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次回故鄉來,空前低調,我老婆戲謔地稱之為“微服私訪”,其實并不恰當,我是去“撈人”,撈一個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能不能撈出來,那要看他的運氣,看人家給不給我面子了。
照常理說,我在故鄉這塊土地上,面子夠大,說起我的名字,可以說家喻戶曉,上了縣志、名人錄,杰出貢獻者,感動故鄉人物……許多光環籠罩在我頭上,我回家鄉時,常有中學生圍在賓館前通宵達旦,就為得到我一個簽名。縣委書記戚為正很感慨地說過,爹媽給了我一副好嗓子,就是學鴨子叫,別人都會說那是千古絕唱,想不出名、想不發財都不行。
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不管縣里的頭頭怎樣走馬燈似的換,有一樣是恒定的,新官履新,必來拜會我,就像過去縣太爺上任,不能繞過勢力盤根錯節的土鄉紳一樣。多年來,我一直是他們的座上賓。縣慶呀,辦博覽會呀,引進項目落成典禮呀,我都是必不可少的一道風景,仿佛缺了我這個歌星捧場,就會大煞風景。當然,我也給家鄉父母官們出過不少力,辦歌星演唱會呀,疏通上面領導呀,招商引資呀,約請大人物來剪彩、題辭呀,甚至也荒唐地幫他們去疏通,搶“國家級貧困縣”的帽子。你不要以為這是丟人的事,戴上貧困縣的帽子,一年可以從國家那里拿到上億元的財政補貼、扶貧款,還有轉移支付什么的。貧困縣不光彩,卻很實惠,偷著樂的事。
在縣里,不敢說暢通無阻,有個大事小情,我一張紙條,一個電話,別人跑斷腿未必辦得成。像進重點中學免收擇校費呀,優先住解困房呀,女兵入伍呀,甚至不交贊助費進雙語幼兒園呀,這樣的事,我沒少給朋友們辦,他們都是混得不怎么樣的,我一句話夠他們跑半年的。說真的,哪一屆班子都沒駁過我的面子。
我與他們的關系夠鐵的了吧?
但這一次的故鄉之行,我卻心里忐忑,頭一次“微服”而來,沒有了縣領導驅車到縣界遠迎的排場。我頭一次這樣沒有底氣。
我太了解我的老同學聶磊了,他是呆子,一根筋,從小就這樣。我說過,他這名字就起得別扭,要三個耳朵(老法聶為聶)干嘛?說明你耳不聰。三塊石頭堆在一起,不穩,且又臭又硬嘛。他正是這樣的人。
他剛當上交通局長時,我就勸他別干,那是“高危”行當。全國有一半省市的交通局長都落馬了,誰不知道?難道這些人生來就是貪官?當然不是,常在水邊走,哪有不濕鞋的?修高速路,一公里幾千萬甚至上億,用老百姓的話說,錢太厚了,誰經得起誘惑?
可聶磊不以為然,他拍胸脯,要干個樣子給人們看看。
我現在若見到他,我會用最挖苦的語言來奚落他,打擊他的孤傲。你還不是跳不出這個魔咒?怎么樣?當交通局長才兩年多,不就被“雙規”了嗎?看你還有什么臉在我面前唱高調!
我恨他不聽勸,也怨他不爭氣,可氣歸氣,畢竟是從小的朋友,他落水了,我還得來撈啊!
縣委書記戚為正能給我面子嗎?雖說是縣紀委辦案,沒有他點頭,紀委不可能對聶磊實行“雙規”。
雪中送炭的事總歸沒有錦上添花那么愉悅。我是硬著頭皮去見戚為正的。他是鄰縣人,兩年前交流過來的,干事大刀闊斧,政聲不錯。他主政以來,在實現縣域經濟突破上,在全省名列前茅。
為了見我,他推了一個會議,你沒法不領情。對我,一如既往地客氣,他沒等我開口,就猜到我是為聶磊而來,他真是精明到家了。
我當然不能要求人家徇私情,只能委婉地以打聽聶磊案情為由展開話題,我的話是兜著圈子保聶磊,說他這人是個呆子,本來當不好官的。
戚為正哈哈大笑,他說聶磊可不呆,內心極為精明,卻以呆的表象示人,是大智,而非大愚。
我不好駁他,什么大智?真是大智,能讓自己掉進去嗎?
戚為正很夠朋友,他一點沒打官腔,把聶磊的事和盤托出了。原來去年貫穿全縣的一條高速公路建成時,聶磊從上海做了一批紀念金帀,每一枚重二十克,按當今狂漲的金價算,每枚價值三千元左右。
我想起來了,我也得過一枚,是通車典禮時發的,嘉賓人人有份,如同各種會議、活動發皮包、化妝品、電子書或MP4一樣,只是金制品更顯眼而已。
戚為正很通情達理,姑且不說送貴金屬是否妥當,有問題也只是工作失誤。聶磊所以犯事,是他把發剩下的金幣,或者說是有意多造,這一批有八十多枚,就藏在他辦公室的鐵皮卷柜里,涉嫌貪污。這怎么解釋?為什么不交別人保存?戚為正說,想為他辯解都找不出理由來。
我心里暗算一下,八十枚就是二十四萬元啊,足可以移交司法機構判刑的。
我馬上詢問,還發現聶磊有其他經濟問題嗎?
戚為正告訴我,舉報信如雪片一樣飛來,正在一一核實。他嘆口氣,承認聶磊很能干,優點是一根筋,缺點也是一根筋。要命的是,他把大大小小的承包商全得罪了,聶磊寧可讓北京的央企公司中標,也不肯給本縣企業,肥水偏流外人田。
說到這,戚為正明顯表示反感,他當然不會站到承包商們賺錢的立場來談是非,他的角度是父母官的高瞻遠矚,他認為,聶磊這么做,至少不利于培育本土的民營企業家,他們是不如大型國有企業那么龐大、成熟,可自己都不培植,什么時候能崛起?
戚為正用一種憐惜的口吻說聶磊“不可救藥”,人固然是好人,可他這個好人像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惹得縣里狼煙四起、雞飛狗跳,戚為正哪個月接不到聶磊的舉報信,都覺得不正常了。即使聶磊不出事,戚為正也不得不考慮給他調換一下位置了,去年年底組織部搞測評,在科局長們那里,聶磊得到的測評是不及格、不稱職。在建設縣內二百多公里高速公路的幾年里,先后有縣長、副縣長、政府秘書長、發改委主任、規劃局長、城建局長……大約有幾十個有權的人物以不同角度、不同理由要求縣委撤換聶磊,聲稱讓他當交通局長、把持高速公路建設是一大失誤。他說聶磊一進去,大家奔走相告,出現群起而攻之的局面,叫他很難辦。
戚為正告訴我這些的用意是顯而易見的,我雖然沒有證據,卻蒼白無力地反復強調,聶磊是好人,他是把名譽看得很重的人。
戚為正淡淡一笑,他更愿意聶磊是孔繁森、楊善洲,戚為正說,在紛繁的社會舞臺上,有時每個人都戴著假面在跳舞。這是對我的暗示嗎?
我很反感,這不等于否定聶磊嗎?可我又沒有有力的證據為聶磊辯護,我的來訪不可避免地蒙上了乞求的色彩。
戚為正還是贊美了我的義氣,并且表示他也很惋惜,也在極力斡旋。他雖然沒有公開說“愛莫能助”,意思聽出來了。
不管真相如何,聶磊犯了眾怒是不爭的事實,連想寬容他的戚為正都說,好多不喜歡聶磊的人巴不得他出事呢。聶磊終于被人捉住了尾巴,他私吞了八十枚紀念金幣!放在卷柜里算不算貪污?發出去多少,剩多少,這似乎是公開的,但若換一種思維,它又有可伸縮性了。
戚為正照例要邀集“四套班子”一起請我吃飯,我沒心情,一再婉謝。送我下電梯時,戚為正總算有這么一句話:雖然聶磊是咎由自取,于公于私,還有我的面子,他都會盡力的。
這話有幾分含糊,怎么個盡力法?我沒法問。
我的神通也有不靈的時候,紀委的人以“案件正在調查中”為由,無論如何不準我見聶磊一面,我便去看聶磊的老婆顧小晶,她也是我中學同學,在中學當教員。
顧小晶很平靜,或者說過于冷靜,她評價丈夫完全是第三者立場:聶磊這種人,不得到這樣的下場,那才叫沒天理了呢!
這是反話嗎?
顧小晶勸我趕快離開,聽說我去見了戚為正,她冷笑,說聶磊進去,就是戚為正一手策劃的。
我有點不信,這肯定出于她的偏激。
據顧小晶說,出事前,聶磊已有預感,他可能是被猴群推出來的那個“替罪猴”,顧小晶問我,還記得語文老師講過的《猴子法則》嗎?
我的頭嗡一下,脹得老大。那是初二時發生的事。我們下課時在院子里踢球,把樓窗玻璃踢碎了,老師調查時,不知誰起頭,異口同聲說,帶頭闖禍的是班長聶磊,聶磊氣得漲紅了臉,有口難辯。當時我都替聶磊打抱不平,可我一張嘴說不過他們,我知道大伙恨聶磊,他當班長也是一根筋,從不會遮掩同學的錯誤,動不動去老師那兒告狀,惹得大伙叫他“二鬼子”。老師心知肚明,這是一起潑污水事件,他沒有正面為聶磊開脫,他講了個《猴子法則》的故事。
那故事是這樣的:據說,廣東人過去有吃猴腦的習慣,抓了些猴圈養在鐵籠子里,每當有貴客來時,便要開籠抓出一只猴子,套上面枷,拔去頂毛,敲碎天靈蓋,把作料撒進簌簌亂跳的猴腦里,攪拌一下舀著吃……猴子是靈長動物,太了解親緣相近的人類了。出于求生本能,它們似乎形成了默契,每當主人打開籠子來抓猴時,群猴必定來一個大協作,拚命把一只它們不喜歡的猴子推到籠子口,讓主人捉走,而這犧牲者,往往是最老實、最無辜的,猴子們只是慶幸這一次的幸免,從不考慮下一個被挖猴腦的會不會是自己。
顧小晶今天為什么說起這個故事?暗示聶磊就是那個被眾猴推出去代過的猴嗎?
我駕車返回省城前,顧小晶偷偷塞給我一個牛皮紙口袋,囑我回去再看。
我以為是聶磊積累的什么材料,其實不是。我小瞧顧小晶了,她真是個有心人,比起不會側著身子沖鋒的聶磊來說,不知要高明多少!
首先是一本賬,分別登記著承包商對聶磊行賄的日期、錢數和退還方式、地點。我粗略算了一下,大約有兩千多萬。我著實嚇了一跳!
接下來是十幾封匿名恐嚇信,辱罵聶磊“斷人財路,不得好死”,甚至在信紙上畫上血淋淋的匕首和手槍。
我渾渾噩噩的大腦突然開了竅,斷人財路是要害,你斷人財路,人家就斷你生路,天經地義呀。難怪說聶磊的同事都視他為“另類”,他這樣做,別人的官都不好做呀!
牛皮紙口袋里還有一份備忘錄,是聶磊寫給縣委書記的備忘錄副本。聶磊發現并揭露了一些弊病,特別是本縣承包商“圍標”的違法行為,他在文件里為自己申辯,用大型國企,人家開工前墊付百分之三十的工程款,而本縣承包商們一分不出,還在質量上做文章,他們居然敢把二十五公分厚的路面悄悄地縮減為二十三公分,以獲取非法利潤!聶磊居然與縣委“扶植本土民營企業家”的大政方針唱反調,說他以工程質量為上,沒有義務“扶植本地民營企業家”,何況那代價是犧牲國家利益。
真是一根筋,可我不得不贊佩聶磊的一根筋。
這種申辯似乎沒有下文,我從戚為正那里聽來的,恰是對聶磊肥水外流的質疑。
我腦子里突然又蹦出猴子法則來,聶磊正是被自己的同類推出去的那個“另類”!猴子法則很荒唐,但它卻正被人們在潛意識里認同。
我不知道我下一步怎么去撈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