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談起日本總有說不完的話。
但若幻想用理論的方法把話說清楚,往往又只是徒勞。
日本的問題千頭萬緒,歸根結蒂,其實若能大幅簡化只有一句話——投身亞洲還是背叛亞洲。
但是話未出口,似乎就聽見了中國人慣用的反唇相譏:少來這一套!亞洲怎么啦?我們就是亞洲!
宛似多年前我笨口拙舌,想強調“人民”的意味時的遭遇一樣:人民怎么啦?我們就是人民!于是在那個所謂思想解放的時期,我們無法討論人民與底層的立場,與特權階層的挫折并不相同。
言及日本,莫談理論,還是講個真實的故事。
1972年脫離日本輾轉抵達阿拉伯地區,決心投身巴勒斯坦解放斗爭的一小批日本青年——他們為自己命名為阿拉伯赤軍——加入了巴勒斯坦解放人民陣線(PFLP)的戰斗序列,首先接受游擊戰訓練。在貝魯特的海中進行游泳訓練時,不幸發生了一人溺水而死的事故,他的戰友檜森孝雄為護送遺骨回到了日本,未能參加以后的軍事行動。
當時二十五歲的學生檜森孝雄,從那一天開始了他孤膽的抗議活動。一直到五十四歲辭世,他持續了三十年之久的對巴勒斯坦解放事業的支持:絕食抗議、游行靜坐、宣傳救援,最后選擇五十四歲的3月30日即“巴勒斯坦土地日”這一天,他在東京日比谷公園的海鷗廣場燒身自殺。在留下的遺書中他這樣寫道:
我感到,為解放而組織起來的巴勒斯坦的人們,是我近處的友人。日本正在急于增強侵略戰爭的體制、變成非常危險的國家。但是,追究侵略戰爭責任謀求日本解放的人在亞洲并不少見,我也一直希望能加入到解放的一部分之中。高度發達的科學的世界,卻帶來了比古代殘酷得多的侵略與屠殺的時代。做為人最寶貴的、彼此關懷和分擔痛苦之心,正被慘忍地踐踏蹂躪。
對以色列及其后臺美國,還有充當它們盟友的日本進行的抗議,雖規模小但在日本持續著。我也要參加其中,成為這抗議的一員。
《水平線的彼岸》風塵社東京2005年
去年歲末(2010年),我帶著女兒,站在了海鷗廣場。
一位白發蓬亂的檜森孝雄的昔日戰友,聲音哽咽地給我們講解,指點著燒身抗議的位置和細節。確定位置的地標,是一棵從香川縣移植的橄欖樹。原來,檜森孝雄就背靠著這株樹,如依偎著他獻身的巴勒斯坦。在東京灣吹來的夜風中,他的戰友告訴我,遺體燒成了焦炭,但只有前胸一小塊皮膚未燒。后來才知道,檜森孝雄是把一面巴勒斯坦國旗貼肉纏在身上以后,才來到海鷗廣場的。那一天他撲倒后,只有胸前的一塊皮膚和旗子碎片一起留了下來,如留下了一個尚未解讀的日本精神,以及他以命相諫的——日本的方向。
B
明治的時代,孕育了諸多日本的“志士”。值得重新俯瞰他們思想的原因,是因為他們的思想不僅僅主導了那以后日本的走向,甚至以變種的形式,潛在地影響著今日中國。
如長州藩的吉田松陰,因思想激進觸犯法度而被捕,囚禁中寫下啟蒙的《獄是帳》。但是他的發憤之作,卻一面教導對俄美列強的恭敬,一面宣言對中朝鄰國的野蠻:
既與魯西亞或亞墨利加一旦締約,決不可因我破約而失信于戎狄……滋養國力,使易攻取之鮮滿支那順從……得失之壑乃至土地,可就鮮滿奪以填償之。
影響更大的是福澤諭吉的文明論。福澤諭吉思想的核心要義,就是成為帝國并實現殖民主義,吞噬弱小亞洲的“窮朋友”。
為今日謀……不可猶豫于鄰邦……毋寧脫離其伍,與西洋文明國共進退。其與支那朝鮮交際之法……徑以西洋人待此之風予以處理可也。
脫亞入歐,成了一個古怪的謎讖。日本至今對它再三吟味而不得結論。但是中國朝鮮卻一直催促逼迫,警告它只要不放棄脫亞入歐的方向,就得不到亞洲的信任,就永遠都是“加快復活軍國主義和狼子野心不死”。
也許今日的中國,正朝著明治日本的老路舉步。
今日重提阿拉伯赤軍孫大圣,只緣脫亞入歐的妖霧又重來。批判只有在矛頭敢于對準自己時才稱得起批判——如我們對待日本,解剖的手術刀必須對準大中華的天朝思想。已經應該指出:在今日的中國,至少在一個個精英的圈子,他們的憂國宏論之中,游走著一絲與脫亞入歐的明治日本相似的聲音。
在今日繁衍的精英里,在天下己任的“士”中,方興未艾的大國主義和對亞洲弱小民族的歧視,如一種致命的癌,于無聲處,悄悄地向著中華天朝的眼、目、耳、鼻、骨骼、髓液乃至心眼大腦,危險地傳染。
舉例則紙短角多,若一言以蔽之,必須說:如何對待亞洲“還沒富起來”的弱小國家,如何對待自己地盤之內“非我族類”的人民——才是中國人特別是精英們在大搞南水北調、重畫省區、低碳環保、亞丁護航、海島爭端等大功偉業之前,先要從零學起的頭等大事。
網上民間,討論中最耐人尋味的,也許是關于天下國家與西方式民族國家的熱議。思路都源自顧炎武的思想。顧炎武預言般地、最早區別了亡國與亡天下的不同:
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于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國。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
這簡直是一篇摒除狹隘民族主義與國家主義的宣言!但是,既然遠見卓識被放逐于書卷而不得實施,時至如今就變做了不祥的讖語。恐怕,這一切到了它以一出洶洶的歷史活劇上演之際——伴隨著的,也許將是恐怖的流血,與無邊的遺恨。
C
明治初期的漢詩,出自眾多的日本精英與思想家之手,雖然中國人讀著會覺得太乏詩味甚至忍不住捧腹大笑——但若是聯想著那些人物在日本崛起史上扮演的大角色,大概就笑不出來了。一批摹仿中國的漢詩,字里行間充斥的,卻是吞噬朝鮮琉球與臺灣、吞噬巨象般的中國的、脫亞入歐的野心狂志。
——如同某種形式和思想的對立,阿拉伯赤軍的成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