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鉉:送王四十五歸東都
海內兵方起,離筵淚易垂。
憐君負米去,惜此落花時。
想憶看來信,相寬指后期。
殷勤手中柳,此是向南枝。
從時間的角度上講,這一首是南唐詩,因為作者徐鉉最先仕于吳國,然后是南唐,后隨南唐后主李煜降宋。本詩作于南唐將亡的時期。從風格特征來看,這一首已經具備了宋詩的模樣。宋詩并不肇啟于宋代,它最近的源頭在唐代的韓愈那里:以文字為詩,以議論為詩,以才學為詩。韓愈詩歌中的三種元素,被尊崇他的宋人拿了過來,并且發揮得淋漓盡致。
這里值得一提的是,徐鉉的詩歌作品可以歸入宋詩的集子里,但是明清之際的顧炎武、屈大均、陳恭尹等名家的詩作,就不能收進任何有關清詩的集子里。這里面牽涉到一個道義的問題。徐鉉跟隨李煜入宋,并且出任宋政府的官職,食宋之祿,他是承認宋政權的;另一方面,滅掉南唐的宋不是異族政權,所以把他的詩歸為宋詩,并不會違背作者的意愿。而顧炎武、屈大均等人是堅定地反對清朝統治的明代遺民,他們畢生力主華夷之辨,清兵入關對他們來說不只是意味著亡國,更是亡天下,有著文化覆亡的痛感。因此盡管他們很大一部分的時間活動在清朝,但后人為他們的作品歸類,應該是明而不是清,這是對前賢最基本的尊重。
宋代創造的文明較之唐代更進一步,其政制也更趨向于有限政府的模式,更是中國古代唯一一個徹底實現了以儒治國的王朝。陳寅恪在《鄧廣銘宋史職官志考證序》里更是直言:“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今人論及宋代,如果仍然困于“宋代積貧積弱”的舊識,必然一葉遮目而不見泰山,究其根源,往往是對實質理性的盲目崇拜所致,認為勝利者即英雄。殊不知作為最后勝利者的元朝,對華夏文明造成了嚴重的摧殘。
宋代文明的一個巨大成就就體現在宋詩上。而徐鉉的這一首詩,從其氣象來說,它已經是宋詩。
徐鉉在文章議論上與韓熙載齊名,在學問上與他的弟弟徐鍇齊名,是一個博雅人物。宋太祖趙匡胤要滅南唐的時候,他曾奉李煜之命,往來宋唐之間,意圖讓趙匡胤息兵,但趙匡胤給出了“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的著名回答。
詩題所寫的王四十五,到今天已不可考,唯一能夠確定的他是徐鉉的朋友,并且在他的家族同輩里排行第四十五。南唐的首府在西都(今南京),詩中東都指的是江都府,即今江蘇揚州。“海內兵方起”,是趙匡胤統一中原的戰爭,當時打得如火如荼,南唐已是風中之燭,一吹即滅。在如此境況下,上至國家,下至個人的生死前途,都籠罩在一片不明朗的煙霧中,而詩人此刻又與友人離別,焉能不“離筵淚易垂”?
“憐君負米去,惜此落花時”,“負米”用了《孔子家語》里的一個典故,說的是子路少時貧窮,他為了讓父母能吃到米飯,要到百里之外買米,然后背回家,風雨無阻,甘之如飴。后來子路生活改善了,但他的父母已經離世,子欲養而親不在,所以他非常痛心。這里點出王君到東都,是跟他的父母有關。“惜此落花時”,暗用了杜甫的名句“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點出了蕭索的心情以及春盡的時節。
“想憶看來信,相寬指后期”,離別之后,懷想對方,只能寄托在來往的信件里;分別的日子里,能夠寬慰內心的,就也只能是那遙遙無期的再會之日了。“殷勤手中柳,此是向南枝”,古人送別,折柳相贈已是定例。其時徐鉉在南京,而友人前去揚州,從方位上看,南京在揚州的西南,所以這里用了“向南枝”,有著“柳猶如此,人何以堪”的感慨。
歷來詩分唐宋,不少人未嘗下筆寫詩,就已先落入唐、宋詩之爭。在歷史上,參與唐、宋詩之爭的人,大抵會呈現如此一個面貌:宗唐者往往鄙薄宋詩;而宗宋者并不否定唐詩的價值。李白、杜甫、韓愈聲名太高,被宗唐者拿來“挾天子以令諸侯”,用于唇槍舌劍的議論當中,威力無窮。然而傲慢不代表能力,我們可以看到,明人“文必秦漢,詩必盛唐”,對宋不屑一顧,但有明一代,卻拿不出幾篇詩文佳制來。
詩不可以類型化,但有兩種詩是需要注意的,一是風人之詩,二是文人(學人)之詩。南宋詩人兼詩論家劉克莊認為:“以情性禮義為本,以鳥獸草木為料,風人之詩也。以書為本,以事為料,文人之詩也。”風人之詩講求的是即景書情,語句流美,容易上口,因此對詩人的天賦要求很高,亦即宋人嚴羽在《滄浪詩話》里所說的“詩有別才”。而文人之詩則內斂收藏,語句顯得不那么漂亮,但意思九曲八轉,極盡迂回之能事,這就要求作者必須要多讀書,胸中包羅各種典故制度,方可下筆。唐詩多是風人之詩,宋詩多是文人之詩。
從“風人之詩”的角度看,詩的確如魯迅所說的,已經被唐人寫盡了,再難突破。但從文人之詩的角度看,詩卻不會有被寫盡的時日。宋詩有著絲毫不遜于唐詩的價值,也正因為它實現了風人之詩到文人之詩的轉變,它從唐詩的基礎上,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徐鉉的這一首詩,就體現了宋詩的特征。初看之下,此作平平無奇;再回顧一下,發現它并非是泛泛之作;靜下心來品味再三,才能體會得到徐鉉揮毫時的那種悠悠情意。這種外表看來索然無味的文字,內里的意思卻很豐腴,它臻于一種“外枯中膏”的境界,要達到這種境界一點也不容易,沒有一定的學識、只能欣賞“黃河遠上白云間”般盛唐格調的人,是發現不了其中妙處的,更遑論寫出來了。
錢鐘書認為唐人可以寫宋詩,宋人也可以寫唐詩,這是的言。因為唐、宋詩之爭,并不是時代之爭。但是,它也不是風格之爭,在本質上它是兩種學問立場之爭——反智抑或是尚智。這是因為其中折射出來的,是論者對古典知識的態度。你很難想象,一個不知道對古典知識端恭敬畏的人,會在詩學觀上選擇宗宋。也正因為這個本質,所以“詩分唐宋”才成了經久不息的一個議題。
相比較而言,唐詩更加討人喜歡,它風韻飛揚、形格漂亮的外在特征,更接近于詩的本質。但是沉靜有力的宋詩,負荷著對學問人生的思考,不能偏廢。后人讀詩學詩,都不能囿于宗唐還是宗宋的問題,唐詩和宋詩都有一等一的作品。但仔細觀察宋以后的古典詩歌發展之路,不難發現宗唐者往往找不到出路,如一意學唐的明七子;但宗宋的反而能開辟出一片新天地,卓然成家,如晚清的鄭珍、陳三立、鄭孝胥等。
世易時移,人們更加“好平易而惡艱深”,基于科技發展而變本加厲的懶漢思維,使得人們連平水韻都覺得礙手礙腳,于是出現了新韻改革這種隳壞古典的運動。這種仇學風氣愈演愈烈的結果就是,宗唐的人不會減少,但宗宋的人反而成了怪胎。按照這個趨勢往后看,宋詩只會越來越不被人重視,哪怕是偶爾提起宋詩的人,也只知道一個蘇東坡。
楊徽之:寒食寄鄭起侍郎
清明時節出郊原,寂寂山城柳映門。
水隔淡煙修竹寺,路經疏雨落花村。
天寒酒薄難成醉,地迥樓高易斷魂。
回首故山千里外,別離心緒向誰言。
北宋有四大類書——《太平廣記》、《太平御覽》、《冊府元龜》、《文苑英華》,都身負盛名,其中《文苑英華》的編者之一就是楊徽之,他負責的是詩歌部分,而他本人的詩也寫得很出色。
楊徽之是福建人,他的家族世代尚武,但他父親楊澄卻尚文,成為家鄉浦城縣的縣令。楊徽之非常好學,甚有天賦。同鄉人江文蔚擅長寫賦、江為擅長寫詩,楊徽之就去跟著兩位先生游學,師事對方,然而很快他就與這兩位師父齊名。
趙匡胤通過兵變取代后周,建立宋朝,是為宋太祖。薛居正曾經向太祖舉薦過楊徽之,認為楊是宰相之才。然而楊徽之在后周時曾經譏誚過趙匡胤,因此他非但沒有被擢用,還被貶到外地。這首七律,就是楊徽之在外貶期間,寄給他的一位同是被貶在外的友人鄭起的。
寒食是清明節的前一天,亦即4月4日。由于這一天禁煙火,人們只吃冷食,所以叫做寒食。歷史上關于寒食的詩不少,最為有名的恐怕是韓翃的《寒食》詩了:
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御柳斜。
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
這是諷刺當時的王公權貴的,說的意思大概與“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相似。楊徽之的這一首則抒寫郁懷,所述說的內容與韓翃的不一樣,但手法是一致的,都很含蓄,體現了溫柔敦厚的詩教之旨。
宋代的風俗,是在寒食節里把楊柳的枝條插在轎頂或者門楣上,所以此詩的第二句有“寂寂山城柳映門”,就是對當時風情的寫照,并不是指家家門前都種有柳。近代學者劉咸炘曾經說過:讀史要注意兩點,一是知道紀事本末,即弄清楚歷史事件的來龍去脈;二是要觀察風氣民情的變遷。兩者相比,后者難于前者。其實讀詩也何嘗不需要注意到這兩點?
“水隔淡煙修竹寺,路經疏雨落花村”,在雨霧當中,遠處種有長長的竹子的寺院,隱約可見,而人又恰路經落花滿地的荒僻村落。這里的弦外之音是,在京城里過寒食的人們,你們可知身處荒野的人的這種寂寥心緒?這句話,既是說與鄭起聽,也更是給宋太祖聽的。
“天寒酒薄難成醉,地迥樓高易斷魂”,清明節期間,天氣濕冷,質量低劣的水酒,并不能讓人謀得一醉;而遙望大地,蒼茫無際,遠方高樓,隱約可見而不可及,蕭索為我獨享,個中滋味,最是使人斷魂。這里的“樓”是一種寄托,與蘇軾《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里的“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一樣,訴說的都是“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的悵惘感。
如果從雞蛋里挑骨頭,楊徽之此作的瑕疵當然有。末聯“回首故山千里外,別離心緒向誰言”其實寫得并不好。“故山”的“山”字,與第二句“山城”的“山”相同。一般情況下,七律應當避免同字同義,以免意境變狹,除非是著意為之,以營造一種重章疊唱的效果,例如李商隱的《無題》(昨夜星辰昨夜風)。而劉禹錫的《西塞山懷古》首聯是“王浚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重了“王”字,但這里是同字不同義,所以不妨礙意境的開宕。
楊徽之此詩好就好在它渾圓,不造作,無論是遣詞造句還是情緒表達都非常干凈,不拖沓,不膠著。而楊徽之本人,也是一位清澈如水的人物。據《宋史》本傳的記載,楊徽之“純厚清介,守規矩,尚名教,尤疾非道以干進者”,對溫仲舒、寇準等通過排擊他者而取得高位的人,他都厲聲斥責,毫不留情。古代士大夫這種清介陽剛之風,在舊籍中開卷即見。
柳開:塞上
鳴骹直上一千尺,天靜無風聲更干。
碧眼胡兒三百騎,盡提金勒向云看。
這一首塞外即景的七絕,是柳開的名作。骹同髇,即會發出響聲的箭,亦就是古人常說的“嚆矢”;金勒就是金屬制作的馬籠頭。全詩的大意是:一枝響箭沖天而起,直上云霄,此時天高地迥,萬里無風,一片寂靜,響箭的聲音更顯尖厲;此時在廣闊的原野上,數百名碧眼胡人小伙子正在騎馬奔馳,聽到響箭的聲音,齊齊勒住馬頭,舉目望向那無垠的天空……
這首七絕的亮點在第二句“天靜無風聲更干”,干是干脆的干,形容聲音的尖厲響亮。在唐詩中屢有這樣的用法,唐彥謙《詠葡萄》“天風颼颼葉栩栩,蝴蝶聲干作晴雨”,李商隱《楚澤》“夕陽歸路后,霜野物聲干”,孟郊《戲贈無本》“長安秋聲干,木葉相號悲”,都是如此。
用一個觸感的字來表示聽覺,這種“越俎代庖”的行為,是中國古典詩歌中最常見的一種技巧。詩與文不同的一個地方,就在于文章是辭達而已,而詩卻須力避平庸,每一個字都要斟酌,最好都要出彩。因此,詩句總會有一些“不通”的地方,才能顯得有詩味,那是不能用日常的邏輯來去規量的。
柳開傳詩不多,但這一首往往還被后人漏選,具體原因無從知曉,或者它與唐代李益的《從軍北征》有點接近:
天山雪后海風寒,橫笛偏吹行路難。
磧里征人三十萬,一時回首月中看。
此外李益還有一首更廣為人知的七絕《夜上受降城聞笛》:
回樂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
以上兩首七絕,用的技巧都一樣,都使用了“攝影機”,拍下一個瞬間的特寫,將復雜的情感用壯觀的畫面來呈現,在藝術上展現出強勁無儔的感染力。柳開可謂是活學善用,《塞上》取法李益,但技巧更加成熟:李益的兩首作品,都用了起興,如“天山雪后海風寒”和“回樂峰前沙似雪”,都是鋪墊;而《塞上》是從頭至尾都跳動著最強的音符,首句“鳴骹直上三千尺”就開門見山,劈面而來,四句不需任何前奏,展現出了一種逼人的英武氣概。
因為《塞上》有更進一步的創意,是以與李詩同為瑜亮,成為宋代邊塞詩中的壓卷之作。邊塞詩是古典詩歌寶藏里的一大珍品,但在中唐之后基本上成了絕唱,很少有人寫,更罕有人寫得好。《塞上》可說是為唐代邊塞詩續上業已失聲的絕響。后人訾議宋詩,竭力推崇唐詩,不知最擅長學唐的,恰恰正是宋人。
柳開是大名(今屬河北)人,與柳宗元同屬一個世家大族,著有《河東先生集》。他是宋代古文運動的先驅,原名肩愈,字紹元,意思要比肩韓愈、追紹柳宗元,足見其心志之高。
宋代以儒治國,文教復興,當時士大夫的自覺精神也萌生,自覺擔起天下大任。柳開在眾多士人當中,是一個比較少見的異類,因為他沒有其他人的纖弱。他在《代王昭君謝漢帝疏》中,就規勸宋帝不要對和親抱有幻想,那只是權宜之計,要保有天下,還得上下勵精圖治,增強國力。但是宋代士人的自覺,并未完全化為擔當,在北宋遭受強敵入侵時,在位士人紛紛主張遷都,一旦和約簽訂,“又誘導皇帝來做封禪巡守的勾當”(錢穆《國史大綱》)。在這種環境之中,剛強張揚的柳開不免顯得落寞。
古典小說中的男主人公,大多文弱不堪,敏感多情。其實那些人物更多地是文人,而非士人。古代的士人,只要恪守孔門之教的,盡管不全然文武兼備,但身上都帶有一股英俠之氣,絕非弱不禁風的孱弱書生。
漢代去古未遠,漢人身上就帶有一種血性。例如圯上老人要求張良到橋下為他提鞋時,張良就展現出了一股陽剛的氣質:“良愕然,欲毆之。”最后張良念及對方年老,強忍下怒氣。也正因了士人這種古樸剛強的氣場,漢代才得以成為中國古代史上唯一一個對北方夷蠻取得完勝的朝代。后期的東漢即使政亂于上,仍舊俗美于下,其結局也是在強勢中衰亡,中原文明未遭到北方騎兵顛覆式的破壞。
種種細微具體的歷史向人們昭示,知識分子固然要崇文重禮,但氣格不應該是卑弱的,否則就淪為賈寶玉式的孱弱書生,注定會親手奏響一曲文明陵夷的悲歌。柳開終其一生也不見重用,而后來能文善武的辛棄疾,也是郁郁一生。剛強睿智的士人不當位,宋朝的悲情,一大原因也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