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亞洲

　　1
　　
　　我曾看見，說出，并深深地愛著
　　那個從林莽深處和眾多人群中走過的人
　　但我不知道已過去了多少年
　　多少年來他就在這里的黑夜那里的黑夜
　　有時是男人，有時也是女人
　　
　　是馬來人蒙古人的混血，古黃色人種
　　還是北京猿人、周口店人、山頂洞人
　　有時也是棕色人種，甚至是黑人和白人
　　在眾河之源，在白雪之上行走著生活
　　
　　不停地行走永遠地行走正是他的生活
　　猶如大地上的四季沉穩地向前推進
　　靜水流深，不疾不徐，在行走中交接
　　
　　這讓你想到，倘若明天來臨
　　他就會在另一個明天等待你的到來
　　并且總和黑頭發黑眼睛的孩子們一起
　　唱歌，跑步，被他們簇擁，圍繞
　　
　　一群人立于遙遠雪山大聲講話
　　他們也展開這喜瑪拉雅山兩極
　　
　　這個人呵，由他今夜我想了許多
　　多得月色都要把我遮蔽了
　　這讓我在愛他同時又是這般困苦失落
　　這時他幾乎就是我無法深入其里的詩歌
　　
　　一句又一句寫下去再寫下去一直寫下去
　　綿延不絕：一個人飲酒月下又翻過高坡
　　飛沙走石同時卻能獲取樹根下寂靜的喜悅
　　從廣闊的海子直抵沉鐘下的古井
　　
　　在窗口，看見大地仰望長空的
　　一條黃土大道
　　周邊蔥蘢的綠樹霎時被點燃
　　
　　其后在深澗，日日夜夜的流水之上
　　你們坐下來，摘下頭上深色的帽子
　　扣在膝蓋上，讓歌聲匯入夜風
　　眼前便出現了亞洲最遼闊的平原
　　
　　在今天，我知道你原來和我一樣
　　全身心地感受著他并充滿著他
　　他遙遠的光輝深入暴風雨的閃電
　　他這光明大陸最初也最包容的
　　黎明使者，就和曙色一同站在地平線上
　　
　　從春天到春天誰不看見說出他來呢
　　
　　2
　　
　　這時他出現在余扶邊遠的山區小學
　　撲著一頭粉筆灰，人仿佛砌進黑板
　　下面彬彬有禮的古高麗孩子在寫作文
　　繼之他又在尼泊爾木斯塘鄉間公學
　　拿把鈍斧正敲擊籃球架下當課鐘用的
　　鐵軌。當孩子們分散開站滿小操場
　　他帶頭倒立。一堂別開生面的體操課
　　
　　在越南或老撾，他會陷入盛裝的鬧市
　　一地杯盞中擺滿痛飲碧露的星辰日月
　　在恒河岸，他更似打赤腳的紅袍僧侶
　　在他走過，青草茂盛，荊棘倒伏
　　出使西域的大唐高僧引向他蓮花
　　另一極是長發瑜伽師沉落硝石底下
　　音流中的盲者，他的嫡出，光暈環繞
　　
　　在日本國，在美國人的原子彈投向廣島
　　他在三十億人的入海口也掀起駭浪驚濤
　　
　　3
　　
　　一個人在月下走過去了
　　另一個人也將在月下走過
　　無數的人。只有人
　　在月下，在他心中安營扎寨
　　在歡呼我詩歌大地的圣誕之先
　　請飲下這一碗太平洋風暴
　　古老壯麗的生命泉水
　　看見他懷著信念碧青而純粹
　　讓失去的世紀在大氣鼓翼下
　　敦煌飛天，絕對晴朗
　　
　　一個人在月下走過去了
　　另一個人也將在月下走過
　　無數的人。只有人
　　遠處走著的不僅是他
　　那還是我和我的兒子
　　扛著農具，邁著大步
　　通過那棵老橡樹前的紅土路
　　
　　他不僅是人類黎明遺址上
　　祖父與父親結實困頓的形象
　　他也是被鑿上巖壁被火種照亮的
　　祖母與母親慈悲良善的形象
　　他還是一群兄長在八月的草原
　　酒后追擊野馬群荒涼粗獷的形象
　　他當然還是另外的姊妹們
　　走上河岸屠獸制衣溫暖的形象
　　
　　只有人。月光下的亞細亞人
　　
　　這些是從哪年的月光里走出的
　　菲律賓人、馬來西亞人
　　泰國人、緬甸人、馬爾代夫人
　　他們在家園種植自己
　　如同我們在月夜鋪滿斧斤
　　沉舟的尾部刻著氏族的種姓
　　
　　那個心里一直想講話的阿富汗人
　　懷著悲愁走過去
　　他想不明白他們的山中與天空
　　為什么戰爭的陰霾永無竟日
　　那個臥在中國銅鏡里的新加坡人
　　窺見孔子時反不曾見過他的影子
　　那個行走在樹梢上的柬埔寨人
　　在吳哥窟還未開鑿之前
　　回到一滴海水，一滴眼淚
　　
　　此刻只有那個拿撒拉人，加利利人
　　比出使埃及的摩西更年輕更具活力
　　在他的復活日，走在人類之側
　　當他走著，大步流星不停地走著
　　世界突然以他更加清晰的面孔
　　出現并來到我們中間，指給你看
　　這陰郁似泥土豐饒似迦南福地的
　　約旦河西岸戰火蔓延的巴勒斯坦
　　
　　看看這個萬物中的至尊者吧
　　他一個人走著走成了月下亞洲
　　
　　4
　　
　　每個走過秋天的亞洲人你都記住他吧
　　這個從前的人現在的人以后和將來的人
　　這個猛然闖入你身邊和你一模一樣的人
　　他一直和你同步行走但他總在前方引路
　　他和你共同勞作他卻有數不盡的邑城
　　他衣衫襤褸，困頓無著，但又奇異無比
　　
　　這個全部光明涌起的秋天，跟著他去吧
　　打碎你頭頂上的壇壇罐罐跟著他行走并奔跑
　　他溫存、卑微又樸實，夜以繼日接受并拒絕
　　從撿拾谷穗的亞洲婦女身子里奔出
　　他就是他：星星一樣多一樣明亮的亞細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