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想著是拋棄舊名,在分崩離析時代搖身變新人,用新名字帶新方式出手寫??粗约好值钠匆簦植煌粝嗤?,簡寫應該有點酷。80后看了說很另類,但是老編輯老朋友一聽都搖頭。原來,我寫的如何并不重要,要緊的是舊日讀者對這個名字引起的回憶于是讀讀我?其實,誰還憶我?憶我又如何?一條老路彼此嗅聞陳年霉味嗎?
很偶然,逛入電影時光網,驚訝地發現這里是一座電影資料寶庫。于是在這地界開博客,用××名字做我的電影說法。雙手決絕的妞兒,我畫的一本漫畫書的第一頁,成了我的時光形象。
我這副模樣挺貼切。電影交流對象全是“小孩兒”。大的70后,大多80后,不少90后,爹媽看緊念功課,掐了網,摸到親戚家上網聊電影。其實他們看的都是碟,只有我看原形態的“電影”。我是美國影院的???,一禮拜看三部新片,藝術的,大俗的,被專業影評人很不待見的我也看。天下還有誰像我這么古典泡影院的?坐地遙想,我想不出來。時光網小孩兒不知我是誰,一個住美國的女生吧。我寫得不多,每篇讀者上千上萬,小孩兒慕我看新片,喜我文字跳躍,最愛的是在讀者回復里對聊。我的讀者欄內容遠遠勝過我的正式貼,我們蹲在電影旮旯里,討論剪接,用光,《無恥混蛋》第十三段音樂的來源。我的好友,以中國獨生子女代親密感在××后面加上姐,××姐長,××姐短。當有無厘頭臟字匿名貼出現,他們會立刻給我發警告,我不摘,我看著也屬視覺色彩,但是電影弟會騎士般地站出來替我招架。
你看我頭像嫩,我非嫩網手。早在本世紀第一年我做過網站藝術總監。那是一家在硅谷發起的中文圖書網站,想著用書做各種產品,包括顧客自定印刷,甚至數碼書構想。網站搬到北京,租了高檔寫字樓,規模宏大時占據一層摟。接下來,跟世紀開頭第一波網絡熱一樣,垮掉了。這個構思前衛的中文書網垮了,在我看來,還有文化地理的先天不利,意識形態大道下的中文書是敢想像就能玩轉的?
一開始,CEO忽悠我,許愿股份,我明說不信能成,我不要,不過,我看中了人家給我制作博客網頁。那時候還沒有什么中文博客,沒什么博客寫手,人叫我“博客大姐大”。我每日博客。那時博客設置是那么高級,高級到博客手我無法自己貼,我在東岸時間清晨寫,等西岸硅谷遲三小時上班,技術總監幫我貼文字。他說我只管構想他來幫我技術實現,不等他幫,我跟讀者一起做出聲音,用卡拉OK朗誦讀者翻譯的馬丁?路德?金的《我有一個夢想》的中文,結尾配上一點黑人靈歌詠嘆,傳給技術總監,哦,在那個猛犸象的網絡時代,聲音文件傳輸能力那低、那慢!我們在這邊把聲音切成一包一包一次次分遞,那邊接起來。你盡可說,我流浪網絡新媒體江湖,因為我脫離了人文主道。
我跟從的是《未來千年備忘錄》,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的一本小書。1985年(微軟上市前一年)他到美國講演之前突然去世,留下五篇講稿,預測未來世紀的文字功能和變化。五篇講稿討論未來文字五個要點:輕盈,迅速,確切,易見,繁復。
跟從著卡爾維諾為我留下的生存密碼,世紀末到世紀初,我在網上寫新聞、新書訊,探討報紙消亡和網絡商務,和讀者論戰“文革”反思。那個網煙消云散,讀者激戰留下了,我出版了《獨步東西》紙媒書。
于是,在網上寫電影對我不是新玩意,名字新是真的。你也許微笑,這不是寫小說換身份,換角度嘛。
我還是被認出來了,被時光網編輯認出來。我貼了我的一本電影書《我的好萊塢大學》中在美國旁聽電影批評課的段落。網絡編輯是電影學院的研究生,讀過這本書。我拜托她安靜著,我想和小孩兒們玩呢。自然,我因此證實,時光網編輯和網絡讀者一樣,不是一般人。時光網的理念是追求“高端用戶”——電影愛好者。哦,這些高端用戶,在真實生活里,大學生、小白領、中學小屁孩兒,這類超質量人在時光網十萬忠誠用戶中很不少呢。
我還被極少數讀者認出來,是我的紙媒讀者,說我文字和其他人無論如何不一樣,我是無法混跡的。這樣的讀者只叫我××,遇到叫××姐的特別好友甚至給提醒,喝!你知道××是誰?!我知道,那也××姐!××說在美國看歐洲片慢,好友給××提供歐洲片中文名,××在“時光”查出英文名,到美國網上租碟看?!痢辆瓦@么一起碟著,回國時好友給××快遞碟,下載,刻碟,托到美國的人給××McyowepNkMPOISDmRv6siXKyOaR1clwUmYq3rNGXZZI=。
但是,××姐的瀟灑日子突然到頭了。有天早上××姐看到,博客上掛出“網站技術修理——道歉”云云。當這條帖子持續一個禮拜,懂后臺的我知道很不對頭。其實,一直在擔心時光網怎么活。博客手在前面過招,上音樂,上視頻,后臺技術,服務器,成本巨大,用天文數字形容網絡燒錢絕不夸張,目光高端的小友全是白看的高手,而時光網——電影可就難活了,再一想,可別是國際版權聲討到“時光”了?于是打聽,原來是《上海文學》當年發表過楊顯惠的《夾邊溝記事》,雜志連載成就暢銷書,然后成就了電影,歐洲給的投資,中國電影新生代拍的。作為文字作品杰出了,卻不適用于媒體技術先進的網上。
從來不想,而這時想了。電影的大眾本質包括暴力與色情,有追求的電影必狂想,嘗禁果,涉天下瀕臨邊緣的各種人性表現。夾邊溝不過一種表現而已?!皶r光”上不去了,黑屏幕了。全國全世界用中文討論電影的好友互傳鏈接地址,繞著彎上。看著黑屏幕,像是影院銀幕斷片,時間比真實更漫長。一陣悲涼起來,拉起弓——敲鍵盤:“我是沉船上的提琴手?假如這是我的最后一曲,簡寫《歸途列車》……”(搶在能上的時候我趕緊寫出這部表現金融危機下打工人生活的中國紀錄片在美國影展的好反響)。
然后我寫道:“好友低低傳說,時光這一次是沉沒無疑了,假如,是在同一條下沉的船上,可能我們都在暗想,這是一條遭遇了聲響魚雷的船,沉沒著,繼續行駛在雷區,于是你我都不敢咳嗽,不敢亂有動靜,生怕自己的聲音驚動了藏在哪里的雷,加速了自我下沉……”
××姐我傷心,傷得跟××妹一般弱。電影只是逃避之鄉,沒能讓靈魂飛翔?罷了,罷了,罷前貼出《我》的自傳小說開篇。貼了,不出來,得黃條警告:里面有觸網規的字眼,等待審查。
凝視這些字,一陣新感受,什么時候,平面書媒又成了自由的角落?!《我》的書稿是通過的,而放到網上,可能很多文學字眼在技術自動限制下都是通不過的,估計把《洛麗塔》放上來要屬于色情了。好可憐不睡的后臺管理,審查大過創作,茫茫網絡,呼喚無人。
我怠慢時光了,也因為在改興奮點。這就是我的新圍脖——微博(微型博客)的俗稱,每條限一百四十字。我不想圍脖,一直不想,美國潮起一年后中國圍,然后緩了,禁了,現在又圍起來了。業務聯系人都叫我圍,我不圍?!都~約時報》書評剛說了,曾經網絡世界是自由分享的理念先驅,現在是大公司各自圍起的生意經。過來人我同意,但是我圍上了,因為《我》這本新書。如今出書多可憐,行銷方式多分散。出版社宣傳主管80后妞兒跟新浪編輯妞兒討論圍脖試試,嗯,那就圍圍試試吧。
我真名(人家不認××)上新浪,被印證的真名加真照片,一百四十字限制一張圖片。行,波蘭女詩人希姆博爾斯卡一頁書評寫天下明信片做拼貼,謝謝新空間。
我只有一個好友,是出版社宣傳主管,歇會兒吧,就在我要下線時,不可思議在眼前發生。好友增加!呼呼增加,很快上千,一覺睡醒,上了萬,還在呼呼增加,用象聲詞模擬一點不夸張的。斯蒂夫玩Facebook好友一百,我請他猜猜我新圍脖多少好友,不等他猜我自動告訴他我上萬,斯蒂夫本來就大的眼睛一下瞪成了盤子。我安慰說我的人口基數大,請把一萬看成一百就平衡了。不過我的好友繼續呼呼長,很快過了五萬。看著好友(粉絲),好勝心油然而起。
圍脖耀眼在于,隨時散發所想,每人都是媒體,隨時轉發信息。前博客手我深諳玩圍脖的要點:要熱,多好友,不??棁保B續上內容——打眼球的內容。讓曾經國際水平博客手我震驚的是,玩圍脖上癮,跟玩Game一樣,上去下不來,比玩Game更烈,連織帶轉,飛快感覺被掏空。玩了幾天,我虛脫了。
這時候我看到一條轉發圍脖,網絡大拿李開復轉發:浙江在線報道,微博達人分九級:一級,只圍觀不說話;二級,遇到興奮點才回復、轉發;三級,休息時間全部占用;四級,工作時間繼續織;五級,雙休日不休息;六級,熬夜找熱點;七級,半夜玩命刷粉;八級,織得都住院了;九級,沒有sex生活。前轉發者自評:這樣說我只有五級,還要繼續努力。后轉發附加://@rbreeze:自我警告:只準2級,不準3級。3級以后的事是黨、國家、行業領導人干的,別人想都不準想。//@任志強:慚愧啊。//@段鋼:第八級。@當當網李國慶:馬上就第九級了!
我轉發時附加:在二級,要往一級以下跳。
我的新圍脖結束得比我手快。新浪圍脖自有戰略構想,包括高端名人和草根一起參與,考慮可能被關閉于是注意內容,要讓高層覺得關了影響不好,以及獨立上市……呵呵,目標——上市。我也有我的實用目的,就為《我》的新書推動,難道我不知道圍脖多了,看長字的更少,何況是書,而且看圍脖的基本是網上閱讀者,和我紙媒收入絲毫無關。我有點為了看《我》書稿四遍的古典編輯章德寧呢。而我圍脖著,切實感覺是,我在參與制造偽信息迷霧,更甚,我自覺著不能參與制造。說之前先想什么不能說,內心浮現詩句“特別的季節,特別的沉默”——特別不要寫,不要想,格外躲避自己,獨自游離世上本為發現更大新天地,怎么卻落入活活圍死自己的心?
我回到《獨步東西》,十一年前在書里,我寫下起手練博客時我的困擾:“我不能靠文學吃飯,從來不能,但是,文字,和私情一樣,是我生存的一種內心方式。在網絡時代,在世界越發飛速一體化的時候,文學究竟受到了什么樣的干擾?我受了什么干擾?”
我以為有一點自救的短見:Rap和網絡寫作,可能暗示著世界性的新標準語言,這種語言,破碎、短促,還包括舊標準的錯別字,可能是新標準的“酷”。在這種新音調下,我敢跳躍,我像廣告詞一樣寫詩,還可以走得遠一點,我可以在網上文字和畫面的張力之間擴大表達的可能。
一些老相識,需要你暗中考慮著他們的存在,這樣的人也許用英文吃飯,用英文和孩子說話,但是,內心的中文時鐘停留在新白話文時代。人企圖在你的文字里懷舊。讓我把我在網上交流產生的困惑排列成數字,好像數字能幫助自己看清混亂——
1. 看“讀者反應”空間。這是網絡文化BBS的延伸,不過,作為“作家”,你在明處,讀者在暗處。并且這不是化名專欄,是有名有姓的“作家”專欄。網上讀者的參與,使你喪失平面寫作的隔離層。究竟,所謂“作家”這種創作頭銜的生物,要不要跟“讀者”如此空前地貼近?得到的,失去的,落在最終呈現的完整作品里是什么?
2. 就是“我”不貼近——我不上網發表,作家的生存遭受著本質性的挑戰。人的感覺,人的虛構與幻想,已經到隨意在虛擬空間發表,并且無限繁殖天下(轉發)的時代,無論如何,都剝奪著舊定義的“作家”生存。人人可成作家,并當即發表,貼在讀者欄還是正欄,有什么區別?而反饋性的交流,在曾經熱鬧的BBS,在被情人愛慕的ICQ上,無限穿梭著,延伸著,所謂一部作品的完整性,在新的閱讀方法下遭到“破壞性”的徹底改變?
3. 無論你怎么沉默,不回答讀者,不因為爭辯耗費更多體力。你等待自己,你修改自己,在讀者誤讀的批評中默默悟出讀者永不知道的結構性變化,但是,21世紀恐怕根本不是純文字閱讀時代,平面閱讀,是不是像老輩子人聽戲一樣,是小眾的退化行為?盤根錯節的文字編織術,是不是像16世紀荷蘭畫派的精心工筆,一種太古老的手藝?若干世紀之后,也許因為沒有人做了,才有了收藏價值?我是不是要和同輩人一起,隨著平面閱讀的最后習慣,寫著并變化著文字,繼續制作自己的殉葬品?網絡與傳統媒體合并,表達著谷登堡發明印刷術、馬可尼發明無線電報、貝爾發明電話之后,新傳播和交流方法的歷史轉折點?
4. 在未來的新時代,看書翻篇的動作是少數人的古典動作?電子書不需要紙,屏幕可以擴大,而新形式的書,仍然是沉默閱讀的?還是主看文字排列效果?或者,是有聲的?作家發聲和沉默的文字究竟什么關系?是不是破壞了文字本身的美感?是不是像電視出現一樣,聲圖俱全,使文化大流行并大流俗?或者,也是在回到文字之初,是游吟詩人歌唱的落定?而發聲,是不是互動的?就像大人給孩子念童話,經常是互動的,是問答的,是猜測的,于是,一樣的,講了千百遍的故事,發生了新的預期……
21世紀這時再次讀我書里引的法國哲學家維里利奧1998年的訪談,好像他的國人諾查丹瑪斯,他預言著一場世界性的毀滅:“唯一的文學,已經開始活動了,在我們頭上籠罩著關于巴比倫塔的巨大神話。人把自己帶到那里。而我們已知這種唯一的語言會有什么結果。不要忘記巴比倫塔之后接著就發生了洪水。在如今的情況下,威脅我們的不是被淹死在波濤滾滾的洪水里,而是被淹滅在利用電磁波進行的破壞里。封閉,世界化,這就是世界的末日。當然不是說我們的行星要爆炸了,而是它已經表明著這種封閉。在一個有限的速度使人的處境變得像魚缸里的金魚那樣的世界上,??滤f的18世紀監獄的封閉就預示著世界的大封閉?!?br/> 好像在看一百年前的自己,好像在看今日的自己,睜著眼睛,將自己停留在昏暗,把不斷尋找創作手段當著生存方式,這就是××我的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