貝?!奔娟柦o我介紹。
  貝貝長著一雙巨大的眼睛,是我見過的最大的眼睛,她看著我,就像兩盞探照燈,她非常不客氣地說:“你別灌她酒啊?!?br/>  我有些愣,“我剛開始喝啊?!?br/>  “我看她已經高了?!必愗愓f。
  季陽要把貝貝推開,“哎呀,你去玩你的吧,我沒喝多,我們倆談物理學呢。”
  貝貝站起來,非常鄙夷地說:“你們談狗屁物理啊。”她盯著我,兩只大眼睛照得我無地自容,她沖著我撞過來,“你別讓她喝多了啊。”我連忙閃身讓開,“好好?!?br/>  季陽伸手拉著我坐下,“別理她,她不懂物理學。我們接著聊。你知道什么叫熵嗎?你知道熱力學第二定律嗎?”
  “不知道。”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呢?你這個小傻瓜?!彼闷鹁坪攘艘淮罂?,好像懶得說了。
  “慢點兒喝。我大概知道什么叫熵,什么叫熱力學第二定律,可這跟時間有什么關系呢?”
  “Good question。我來給你解釋,不過,我們還要從牛頓開始說起,牛頓的力學三大定律你知道嗎?”
  “我知道。”其實,我根本不記得高中時學的那點兒物理了,但我不敢說我不知道了。
  “牛頓的力學定律,都是此時此刻,這個固定的空間,這個絕對的時間,他不考慮時間流逝的問題,就是現在?!彼兆∥业氖?,我們四只手都握在一起,“就是現在,你明白嗎?凝固不動了。”
  我們握著手,凝視著,身體紋絲不動,我還是沒想起來牛頓三大定律都是什么,但我看出來她喝多了,酒吧的音響里放著黑豹的歌?!澳闼鶕碛械氖悄愕纳眢w,誘人的美麗,我所擁有的是我的記憶,美妙的感覺?!蹦莻€凝固的時間,的確發生了奇妙的物理變化,我發現季陽的胸在膨脹,豐滿,有彈性,像伽利略在比薩斜塔上拿著的兩個鐵球。歷史記載,伽利略拿著一個一百磅的鐵球,一個一磅的鐵球,在比薩斜塔上做自由落體實驗,那個凝固的瞬間,我看見伽利略左右手都拿著十磅的肉球。我恍恍惚惚地想提醒他,這樣的實驗是不會成功的,兩個肉球勻稱,要從季陽的黑裙子里噴薄而出。
  
  “你明白了嗎?”季陽問我。在剛才那個凝固的瞬間,她從牛頓講到了熱力學,講到了愛因斯坦,還講到了什么量子時間。
  “我明白了。”
  酒吧的墻上有一個時鐘,差十分鐘就到十二點了,時針和分針像一把漸漸合攏的剪刀,要把這十分鐘剪掉。我按照季陽的指令又去拿了兩杯紅酒,回到座位上再看時鐘,時間已經過去了五分鐘,我們端著酒杯,看著幻覺中的時間,看著一個千年過去,看著下一個千年到來,我們站在人群中,在那把剪刀合攏的時候,碰杯,抱在一起狂親了一陣。酒吧這時候放起了老歌《WE ARE THE WORLD》,季陽的嘴巴挪開,扭著屁股跟著眾人高唱。
  她有點兒癲狂,大眼睛貝貝跑了過來,和她擁抱在一起。我以為她們喝多了,沒想到這只是開始。季陽拿著一瓶紅酒一個酒杯,開始和酒吧里的人碰杯,她很快就喝掉了一瓶紅酒,我看傻了,問貝貝:“她能喝多少?”
  “不知道。”貝貝盯著穿梭在人群里的季陽,“我攔不住她,讓她喝吧。”
  我們一直喝到后半夜,喝到三點多鐘,我、貝貝、季陽圍著一個桌角,喝掉三四瓶葡萄酒。季陽越喝越安靜,她給我講葡萄酒,用法語念出一串葡萄品種的名字。從她嘴里,我第一次知道了赤霞珠、蘇維濃、梅洛,她拿著酒瓶子指著酒標,給我們念出一串陌生的地名。貝貝發問:“這個是在波爾多嗎?這個是在勃艮第嗎?”她有些意興闌珊,“我又不認識這些地方,也沒去過?!?br/>  季陽興致勃勃,“嘿,我會念咒語。只要我念到這個地方,我就能看見那里的土壤和陽光,大片大片的葡萄園,我只要一念咒,就能穿越時空,跑到葡萄園里摘葡萄去,旭日東升,晨露彌漫。這是一種魔力,我有這個本事。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必愗愓f。
  “我信。”我說。
  季陽念出一個地名,閉上眼睛。有人來這桌告別,看著季陽閉目冥想,遂悄然離去。季陽入定一般坐了有十分鐘,睜開眼睛說:“我餓了。”
  貝貝冷冷地說:“是啊,你丫都去法國干了一趟兒農活兒了,能不餓嗎?”
  “我餓了?!奔娟栒f。
  貝貝招呼酒吧里的人:“吃夜宵去!”
  總共有十多個人D+RUzGk4D1EUnLuCw9wV1Q==分乘幾輛出租車殺到東直門附近一個小飯館吃夜宵,大家盲目地點了一大桌子菜,又要了一箱啤酒。季陽緩過神兒來,又開始鬧酒,一箱啤酒喝完,一桌子菜也沒動幾筷子,油脂凝固在餐具上,忽然有些冷場。季陽穿著一件長大衣,外面還披著件羽絨服,她看看手表,“5點了,天快亮了,咱們去爬香山吧。”
  一桌子無人響應,季陽問貝貝:“爬香山去,看日出去?!?br/>  “別鬧了,回家睡覺了?!?br/>  季陽問我:“爬香山去?”
  我把啤酒杯扔到桌上:“走。”
  幾個喝多了的小伙子把酒杯紛紛蹾到桌上:“走,爬山,誰爬不上去誰是孫子?!?br/>  季陽興奮地叫老板結賬,十多人又涌到街上打出租車,外面飄起一陣若有若無的雪花,我凍得直打哆嗦,可季陽看見雪花更加興奮,“下雪了,下雪了”,她叫喊著。大家抬頭看天,伸出手捕捉雪花。我攔下一輛車,讓季陽和貝貝坐在后面,我坐到前頭吹吹暖風。貝貝在后面嘀咕:“真爬山?。磕愦┲吒趺磁腊??”
  “沒問題,爬不上去就坐纜車唄?!?br/>  說起來難以置信,想起來都不可思議,我們在那個新千年的早上爬上了香山,只有我們三個人到了香山腳下,剩下的人在城里就紛紛溜號了。我、季陽、貝貝坐著出租車到香山公園門口,發現沒有一輛車跟來,身為男人,我不好打退堂鼓,貝貝喊冷,季陽還是興致不減,“冷什么冷,爬上去就暖和了?!?br/>  開始爬山的時候,天幾乎還是全黑的,爬到半山,看見城里稀疏的燈火,天已漸漸發亮,有成群結隊的中老年人一同爬山。他們不時向著山林大喊,彼此應和著,啊啊啊……我們三個也大喊,啊啊啊……,季陽和貝貝那清脆的年輕女人的聲音,在一片蒼老的聲音中顯得格外纖細。我們爬到山頂,東邊一片紅,周圍的老頭兒老太太對著太陽活動身體,做廣播體操,季陽穿著高跟鞋挺立在“鬼見愁”上,在她的羽絨服、大衣、黑裙子下面是她年輕的身體,這身體是那么強勁。在她周圍,是同樣強勁的一幫老年人,他們韌帶極佳,有一個老太太能把腿抬到樹杈上,還有一個老太太倒掛著懸在樹杈上。不管時間是不是一種幻覺,終有一天,季陽和貝貝也將成為兩個小老太太,終有一天,我們不可能在酒醉的清晨爬上山巔,我們將衰老,時間將把我所愛的一切帶走。這念頭在那個早上揮之不去,我想著我終將喪失的一切,身上的汗被風凍住,寒冷像刀子一般割過來。
  那年開春的時候,我們又去爬了一趟香山,我、季陽、貝貝,還有幾個男男女女,從八大處找了一條山路走到香山。有個姑娘,是中國政法大學畢業的,半道兒要撒尿,山上沒廁所,她找了個僻靜之處解決問題。我們三三兩兩坐在山石上,躺在草地上,曬著太陽,遠處的北京城冒出來細碎的光芒。那姑娘從樹林出來之后說,她上學的時候經常在昌平的軍都山上“打野炮”,沒想到現在撒泡尿都緊張,她感慨道,真想回到戰斗過的地方去看看啊。于是大家商量著,下個周日去爬軍都山。等到了下一個星期天早上,還真聚了有十個人,分乘兩輛小車開到了昌平,我和季陽、貝貝擠在別人的后座上。我們爬到山頂上都氣喘吁吁,季陽的臉紅撲撲的,調戲那個政法大學姑娘,要她指認“打野炮”的現場,那姑娘盯著她說:“你要試試嗎?”季陽好像一下害羞起來。我們俯瞰十三陵水庫和山腳下的高爾夫球場,討論要去一些更遠的地方爬山,去黃花城,去箭扣長城,去金山嶺。
  天氣轉暖的時候,我買了一輛墨綠色的小富康,星期天早上接上季陽和貝貝。季陽管“富康”不叫“富康”,她稱之為“雪鐵龍”。你這雪鐵龍多少錢???你這雪鐵龍是多大排量的?你還真喜歡法國車啊?我們去黃花城爬山,光禿禿的山間偶爾能見到清澈的溪水,能看到黃燦燦的花,和其他俗艷色彩的花。季陽和貝貝坐在后面聊天,她說她的法語課已經上到了第二期,如果一切順利,她秋天就能到巴黎去上學。她不厭其煩地講她那套留學手續要怎么辦,其間會有怎樣的麻煩,貝貝總安慰她說,沒事兒,都會解決的。我輕輕拍打著方向盤,想著她真的要走了,想著這輛車也能帶我到好多地方,跋山涉水。
  每次爬山回到城里,大家就找個飯館吃飯,運動完了飯量極大,所以經常吃韓國烤肉或新疆館子,飯館里永遠都是煙熏火燎的,季陽總像個女主人似的招呼大家吃好喝好。她開朗,熱情,永遠興高采烈。正是這一點讓我和她保持著足夠的距離,也許出于一種天生的悲觀,也許出于一種直覺,我總認為她將面臨很大的磨難,后面的生活將變得有些悲慘?;蛟S每個人都將遭遇磨難,都有不可言說的一點兒悲慘,越是對未來充滿熱情充滿期待的姑娘,越有可能不那么順利,這個常識我明白,但我打量季陽的時候,“來日大難”這四個字偶爾會飄出來,我要等著看看到底會發生什么。
  我添置了一雙專業的登山鞋,還買了兩件外套。我們堅持每個星期天早上的遠足,當然,這項活動的參與者也越來越少,從十來個降到七八個,降到五六個,我們去了昌平、順義的幾個地方,但從沒去過房山和門頭溝。夏天來了,我們去平谷的一個果園里摘蘋果,回來的路上,都有些意興闌珊。我們在城里穿行,路過北新橋,季陽看著窗外,說:“這個路口原來有個冷飲店,我可喜歡他們家的杏仁豆腐了?!痹偻白撸终f:“這個門臉原來是個自行車商店,現在怎么變成雜貨鋪了?!彼诤笞闲踹吨?,我在前面安靜地聽著。季陽說起她小時候看的漫畫書《丁丁歷險記》,說她要像丁丁那樣走遍世界,說她有一陣迷戀《白鯨》、《船長和大副》,考大學的時候還報考了海運學院,特別想在大海上漂泊幾年。
  
  我和季陽很少有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但我記得有一次,我們在肯德基,那也是從城外回來,我們餓了,跑去吃炸雞塊。邊上有兩個高中女生,桌上是一沓四開的白紙,她們低著頭,臉恨不得貼在紙上,勾勒著線條,我湊過去問:“你們干什么呢?”女孩子抽出墊在紙張下的地理課本回答:“我們在畫世界地圖。不能看著畫。老師規定,要默畫?!蔽铱此齻冊诎准埳弦呀洰嫼玫牟糠郑笾履懿鲁鰜砟鞘潜睔W、蘇聯漫長的海岸線。“太難了,要是拼圖游戲還差不多?!蔽艺f。
  “給我一張紙,”季陽說,“再借給我一支筆。”
  女孩子遞過來紙和筆。
  季陽收拾桌子,把一大杯冰紅茶碰翻在地,撒了一地的冰塊,服務員連忙上來打掃。季陽已陷入冥想狀態,面對那張白紙,遲遲沒有動筆,我說:“先畫非洲,非洲一大塊好畫?!眱蓚€女孩子興致勃勃地看著季陽,等她下筆。她先畫了中國,然后是蒙古,然后是南亞次大陸,然后是海灣國家,然后畫俄羅斯,大模樣能看出來,但細節和比例肯定不對。她把地理課本拿過來,對著世界地圖端詳了一陣兒,把課本扣上,畫出了歐洲、非洲和美洲的大致輪廓,比她先畫出來的部分要好一些。她再拿起課本,照著地圖畫出了這個世界的其他部分。她畫了大概有四十分鐘的時間,看著自己畫就的地圖,揉成一團,從女孩子桌上又拿過一張紙。她和那兩個女生都埋頭畫自己的地圖,我在旁邊看著,一會兒看看這個畫的,一會兒看看那個畫的,再拿起課本對照一下。說實話,那兩個高中生畫得相當好,海岸線非常細致,每個島嶼的位置都準確。季陽把四開白紙折起來,畫出了更小的地圖,然后對著課本,仔細臨摹出一張地圖,她拿著橡皮不斷擦去畫錯的地方。我們畫了有三四個小時,我去買了兩趟冰激凌,四個人說說笑笑的,歇會兒又接著畫。季陽干得如此專注,根本沒在意天已經黑透了。直到那兩個女生收拾東西回家,季陽終于有了一張自己滿意的作業。
  “怎么樣?”她向我展示那張地圖。
  “了不起。”我說。
  她凝神看了看,撕碎了。
  “干嘛撕了呀?留著呀?!?br/>  “我記在心里就是了,以后我肯定能畫出更好的。”
  為了給季陽送行,我們喝了好幾次酒,我對她喝酒的本事佩服得五體投地,常常是我喝得不省人事,她還意猶未盡。大家都覺得她出去留學是件值得高興的事,紛紛說,你先去,等過兩年我們到法國找你玩去。我們說這些話的時候,還不知道一年很快就會過去。很快又會過去一年。酒桌上有見過幾面的朋友,也有新加入的朋友的朋友,越是喝到熱鬧的時候,我越覺得凄涼。有一次喝完酒,我送她去車站,我背對著公交車來的方向,忽然想跟她說,別去法國了,哪兒也別去了,話還沒出口,車就來了,她在我臉頰上輕輕觸碰了一下,轉眼就跑到車上,隔著窗戶和我揮手。
  最后送別的那頓酒是在東直門的鬼市上,季陽穿著一件鮮紅的裙子,捧著兩束花,一束是百合,一束是玫瑰。她第二天中午就要坐飛機走了,所以喝得比較節制。她不鬧酒,大家也都喝得比較節制。那天桌上來了個女軍官,好像在軍藝上學,里面穿了件短袖的軍便服,外面套著一件外套,大熱天這裝扮實在奇怪,女軍官解釋,我總不能穿著軍裝跟你們在這兒喝酒啊。她的酒量好像更驚人,誰跟她碰杯,她都一飲而盡,但始終非常冷靜。那天晚上,貝貝把那束玫瑰花的花瓣都揪了下來,捧在手里,她站在季陽身后,把玫瑰花瓣撒在她的腦袋上肩膀上,只一兩秒鐘,可看起來像持續了很久的玫瑰花雨,紅色花瓣和紅裙子映襯著季陽的臉,如此生動,又如此凄慘。我那種不祥之感再次襲來,我端起酒杯祝她一路順風一切順利萬事如意平平安安。
  第二天早上我醒過來,發現有一個女軍官坐在家里,穿著短袖的軍便服。
  “你昨天晚上喝多了,你知道嗎?”她說。
  “怎么多了?”
  “你太能鬧了,你把人家飯館上掛著的橫幅給摘下來了,那上面寫的是平平安安回家來,你拿著那紅色的橫幅要跳舞,太寒磣了?!?br/>  “你給我送回來的?”
  “是啊,半道兒上你還要喝酒,我們去超市買酒,你不記得了?”她指了指門口的一個塑料袋,里面裝著好幾瓶啤酒,“你忘了吧?”
  “抱歉,散德行了?!?br/>  “你德行大了,我給你背上來的,走不動道兒了都?!?br/>  “你給我背上來的?”
  “你這點兒分量算什么?我是軍人?!?br/>  這位女軍人給我熬了一鍋粥,買來四個油餅,自己吃了三個,喝了兩碗粥,然后精神抖擻地上班去了。自此之后我再也沒見過她,也不知道她的名字,但對她的酒量飯量和力量都印象深刻,有這樣的軍隊保護老百姓,想想就覺得安全。是的,有些人能帶給你安全感,有些人讓你覺得不安全,季陽就像是一團火,遠看覺得溫暖耀眼,靠近了就會被燙著,雖然我沒有試圖接近過她,但我知道她是個不安全的人。
  兩個月后,我收到一張明信片,是埃菲爾鐵塔,季陽在后面寫了幾句話,說她安頓好了,一切都算順利,開始上課,每個星期天早上都會去巴黎城里走一走,那里好玩的地方太多了,有時間一定會去奧斯曼大街102號普魯斯特的故居看看。又過了一段時間,我收到她的電子郵件,里面有她的照片,拍攝巴黎的街景,其中有一張是她在塞納河的游船上,戴著墨鏡,身體擺出婀娜的姿態,卻看不到臉上的表情。我們大概一兩個月才會往來一份電子郵件,她租的房子大概不到十平米,是個小閣樓,里面有洗手間、廚房、一張床、一張桌子,她經常吃法棍,但我疑心,再好吃的法國面包要是天天吃也難以忍受,除此之外,我對她的生活沒有太多想像。像酒桌上常常聚起來的一堆人,散開之后就誰也不認識誰了,我和季陽雖然還保持著聯系,但也僅僅是聯系一下而已。
  到2001年9月11日那天晚上,我在家里看到紐約雙子大廈被撞的消息,興奮得睡不著覺,在網上轉悠來轉悠去地看新聞,忽然感到不安,季陽已經有一段時間沒發過信來了,我那種不安感慢慢擴散開,我知道紐約和巴黎隔著十萬八千里呢,她在巴黎念書,也不會忽然跑到紐約去,我給她發了一封郵件,問她最近如何,巴黎學生對“9·11”怎么看。這封信石沉大海沒有回音,我起初還牽掛著,總盼著她早點兒回信,后來也就忘了這個茬兒。我相信她一切都好,在巴黎樂不思蜀,我們將這樣相忘于江湖。
  2004年春節,我前前后后湊出來二十多天假期,去云南走了一趟。我先去元陽看梯田,田野呈現出奇妙的色彩,好幾位攝影愛好者在山上尋找最好的拍攝角度,等待最好的光線,他們所呈現出來的東西比我眼前所見更美。而后我又去了麗江,游人摩肩接踵,酒吧里的歌手總唱著傷心的歌。我去了虎跳峽,看大江奔涌,去了梅里雪山,而后沿著瀾滄江走了幾天。我看見很多個遺世而立的村莊,在山谷中,在陡峭的山崖上,迎著太陽灑下來的光暈,安靜得仿佛沒人居住。我看見不少湖泊,已經萎縮成一灘水,說得夸張一點兒,它們就像是一攤水跡,馬上就要被風吹干,但還是有很多鳥兒把那里當作天堂,貪婪地圍著,絕望地鳴叫著,卻又無處可去。有一座造紙廠正在改建,他們不再向江河中傾瀉廢水,轉而生產葡萄酒。有一座教堂正在翻蓋,外墻看起來亮麗光鮮,卻號稱有上百年的歷史。此前我曾去過瑞士和加拿大一些風景區旅游,所以總免不了粗略地比較一番,說實話,這里的景色壯美,但大自然賦予我們更多生存的艱辛。我回到香格里拉,在附近一座森林茂密的國家公園里逛了一天,在縣城招待所住了一晚上,旅途勞頓,夜里忽然發燒,房間里冰冷,吃了兩片阿司匹林也不出汗。第二天早上,我問服務員哪里有更好一點兒的酒店,她說,云想客棧,你們北京人都愛去云想客棧。聽她的話,我以為那個客棧叫“云祥”,到電腦上查了一番,才發現云想客棧在旅行者中頗有名望,客棧老板是個北京人,綽號李大嘴,早年間出入各大公司做高級白領,忽然有一天自以心為形役,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拋棄一大堆事業,跑到云南來開旅店。
  
  縣城招待所里那臺電腦吱吱呀呀,怎么也看不到云想客棧的照片。我尋思,這李大嘴既然當過高級白領,又自己住在店里,屋子里至少該舒適暖和。我收拾行李,在招待所門前找了輛出租車去云想客棧,司機果然知道這家客棧的大名,卻要五十塊的路費,這價格足夠跑出去一百公里了。可事實證明,司機沒有多要錢。我們出了城,沿著一條公路走了有四十公里,轉向一條盤山路,翻過兩座小山,又走了一大段砂石路,眼前逐漸開闊,穿過幾條溪流,河水上的木板橋被出租車壓得顫巍巍的,最終跑了有八十多公里,到了一個藏族小村莊。此時,太陽不高不低地掛著,晨霧散去,這是群山環抱下的一片坡地,田地枯黃,幾頭牛呆立在田間,彎彎曲曲的小徑上有幾處瑪尼堆,紅黑相間的藏式房屋稀疏地構成一個村落,每家的院子都有高高的木架,曬著青稞。炊煙升起,犬聲相聞,一條不知名的小河嘩啦啦的蜿蜒著。云想客棧就是一處視野極佳的藏族房屋,一層是庫房,敞著門,停著一輛破舊的吉普車,走木梯上到二樓,是客棧的前臺,大廳里擺著十來個坐墊,隔出來廚房和餐廳。柜臺里坐著一個藏族漢子,黑紅的臉膛兒,笑瞇瞇地站起來。
  “李大嘴在嗎?”我問。
  “老板回北京了。”藏族漢子的普通話非常標準。
  我想這位隱士不老老實實地隱居于此,不免有些失望,但少了這位李老板,估計也能少說幾句寒暄話,這個地方太適合孤獨一陣子了。
  “住店嗎?”藏族漢子問。
  “住?!?br/>  云想客棧只有三樓的四間房,房間號碼是從201排到204,冬天是這里的旅游淡季,但房價也要四百五十塊。藏族漢子叫桑杰,一口咬定這個價格不能再低,他料定你大老遠趕來不可能因為價錢談不攏再折回去,可話說得又客氣又委屈,“不給這個價錢,李老板回來會罵人的。”我問他哪個房子能看見河,他回答:“最好的是201,第二好的是202,201有個姑娘住了,你只能住202。”他說到有個姑娘住的時候微微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我在旅途中已經見慣了這種外表忠厚內心精明的漢子,交了一千塊押金,拿鑰匙上樓,進了屋子打開電熱毯打開電熱水壺,看了看窗外的風景,吃了一片阿司匹林,喝了兩大杯熱水,蓋上被子睡覺。這一覺睡得暈暈乎乎,大汗淋漓。醒來時退了燒,肚子餓得咕咕叫。
  桑杰坐在屋外的梯子上,對著一大片天地發呆,見我下來,問我餓不餓,然后起身去做面條湯,我就坐在梯子上,對著那片天地發呆。這是午后兩點,陽光把一切都照耀得白茫茫的,一根煙的工夫,桑杰的面條已經做好,我在餐廳里吃完,渾身都有了力氣。藏式房屋的窗戶小,屋里暗,吃完飯我和桑杰又都坐到外面的梯子上曬太陽,像兩個補充太陽能的機器人,旁邊放著一壺酥油茶。我們兩個有一搭無一搭地聊天,桑杰就出生在鄰近的一個村莊,十來年前開始當導游,跑遍了西藏、云南、四川,學會了英語,旅游旺季的時候還會去當導游,冬天就呆在村里,他把女兒送到加拿大/uOdIAoIN6ClGU1fYyXaarZklnwpirGBotqSPcJFOPQ=,女兒十多歲,在那邊上高中。
  “你去過加拿大?”他問。
  “去過。”
  “我女兒護照過期了,你說該怎么辦?”
  我不明白到底是護照過期還是簽證過期,但我知道桑杰的意思是怎么才能讓自己的閨女合法地留在那里,這我可一點兒也幫不上忙。我東拉西扯的問了幾個問題,桑杰三言兩語就回答完畢,他還是喃喃發問:“我女兒護照過期了,這可怎么辦?”這個漢子的表情忽然有些愁苦,他生長在這個美麗的地方,他的閨女也生長在這個美麗的地方,但他們好像并不滿意能在這里天天曬太陽。
  我轉換了話題,問:“你不是說店里還住著個姑娘嗎?我怎么沒看見?”
  “她早上就出去了?!?br/>  “去哪兒了?”
  “就在附近村子吧,我們有一條很大的徒步路線?!彼纯慈疹^,“快回來了?!?br/>  我決定就在門口等著那姑娘,看看她到底什么樣子。下午四點,太陽還像兩點時那么強烈,下午六點,光線稍稍變得柔和了一些,在這一大段時間之內,沒有一個人走進我眼前這片廣袤的空間,只有山上的影子在變化,只有水流的聲音。季陽就這樣忽然走進我的視野,她穿著一件紅色的外套,拿著一根木棍充當登山杖,從遠處看只是個紅點兒,慢慢走近,她在我的視野中晃蕩了有二十分鐘,我心跳得越來越快。我本打算坐著不動,直到這姑娘走到我面前,但她走路的模樣看起來非常熟悉,我和季陽畢竟爬過幾次山,走過好多路,我不敢想像我能在這里遇見她,可她走路的樣子讓我不斷疑惑:難道是她?別開玩笑了,哪里這么巧?好像真的是她?
  我站起來,下了樓梯,迎著她走過去,她沒有注意到我,我們之間相隔有四百米,我走得太快了,我心跳得太快了,我站在一座白色的佛塔邊,向她揮手,她加快腳步,跑過來,在離我十米的地方停了下來,她沒有說MY GOD,她說:“我操,你怎么在這兒?”
  “是啊,我在這兒?!?br/>  季陽的臉上有一抹健康的紅色,笑得如此生動,像一朵開放的花,我們并肩走回云想客棧,只要我扭頭看她一次,就覺得她的臉像一朵花,又開放了一次。我們有好多話不知從何說起,就不斷傻笑,彼此看一眼就笑一下。桑杰看見我們如此快速地勾搭在一起多少有些吃驚,他說我們過一小時吃飯,季陽說她上樓收拾一下,我在門廳里回望日落光芒中的大地,還是不敢相信走上樓去的就是季陽。我要她回來,看著她,拉著她的手才能確認。
  那天晚上我像個男主人似的坐在餐桌邊上等季陽,桑杰像個仆人似的準備好飯菜,聽我跟他絮叨我和季陽的北京往事,他開心地說:“那你們要多喝些酒?!蔽衣犚姌翘葸诉隧懀娟栂词戤厯Q了身便裝,臉上笑得還是像一朵花。那天晚上我們喝了好多酒,起先在餐桌上,后來在外面,對著滿天星斗,然后又在廳堂光滑的木地板上。她說她一年前回到北京,工作了一段時間,攢下了一點兒錢,這次打算從云南走到西藏,然后再去尼泊爾和印度,她要這樣轉悠半年。她問我要去哪里,這些年怎么樣,其實這些話很簡單就能說完,但我們好像一直在絮絮叨叨,說得支離破碎。桑杰交待我們鎖好門,他這晚上要回鄰村家里去睡,這樣整個客棧就只有我和季陽,整個房子是屬于我們的,外面的天地也屬于我們。
  外面是濃重的夜色,除了細碎的水流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我們上樓,回到202,季陽就像一朵不斷開放的花兒,屋里的空調費勁地吹著熱風,但溫度還是不夠高,我們只有躺在電熱毯上才停住顫抖。我們其實還有好多話要說,可誰都說不出來什么了,那天晚上,電熱毯極熱,我恍惚中覺得漏電了,我們抱在一起入睡,被身下涌來的熱氣蒸騰著。
  第二天我口干舌燥地醒來,窗外已經天光大亮,季陽不在我身邊,季陽也不在客棧里,按照桑杰的說法,她在早上五點半打電話給桑杰,要叫一輛出租車,她在六點多一點兒就收拾好行李,出租車一到門口就把那個五十升的大包裝上車,然后和桑杰擁抱了一下,上車離去。
  “你要出租車的電話嗎?”
  我沒聽明白,桑杰又重復了一遍:“你要那個司機的電話嗎?我有。”
  我說:“算了吧?!?br/>  我在外面的梯子上坐了幾分鐘,回頭問:“她跟你說什么了嗎?”
  “她要我告訴你,她走了,你要多保重?!鄙=苷驹谖液竺?,好像要確認我情緒穩定,過了會兒,他問:“你們吵架了?”
  我平息自己的憤怒,若無其事地說:“沒有,她就是這樣的人,神神秘秘的,不弄出點兒怪事來不行?!边@么說著,我好像也原諒了她的不辭而別。季陽是一個追求戲劇效果的人,不把自己的日子過得像個拙劣的戲劇不罷休,她大概想用這種方式讓我記住我們這唯一共度的夜晚,這個目的達到了。此后多年,我時常會想起這個夜晚,想起這個藏族村莊,并不是因為完美的性,我們那天喝多了,草草了事,夜里彼此又試探了一番,但睡意沉重。我之所以回想這個夜晚,是因為那個村落,是因為她在天地之間款款走來的樣子,那個地方好像置于這個世界之外,我和她在這個世界之外相遇。
  
  那年夏天我收到季陽的一封電子郵件,她說她在尼泊爾參加了一個為期十五天的徒步,每天都在山上走,看著環繞的雪山,真的不想再回到城市里?!懊刻齑┲林氐牡巧叫拖翊髦桓笨祝撓滦拖裥兜艨?,渾身的力氣也就消散了。如果這登山鞋像紅舞鞋一樣,那我寧愿不停地走下去?!?br/>  我回信說,你什么時候回北京,我們在北京一聚?你在尼泊爾、印度拍了什么好照片嗎?發過來幾張看看。她回信說她不帶照相機,只想把看到的景色記在心里。我回信說,買個小照相機吧,讓我跟著你看看這個世界。有一段時間我們通信比較頻繁,但隔上一段時間,季陽又消失了。她再出現的時候換了一個地方,她說,“我在德國,要從馬德格堡去萊比錫了,1840年11月8日,安徒生生平第一次坐火車,就是從馬德格堡去萊比錫?!彼f她買了一個照相機,“以后我坐火車的時候拍照片,或者拍一段視頻,拍外面移動的風景,等積攢到一定數量,就把它剪輯到一起,這東西該多好看啊。”我回信說這想法真不錯,要是真拍好了也許能參加藝術展。她像一個跳躍的小精靈,她在萊比錫的圣尼古拉教堂里看見一座木頭十字架,那是倫敦遭受德軍轟炸廢墟上的木板,戰后英國人用它改造成十字架送給德國人。她在德國南方的森林里參觀了馬丁路德翻譯《圣經》的小木屋,屋中的陳設和五百年前一樣。她偶爾會發一兩張照片過來,有火車外移動的樹杈和天空,有街上某個孩子的笑容。
  有時候她的信不談論旅行,她問我,還在學法語嗎?“我雖然還讀不了普魯斯特,但我可以看其他一些法國小說了。最近法國最好的小說家叫勒克萊齊奧,他說,一看報紙就覺得世上的暴力事件奔涌到他的面前,外面躺滿了尸體,到處都是罪惡。報紙上那些代表一塊一塊遙遠地域的詞,那些奇怪的和神秘的冒險梗概,都讓人迷亂,全世界的人在這張紙上留下謎一樣的歷史事件的片段。”
  我看了她的郵件,就去找勒克萊齊奧的小說,那時他還沒有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中文譯作并不多,我找不到也就忘了這個茬兒。實際上,季陽的郵件就是她留下的謎一樣的歷史片段,我有自己的生活,滿足于自己的生活,每隔幾個月,看到季陽不知從哪個角落冒出來,講述她的旅行經歷,得知還有另外一種生活。據說,像她這樣的人叫作“行者”,他們進入另一個國度,他們穿行于這個世界,卻不屬于任何一個地方,他們同在“旅行者國度”。通過互聯網我能發現好多這樣的人。有一個德國人,四十歲了,小時候看過一部意大利電影,迷上了里面的VESPA摩托車,他跑去意大利花一千二百歐元買了一輛四十年的老VESPA,騎著車從米蘭跑到羅馬,用了三個月,一路上慢慢消磨時間。還有個家伙,說年輕的時候聽過斯汀的歌《俄國》,然后就認定俄羅斯是個可怕的地方,某一年他決定坐火車從莫斯科到海參崴,記錄下途中的車站和火車上碰到的俄羅斯朋友。還有一位英國老者,七十多歲,騎著一輛本田125,從當年殖民者在墨西哥的第一個據點出發,向南穿越美洲。還有個英國佬,1994年從倫敦出發嘗試純粹人力環游世界,他用四千八百多天折騰了四萬多英里,到2007年把這事辦完了。1998年,又有一個英國佬,打算就用雙腳丈量世界,他從智利最南邊出發,溜達到北美,過白令海峽,穿俄羅斯回英國。我在網上搜索這老兄的名字,他當時還在俄羅斯境內,他從冰凍的白令海峽走到俄羅斯的時候,人家根本不讓他入境。這位老兄的網站上,有個招商的地方,希望有商家能給他這偉大的行程贊助,還有募捐的方式,用維薩信用卡,或者用支付寶,點擊一下就可以送出去幾十美元,要我看,這哥們是一邊走路一邊乞討,這就是他的生活方式。我不敢肯定季陽也能完成類似的偉大行程,她行蹤飄忽不定,一會兒在南美秘魯境內看馬丘比丘,過幾個月,好像又到了巴西,過半年一年,她又到了美國。她的郵件總是寥寥幾行,最多不超過四百個字。有時密集,每兩三天就能看到一封郵件,也有長達一年的空白。
  我有時會在想像中跟隨她旅行,比如她說到了南非,我就從圖書館找來一堆有關非洲的書看,我看過一本書叫《我留在非洲的房子》,是個英國佬寫的,講述他的祖輩在津巴布韋建農莊的歷史。我回信會告訴她那座房子的遺址在什么地方,在Google地球先去搜索一番,這是我平凡生活中的小樂趣。但她的回信沒有響應,她根本沒去找那座津巴布韋的房子。我在2009年初收到她的一封信,說她回到了法國,加入了“無國界醫生”組織,準備去非洲,給窮困的非洲黑人看病。過了段時間,她發來郵件說,她正在加蓬從事醫療工作,隨身攜帶著七大本《追憶似水年華》,現在正在讀第三本。在這句話后面,她隨手敲下了一個;),微笑的表情,但在我看來,這個符號旋轉了90度,真的變成了一張人臉,一只眼睜著一只眼閉著,嘴角帶笑,完全是嘲笑。我看著這個符號,心想,我好端端的一個夢想怎么就讓她給偷去了呢,就好像我埋下了一筆寶藏,她在旁邊看著,到最后她把這筆寶藏挖走了。她此一時在喀麥隆,彼一時在乍得,她寫信來講一些非洲見聞,那里的人吃鱷魚,吃蛇,吃穿山甲和蜥蜴,講戰亂和貧窮讓那里的醫療條件如何糟糕。我把她看成是一個英雄,超越了我所能想像的生活。
  我在四十歲之后開始鍛煉身體,星期天早上,天氣好的時候,我就開車到妙峰山或者平谷,爬山或者徒步,呼吸新鮮空氣,偶爾會非常猥瑣地回想起一些年輕女人的身體,也會想起季陽,惋惜自己在云想客棧那個晚上喝多了酒,根本沒能好好表現,更惋惜自己此后再無表現的機會和能力。有一天,在一處野長城,我被曬得發暈,忽然想起季陽的肋骨,想起我當年那種不祥的預感,想起“來日大難”四個字,我覺得她已經死掉了,除了一個雅虎郵箱的地址,季陽并沒有更多還留在這世上的痕跡。當年在云南我遇見的不過是她的鬼魂,就像《聊齋志異》里的故事。四下是荒地,頭上是晴空,我越想越可怕。
  2010年“五一”假期,我坐地鐵一號線去蘋果園,打算上八大處轉轉。地鐵車廂里涌入一幫小伙子小姑娘,打扮怪異,梳著朋克頭,扎著耳釘,身上掛著各式鏈子。起先只有幾十個,隨著地鐵西行,每一站都上來幾十個這樣的年輕人,最樸素的打扮也是一條埃迪哈代的牛仔褲,這趟地鐵大概匯集了幾百個北京的小朋克,向著蘋果園方向飛馳。這是一撥嶄新的年輕人了,他們要到郊外一個雕塑公園參加音樂節,有個國外的大牌朋克樂隊前來演出。我跟著他們在古城站下了車,站臺上過道上滿是時髦的孩子,呼朋喚友,我夾在其中很是興奮,離演出場地還有兩公里,就能聽見轟鳴的音樂。我放棄爬山的計劃,在那個公園消磨了一天,雖然我根本不知道舞臺上的樂隊叫什么,唱的是什么,但那一天過得極其舒暢,好像坐上地鐵一號線往西走就能返老還童回到十幾年前,往回坐又變得成熟起來。我留意各種音樂節的信息,很快就去順義參加了一個,又注意到在懷柔某處野長城腳下還要舉辦一個,演唱的是幾個年輕的本土的搖滾樂隊。
  星期天早上,我奔懷柔而去,一路上看見不少小車都興高采烈地開過去,其實,從汽車的外觀上,不可能看出駕駛者是什么心情,也不知道他們要奔哪里去,但那天有點兒怪異,每輛開赴音樂節的小汽車都扭動著屁股,好像在說我要去聽歌我要去聽歌。音樂節在一個山谷里,山腳下搭建了舞臺,觀眾席就是一大片草地,觀眾準備充分,帶著防潮墊,帶著帳篷,在草地上找一個舒服的地方扎下來。舞臺上的歌手自顧自地唱著,下面的觀眾自顧自曬太陽,每逢一曲終了也響起掌聲和口哨聲。我準備不充分,在草地上坐了會兒,露水就把屁股弄濕了,我站到離舞臺更近的地方,認真聽了兩首歌。忽然感到有個姑娘盯著我看,我有點兒不自在的掃了她一眼,接著聽歌,但那姑娘的眼神像探照燈一樣,我轉過頭再看,這回認出來了,是貝貝,她那兩個大眼睛直愣愣地盯著我。她穿著一條花褲子,一件白襯衫,頭上扎著一條黑絲巾,右手拿著一個小相機,左手拿著一罐啤酒,看上去和她十年前的樣子差不多。
  
  我沖著她響亮地吆喝:“嘿!嘿!”
  她走過來,有些拘謹,“我看你半天了,沒太敢認?!?br/>  “我胖了?!?br/>  “沒胖,滄桑了。”
  “你沒怎么變,還那樣兒?!?br/>  貝貝有點兒害羞地笑了。音樂聲吵鬧,我們幾乎是扯著嗓子在說,她拉著我的胳膊往后走,“你跟誰來的?”
  “我一個人?!?br/>  “那你還真有癮?!?br/>  “你們幾個人?”
  “一大幫呢?!?br/>  我們走了有兩百多米,穿過散坐在草地上的觀眾。在遠離舞臺的一處坡地上,有四五個帳篷連在一起,地上鋪著一大塊塑料布,擺滿了啤酒,冰桶,各式小吃,礦泉水,十來個男男女女坐在那兒,聊著天喝著酒,貝貝用手劃了個圈,“一幫朋友?!蔽抑坏没\統地點了點頭,確認這幫人里沒有熟悉的面孔。
  她給我拿了一罐啤酒,拉著我坐在防潮墊上,“你喜歡這樂隊嗎?”
  “我第一次聽,以前不知道?!?br/>  “他們唱得一般。我剛才就坐在這兒,說過去隨便拍兩張照片,結果就看見你傻站那兒了,你怎么樣?。俊?br/>  “挺好,挺好。你怎么樣???”
  “也挺好。”
  我們有差不多十年沒見,見了面有點兒拘著,好像一句“挺好”就能應對。完全是為了打破尷尬,我問:“季陽怎么樣?你跟她最近有聯系嗎?”
  貝貝把手中的啤酒罐捏扁,“別提她,別跟我提她?!?br/>  我有點兒不知所措,不知道她們倆之間發生了什么不愉快,“怎么了?”
  貝貝欠身又拿起一罐啤酒,“她跟你還有聯系嗎?”
  “有一點兒。她在非洲?!?br/>  “她在非洲干嗎?”
  “她在給無國界醫生組織干活兒吧,在乍得,還是在喀麥隆啊?!?br/>  貝貝哈哈大笑,一口酒差點兒沒嗆出來,“她在非洲?季陽說她在非洲?”
  旁邊的朋友們看看她,對我們的談話內容沒什么興趣,顯然他們不知道季陽是誰。
  “怎么了?有什么問題嗎?”我問。
  “沒怎么,丫是在非洲,丫最好在那兒。這個大騙子神經病。”
  我有點兒糊涂,當年貝貝和季陽過從甚密,貝貝說話老故意有點兒粗野,時不時有點兒保護著季陽的架勢。我們一起爬香山的那個凌晨,我能看出來,貝貝早就不耐煩了,但她縱容季陽胡鬧,害怕她有閃失,就一直陪著她。現在她惡語相向,讓我有點兒吃驚。
  此時有個臺灣老歌手走上舞臺,他是我們多年的偶像,這些年在大陸舉辦了很多次演唱會,終于把我們的熱情透支完畢,但我們還對他保持著足夠的尊重。周圍坐著的人紛紛起身,貝貝拉著我朝舞臺方向走過去,此時也不好多問什么,我們先聽他演唱《野百合也有春天》。舞臺前站了有兩千多人,那些打扮更年輕更時髦的孩子站在外圍,不咸不淡地聽著,擁在前面的是四十歲上下的人,還時不時呼喊著偶像的名字。
  然后,他唱起來,“穿過你的黑發的我的手”,貝貝在我身邊也跟著唱起來,“穿過你的心情的我的眼”,我也跟著哼哼,“如此這般的深情若飄逝轉眼成云煙”,氣氛漸漸熱烈起來,總有幾百人跟著一起唱,“搞不懂為什么滄海會變成桑田”。我感嘆造化弄人,我和貝貝,還有周圍這些人,肚子里大概都有一堆滄桑往事,有一堆難以言傳的微妙感受,誰和誰都不一樣,可我們的心情在合唱時由復雜變得單一,我們的情感在這里被統一的表達成為“轉眼成云煙,滄海變桑田”。他好像唱出了我們的心聲,可當歌聲平息,如海潮平息,我們各自翻騰出來的那點心事如海草碎屑,開始在看不見的浪底滾動。
  貝貝大聲唱著歌,面目有些猙獰,她比十年前要顯得兇狠一些,當年她也有股混不吝的勁兒,可底子還是個小姑娘,現在是不怒自威的范兒,哪怕唱著溫柔的情歌,也讓人不敢靠近。老歌手唱了有四十分鐘,轉身下臺,我們這些粉絲也知道昔日不再,沒有呼喚他返場,把舞臺前面的地方空了出來。貝貝跟我往后走,不時扭回頭看一眼舞臺,舞臺上空蕩蕩的,還沒有新樂隊出來。
  我們鉆到一個帳篷里頭,貝貝說要躺會兒,她問我是打算當天晚上就回去,還是要住一晚等著看第二天的演出。我問第二天的演出都有什么人,她說了幾個樂隊和歌手的名字,我說:“我都不知道,有什么特別的嗎?”貝貝逐一點評了一番,然后說:“其實也都沒什么意思,就是大家住一晚上好玩?!?br/>  貝貝在帳篷里頭躺著,我屁股坐在帳篷里頭,腳擱在外頭,抽了根兒煙。這是午后陽光最強烈的時候,草地上彌漫著啤酒味兒,帳篷也被曬出來塑料味兒,貝貝忽然又坐起來,“季陽說她在非洲?她怎么說的?”
  我掉回頭坐到帳篷里,“她說她回法國參加了無國界醫生組織,然后去喀麥隆、乍得了,這一年多都在非洲?!?br/>  “胡他媽說?!?br/>  我看著貝貝的大眼睛,從她的眼睛里能看見我的影子,像個小鏡子。她的眼睛瞪著,問我:“她去年跟你說的?”
  “對,去年。”
  “去年她在北京。她跟我說,她要去法國學葡萄酒,她有這方面的天賦,別人的味蕾每平方厘米只有幾百個,她有四千個,她怎么測得出來她有四千個?”貝貝伸出了舌頭,又縮回去,“她還說葡萄酒這行業現在好做,學回來就能找一個好工作,又能喝酒又能工作。”
  “她要去學葡萄酒?她當年在法國呆了好幾年,都學什么了?不是經濟嗎?”
  “說是去學經濟,到那里一看,學經濟的中國留學生特別多,全是混文憑的,她又不學了,要去學中世紀神學,這不是扯淡嗎?學了一陣兒又學不下去,太難,說要學歐盟政治,反正她在那邊混了兩三年,屁也沒學成,什么學位也沒拿到,就回來了。”
  “那也挺好,干嘛非要有個學位呢?!?br/>  “要我說也挺好,找倆法國男友談談戀愛,在巴黎混兩年,當然好了。可你不能老他媽不靠譜啊,去年她就在北京,折騰她那房子的事兒,你知道她爹媽給她買了處房子,就想讓她安下心來好好工作,每月掙個萬八千的也不是難事,有房子就不發愁,可她去年非要把那房子賣了。你說這人得多孫子,她爹媽花六十萬買的房子,她賣了兩百多萬,給她媽差點兒沒氣死?!?br/>  “這不賺錢了嗎,賺錢還生氣?”
  “她爸她媽就不同意賣房子。她爸當年用她的名字買的房子,她要賣,她媽就和她吵架,最后她說,賣了房把當初的六十萬還給你們,多孫子啊?!?br/>  “這是誰跟你說的,這都是人家里的事?!?br/>  “她媽跟我說的,老太太打電話給我,讓我勸勸她,別出國了,在家呆著。老太太直哭,說房子賣了就賣了,我也不生她的氣了,求她在北京呆著就行。老太太每禮拜給我打三個電話,說你們兩個從小長大的,你幫我勸勸她,老太太一邊說一邊哭,這叫什么事兒??!”貝貝的大眼睛里忽然流出兩行淚,她掏出紙巾擦眼淚,把紙巾攥在手里。
  “你是說,她去年一直在北京?”
  “在北京,她一直折騰房子的事兒,和家里吵架,和男朋友吵架。”
  “那她去哪兒?”
  “不管,愛去哪兒去哪兒,反正丫最后拿了一百多萬,給她媽留了點兒。”
  “怎么就愛去哪兒去哪兒,你不是她閨蜜嗎?”
  “早不是了,她欠我錢,有了錢也不還,太孫子了?!?br/>  “她欠你錢?欠你多少錢?”
  “有十多萬吧。”
  我有些愣神,貝貝也停下來開又一罐啤酒,她喝了一口,又放下,“她沒管你借過錢吧?別借啊!”
  “沒有,要我說,借就借唄,咱們都出點兒錢,讓她周游世界?!?br/>  貝貝一口酒差點兒沒嗆著,“你牛逼!”
  “不是牛逼,我是說,反正我就瞎混了,她要是有夢想,那我支持?!?br/>  “你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我不是在乎我那點兒錢,我借錢給她是想讓她安定下來,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胡來,我們都不小了?!必愗惪跉饩徍拖聛恚幸还砂г沟奈兜?。
  “她到底去哪兒了呢?”
  “去法國了,我春節的時候給她媽打過電話,她去年12月走的,說是去法國學做葡萄酒了?!?br/>  我迅速總結出了一個時間軸,2009年初,我收到季陽的電子郵件說她在法國加入了無國界醫生組織,大概幾個月后,收到她的郵件說她到了非洲,還帶著普魯斯特的小說看,然后她還說到了乍得,但是,按照貝貝的說法,季陽這一年一直在北京,賣掉了一所房子,到年底去法國學葡萄酒。貝貝的證人有季陽的母親,也許還有她父親,我這邊沒有一個證人,我覺得荒謬,我把季陽當成個超越平凡生活的英雄,沒想到她把這平凡生活搞得一團糟,讓家人生氣讓朋友反目,如果這是為了拯救非洲倒也罷了,她居然是去學做葡萄酒。我惱怒的不是季陽騙了我,或者她借錢不還,我散發著無名怒火,又平靜地想清理出一個更長的時間軸。季陽是2000年秋天出去留學,兩三年返回,然后她干什么了?我們在2004年初在云南相遇,她說她要去印度和尼泊爾,此后她發來的信是周游世界,行蹤飄忽不定,事實上我根本不能確定這些郵件的真偽,它們可能都是季陽編造出來的。
  
  “她管你借錢是什么時候?”我問。
  “好多次了,一次幾萬,有時候就幾千,我記不清了,這幾年一直借,從來不提還錢的事兒。算了我不說了,她有毛病了,她有妄想癥,她一會兒說北京不適合她,一會兒說要去蘇州工作,從來沒有一個工作能做滿半年,三個月都不行,然后就說她有一幫外國朋友要去墨西哥,她也要去,她嘴里怎么就沒實話呢。她有毛病了,真的,是病,算了,我不說了?!?br/>  我和貝貝喝了一下午啤酒,聽她說了說她的丈夫和孩子。天色暗下來,我睡了一覺,晚上十點,外面更熱鬧,演出正進入高潮,貝貝的一圈朋友在外面用酒精爐子煮方便面吃,草地上都是喝大了的人,叫喊著奔跑著。山谷的夜晚氣溫較低,我決定還是開車回城,我要了貝貝的電話號碼和郵箱,說好回頭再聯系。
  回家之后,我把季陽的郵件找出來分析,記錄下時間和地點,早些年的郵件早就在電腦中消失,最近這幾年的我都存著呢。我發現一個問題,有些郵件,季陽并沒有說“我到了巴西”,“我在秘魯”,她只是說,“巴西的內陸很少有旅行者光顧,但這里景色壯美,有一本書寫的是16世紀的巴西,名字叫《內陸》”,或者“聶魯達當年走遍了南美大陸,給這里每一處地方都寫了贊美詩,當然,他也歌頌過馬丘比丘”,也就是說,我完全可以把它當作讀書筆記來讀。季陽也許在誠心誤導我,但不算騙人。另一些郵件就可能是編造,她說,“我遇見一個黑人”,“我在紅海邊曬太陽”如何如何。我整理好一份表格,想讓貝貝也做這樣一份表格,列出她所知道的季陽的活動時間,兩相對照就能看出季陽的漏洞。我給貝貝打電話,她很不耐煩地說,有必要嗎?你這是干嘛?你要想知道更多,找她父母談談去,季陽好多事情我也不知道真假,她父母知道的肯定更多。
  過了兩天,貝貝發來一條短信,內容是“季陽2003年5月回來的,她在北京找了工作,干了半年就辭職了,她說要去印度修煉,她那一陣子迷上印度教,差點兒沒死在印度,天天拉肚子,食物中毒,回來之后休息了幾個月,然后還要去印度”。
  我在我的EXCEL表上注明這一點,這樣我就確認我在云南遇見季陽的時候,她還神智清醒,沒什么不正常。我這想法非常自私,不過那天早上她不辭而別,的確有點兒瘋瘋癲癲,我可不愿意和一個瘋瘋癲癲的婆娘有關系。我想回信告訴貝貝,我曾經在云南碰見季陽,這樣做是為了從貝貝那里套出更多的話來,可這樣做實在卑劣。我雖然自私,但還不好意思使用太卑劣的手段。貝貝后來又發來兩條短信,其中一條說季陽曾經開車穿越美國,還有一條說季陽在北京談過一個很好的男朋友,兩人都快結婚了,最后季陽還是跑掉了。我發現時間真是一片混沌,我無法理清季陽這些年的生活軌跡,有些事前后顛倒,有些事真假參半,我把我的EXCEL表發給貝貝,很快收到貝貝的回復:“你是不是有病?。磕鉚M做這么個表干什么?!她又沒騙你什么!你可真無聊!”
  我想回信給貝貝解釋一下,準備了一套說辭,還是覺得有點兒自欺欺人,這封郵件在草稿箱里保存了一個多月,最終還是刪除了。我說服自己,季陽沒有騙我,她只不過把她的想像跟我分享,如果她需要一個人充當她的觀眾,好讓她亦真亦假的表演更好地進行下去,我倒不在意被她選中當這個觀眾。一個人想成為另一個人,一個人不滿足于只做他自己,一個人不想生活在這樣一個地方,他想去另一個地方,到了另一個地方又想去另一個地方,我深深明白這種不幸帶來的悲哀。季陽的行為也寄托著我的夢想,去津巴布韋看英國人的老房子,在非洲幫助一個貧窮的病人。同時意識到更大的局限,感嘆無數前人的似水流年,想著有很多人已經去了那么多地方,想著有很多人已經死去,想著這遼闊世界注定有許多地方我們無法踏足,這么想著又回到自己的悲哀。我也幻想有另一個世界,幻想季陽能實現她的英雄夢想,我想起在云想客棧那天晚上,季陽和我說,靈魂是物質的,與軀體共生共滅,如果一個人的靈魂想到處走走看看,他的身體就必須跟上。
  我不埋怨季陽騙了我,卻陷入了一種更黏稠的狀態。有一天我讀到了一個小說,題目叫《離我而去的娘們兒》,我忽然想把季陽寫下來,隨即發現她并不是離我而去,她沒離去,我和她只不過偶然碰到。后來我又讀到一個小說,題目叫《我一個人活在世間》,也許哪一天季陽自己想寫回憶錄,她可以用這個題目,她一個人活在這世間,妄圖擺脫一切羈絆,她可以將自己真真假假的經歷編織在一起。我在某天夜里忽然開始讀《追憶似水年華》,我知道,如果老幻想著學會法語再去讀它,那我一輩子可能都不會讀它,它是那么一大坨,好像寫出來就不是為了讓你讀完,而只為顯示某一個生命的存在。
  有一個星期天的早上,我在北京郊外爬山,山頂上下起了雪,雪花一朵朵飄落著,好像能看到晶瑩的棱角,我明確地感到,所謂過去、未來都是幻覺,我喜歡的季陽早已有了歸屬,且是安定的所在,無論在哪里,都一樣笑得生動,無所畏懼。我打算把我認識的這個姑娘描摹出來,不管她在哪里,不管她有怎樣的自我期許,不管她的夢想有多少未能實現,不管她的謊言或欺騙,也不管我將要流露出來的自怨自艾,我把她寫出來,帶著我的愛與羞怯。

主站蜘蛛池模板: 3344在线观看无码| 欧美视频在线不卡| 成人国产免费| 国产熟女一级毛片| 青青草原国产一区二区| 亚洲欧美色中文字幕| 亚洲国内精品自在自线官| 色婷婷久久| 中国成人在线视频| 找国产毛片看| 国产91高跟丝袜| 国产h视频在线观看视频| 国内精品九九久久久精品| 欧美不卡视频一区发布| 中文字幕有乳无码| 99在线视频免费| 国产99视频精品免费视频7| 日本影院一区| 91久久偷偷做嫩草影院| 日韩a级片视频| 伊人精品视频免费在线| 国产成人高清精品免费| 成人一级黄色毛片| 成人久久18免费网站| 老司国产精品视频91| 四虎影视国产精品| 97国产成人无码精品久久久| 5555国产在线观看| 99久久国产综合精品2020| 91无码人妻精品一区| 亚欧美国产综合| 在线观看视频99| 日本午夜精品一本在线观看| 国产精品嫩草影院视频| 精品无码国产自产野外拍在线| 被公侵犯人妻少妇一区二区三区| 日韩高清在线观看不卡一区二区| 亚洲天堂777| 高清免费毛片| 99在线免费播放| 国产欧美日韩va另类在线播放| 永久免费无码成人网站| 日本午夜影院| 午夜国产精品视频黄 | 99久久精品国产综合婷婷| 久久精品午夜视频| 亚洲VA中文字幕| 久久精品丝袜| 欧美日韩国产在线播放| 免费人成黄页在线观看国产| 日韩欧美一区在线观看| 在线欧美a| 69av在线| 国产精品成人啪精品视频| 三上悠亚精品二区在线观看| 女人18毛片水真多国产| 亚洲国产欧美国产综合久久 | 亚洲天堂视频在线观看免费| 亚洲av中文无码乱人伦在线r| 99精品影院| 香蕉国产精品视频| 国产亚洲精品91| 亚洲国产成人精品一二区| 中美日韩在线网免费毛片视频| 久久综合五月| 亚洲精品成人7777在线观看| 四虎国产精品永久在线网址| 国产一级片网址| 成年午夜精品久久精品| 亚洲AV无码乱码在线观看裸奔 | 成人精品区| 国产高清国内精品福利| 国产精品免费p区| 国产主播在线一区| 一区二区三区四区精品视频| 五月婷婷激情四射| 狠狠操夜夜爽| 九一九色国产| 中文字幕亚洲精品2页| 黄色网站在线观看无码| 久久天天躁狠狠躁夜夜2020一| 精品福利国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