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隋煬帝

　　隋煬帝楊廣（569—618）是中國歷史上最具魅力的重量級人物之一：消滅南朝陳、實現(xiàn)南北統(tǒng)一的戰(zhàn)爭由他擔任前敵總指揮；在他手里最后貫通的大運河不僅是中國最著名的歷史文化遺產(chǎn)之一，而且至今仍在發(fā)揮實際的調(diào)水和運輸作用；運河兩岸的所謂“隋堤柳”則是一道秀麗的綠色風景線，歷代詩人歌詠不衰。
　　楊廣在江都（今江蘇揚州）興建的宮殿特別是迷樓雖然早已毀滅，卻始終是一個談不完的話題；他在揚州郊區(qū)雷塘的墳?zāi)梗瑒t至今繼續(xù)成為引起興亡之感令人低回不已的去處。隋煬帝最后被造反的部下殺害，亡國之君自然無所謂陵墓，又曾經(jīng)兩次遷葬，內(nèi)中大約沒有什么寶藏可挖，結(jié)果反而平安無事，以迄于今。
　　作為皇帝、政治家的隋煬帝，人們已經(jīng)討論得很多；而作為詩人、文學(xué)家的楊廣，至今仍然遭到冷遇。通行的文學(xué)史著作有些根本不提他，客氣一點的也只用不多幾句話就給打發(fā)了。這實在是很不公平的，實際上楊廣是一位重要的有成就的詩人，承上啟下，具有重要的地位；其水平比唐太宗李世民要高得多，正如作為政治家李世民要比楊廣英明偉大得多一樣。
　　隋煬帝一生的文學(xué)活動，同他的政治活動一樣，以他登上皇帝寶座之時即仁壽四年（604）七月為界，可分為前后兩期。其前期，作為一個藩王和太子，他非常注意按照父皇的思想文化政策辦，大抵不越雷池一步，但這只是為了搶班和接班而作出的迎合性姿態(tài)，并非完全出于本意；到后期他就自由地按自己的意思來行事了。
　　《隋書·文學(xué)傳序》云：“高祖初統(tǒng)萬機，每念斫彫為樸，發(fā)號施令，咸去浮華。然時俗詞藻，猶多淫麗，故憲臺執(zhí)法，屢飛霜簡。煬帝初習(xí)藝文，有非輕側(cè)之論，暨乎即位，一變其風。其《與越公書》、《建東都詔》、《冬至受朝詩》及《擬飲馬長城窟》，并存雅體，歸于典制。雖意在驕淫，而文無浮蕩。故當時綴文之士，遂得依而取正焉。所謂能言者未必能行，蓋亦君子不以人廢言也。”高祖即文帝楊堅反對浮華文風，下詔令公私文翰并宜實錄，不準浮華，且將文表華艷的泗州刺史司馬幼之付所司治罪。但這樣采用行政手段來強制施行，只能改變官場的文風，不能根本解決文學(xué)問題。《隋書·李諤傳》載，御史臺的一個中級官員李諤上書言事，他一方面更嚴厲地批評南朝文風，一方面要求進一步加強行政糾察的力度：
　　
　　魏之三祖，更尚文詞，忽君人之大道，好雕蟲之小藝。下之從上，有同影響，競騁文華，遂成風俗。江左齊梁，其弊彌甚，貴賤賢愚，唯務(wù)吟詠。遂復(fù)遺理存異，尋虛逐微，競一韻之奇，爭一字之巧。連篇累牘，不出月露之形；積案盈箱，唯是風云之狀。世俗以此為高，朝廷以茲擢士。祿利之路既開，愛尚之情彌篤。于是閭里童昏，貴游總丱，未窺六甲，先制五言。至如羲皇舜禹之典，伊傅周孔之說，不復(fù)關(guān)心，何嘗入耳。以傲誕為清虛，緣情為勛績，指儒素為古拙，用詞賦為君子。故文筆日繁，其政日亂。
　　……外州遠縣，仍存敝風，選吏舉人，未遵典則。至有宗黨稱孝，學(xué)必典謨，交不茍合，則擯落私門，不加收齒；其學(xué)不稽古，逐俗隨時，作輕薄之篇章，結(jié)朋黨而求譽，則選充吏職，舉送天朝。蓋由縣令刺史，未行風教，猶挾私情，不存公道。臣既忝憲司，職當糾察。若聞風即劾，恐掛網(wǎng)者多，請勒諸司，普加搜訪，有如此者，具狀送臺。
　　
　　文帝將此書布告天下，要求進一步落實斥華返樸的政策，其重點在于政治，在于人才選拔，而非專對文學(xué)。但中國古代政治和文學(xué)之間從來都沒有明確的界限，在這樣反“文”尚“質(zhì)”的空氣里，隋朝的宮廷文學(xué)里出現(xiàn)了若干正統(tǒng)儒家氣息甚濃而幾乎沒有多少詩意的作品。楊廣當然更必須擁護這樣的方針，所以他此時的詩文決不去寫風云月露，而全部出之以“雅體”。好在他的文學(xué)修養(yǎng)要比那些御用文人高明得多，作品仍然比較可讀，甚至不乏優(yōu)秀之作，其詩歌方面的代表作就是魏征在《隋書·文學(xué)傳序》里特別提到的《擬飲馬長城窟》：
　　
　　肅肅秋風起，悠悠行萬里。
　　萬里何所行，橫漠筑長城。
　　豈臺小子智，先圣之所營。
　　樹茲萬世策，安此億兆生。
　　詎敢憚焦思，高枕于上京。
　　北河秉武節(jié)，千里卷戎旌。
　　山川互出沒，原野窮超忽。
　　摐金止行陣，鳴鼓興士卒。
　　千乘萬騎勁，飲馬長城窟。
　　秋昏塞外云，霧暗關(guān)山月。
　　緣巖驛馬上，乘空烽火發(fā)。
　　借問長城候，單于入朝謁。
　　濁氣靜天山，晨光照高闕。
　　釋兵仍振旅，要荒事方舉。
　　飲至告言旋，功歸清廟前。
　　
　　張玉谷《古詩賞析》（卷二十二）云：“通首氣體闊大，頗有魏武（曹操）之風。”全文剛健質(zhì)樸，確實是一首優(yōu)秀的邊塞詩。但張氏認為此詩作于大業(yè)八年（612）煬帝征遼西時作則不確，這應(yīng)當是他稱帝以前的作品，詩中有“秉武節(jié)”的字樣，就顯然不是帝王的口氣。此詩在某些版本里題下有“示從征群臣”五字，大約是誤解的根源，而據(jù)《樂府詩集》卷三十八，并沒有這五個字。
　　按文帝楊堅上臺后曾多次組織壯丁修長城防突厥，每次時間不長，當是增補加固的意思，其時楊廣任并州總管，正在北方邊防線上，修補長城之役當有在其管轄范圍之內(nèi)者，因發(fā)此詠，借以歌頌父皇領(lǐng)導(dǎo)下的大好形勢，同時表達抗擊北方少數(shù)民族入侵的豪情。
　　此外還有《白馬篇》大約也是楊廣在并州時的作品：
　　
　　白馬金貝裝，橫行遼水傍。
　　問是誰家子，宿衛(wèi)羽林郎。
　　文犀六屬鎧，寶劍七星光。
　　山虛空響徹，地迥角聲長。
　　宛河推勇氣，隴蜀擅威強。
　　輪臺受降虜，高闕翦名王。
　　射熊入飛觀，校獵下長楊。
　　英名欺霍衛(wèi)，智策蔑平良。
　　島夷時失禮，卉服犯邊疆。
　　征兵集冀北，輕騎出漁陽。
　　進軍隨日暈，挑戰(zhàn)逐星芒。
　　陣移龍勢動，營開虎翼張。
　　沖冠入死地，攘臂越金湯。
　　塵飛戰(zhàn)鼓急，風交征旆揚。
　　轉(zhuǎn)斗平華地，追奔掃鬼方。
　　本持身許國，況復(fù)武功彰。
　　會令千載后，流名滿旗常。
　　
　　這首詩很容易讓人想起曹植那首著名的《白馬篇》，二者都充滿了青年戰(zhàn)士的忠誠、勇敢和漂亮；在此詩主人公的眼里，歷史上的名將（如霍去病、衛(wèi)青）和謀士（如陳平、張良）全都不在話下，敵人在自己面前顯得不堪一擊。全詩一氣呵成，神采飛揚，自是杰作。
　　先前在南北朝時，因為南北對峙，大大小小的戰(zhàn)爭次數(shù)很多，南方的詩人們也頗有邊塞題材的篇什，甚至連全無心肝最為腐朽的陳后主陳叔寶（553—604）也曾經(jīng)在詩里涉及過邊塞，但這些詩人全都沒有到過真正的邊塞，不少人甚至沒有經(jīng)歷過真正的戰(zhàn)爭，而且缺少內(nèi)在的豪情，他們在詩里安排若干邊塞的地名，只是一些企圖引起讀者聯(lián)想的符號而已，這些詩篇往往在略寫幾句邊塞之后，迅即轉(zhuǎn)向后方的思婦并作比較細致的描寫，結(jié)果自然是兒女情長，英雄氣短，與其說是邊塞詩，不如歸入閨怨一類更為合適。當然，這里也有個別比較優(yōu)秀的作品，但未能形成什么氣候。楊廣真到過邊塞，也真打過仗，他青年時代又確實是朝氣蓬勃的，他的邊塞詩是重要的創(chuàng)作成果，為后來唐人大寫邊塞，開啟了先河，提供了樣板。這些作品的意義，至今尚未得到充分的估價。
　　在中國處于南北分裂的那些年代里，中國文學(xué)的重心在南朝。“五十年中，江表無事”（庾信《哀江南賦》），蕭梁中期以后，南方文壇興起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宮體詩運動，詠物、寫景、歌唱女人以及同她們有關(guān)的種種成為詩歌的中心題材，剛健質(zhì)樸的作品難得一見。侯景之亂打破了蕭梁君臣的太平美夢，聚集在首都建康（今江蘇南京）的大批衣冠世族幾乎被斬盡殺絕；以元帝蕭繹為首的另一批上層人物則在稍后的西魏南侵中或死難，或被俘，風流云散；此后的所謂“后梁”完全是一個在北方強權(quán)（先后為西魏、北周、隋）直接管控下的小朝廷，文學(xué)上毫無作為。在長江中下游新建的陳王朝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休養(yǎng)生息之后，雖然總算站穩(wěn)了腳跟，但大抵奄奄無生氣。統(tǒng)治區(qū)域狹窄，甚少回旋的余地。君臣上下茍且偷安，忙于享樂；新一批宮體詩人們敏感、脆弱、頹廢、萎靡，只會圍著陳后主身邊的幾個美女大寫其幫閑的新詩，以維持自家的門面。在他們手里，宮體詩在藝術(shù)上進一步走向爛熟，五言律詩基本成型。
　　
　　后主陳叔寶率領(lǐng)著垮掉的一代尋歡作樂，他本人“耽荒于酒，視朝之外，多在宴筵，尤重聲樂”（《隋書·音樂志下》）。史稱陳叔寶“每引賓客對貴妃等游宴，則使諸貴人及女學(xué)士同狎客共賦新詩，互相贈答，采其尤艷麗者，被以新聲，選宮女有容色者以千百數(shù)，令習(xí)而歌之，分部迭進，持以相樂。其曲有《玉樹后庭》、《臨春樂》等，皆美張貴妃、孔貴嬪之容色也”。其時風頭最盛的是張貴妃張麗華，“每瞻視盼睞，光彩溢目，照映左右。常于閣上靚妝，臨于軒檻，宮中遙望，飄若神仙”（《陳書·后妃傳》）。當時的所謂“狎客”包括江總、陳暄、孔范等一批文臣，其中的江總（519—594）乃是尚書令，連這樣的最高行政長官也不理政事，只忙于追捧貴妃，大寫其幫閑之詩，尤可見上下一心，完全沉醉于宮廷文學(xué)的浮華空氣之中。試舉兩首他們的作品來看——
　　
　　麗宇芳林對高閣，新妝艷質(zhì)本傾城。
　　映戶嬌凝乍不進，出帷含態(tài)笑相迎。
　　妖姬臉似花含露，玉樹流光照后庭。
　　——陳叔寶《玉樹后庭花》
　　
　　臘月正月早驚春，眾花未發(fā)梅花新。
　　可憐芬芳臨玉臺，朝攀夕折還復(fù)開。
　　長安少年多輕薄，兩兩共唱梅花落。
　　滿酌金卮催玉柱，落梅樹下宜歌舞。
　　金谷萬株連綺甍，梅花密處藏嬌鶯。
　　桃李佳人欲相照，摘葉牽花來并笑。
　　楊柳青青樓上輕，梅花色白雪中明。
　　橫笛短簫凄復(fù)切，誰知柏梁聲不絕。
　　——江總《梅花落》
　　
　　美酒、鮮花、妖姬、歌舞……一切都那樣美麗而華艷，詩人們沉迷于其中不能自拔，內(nèi)心深處又頗有些為歡幾何的感傷。詩當然還是美的，普通文人唱唱這樣的流行歌曲自無不可，但陳朝的宮廷里拿這樣的東西視為主旋律，彌漫著腐敗的空氣，那么這樣的政權(quán)除了走向衰敗和滅亡之外，自不配有更好的命運。
　　陳被隋滅掉之后，發(fā)生了一件看似不大而關(guān)系非小的事件，這就是《隋書·高颎傳》里特別提到的“及陳平，晉王（按即楊廣，時為伐陳的行軍元帥）欲納陳主寵姬張麗華。颎曰：‘武王滅殷，戮妲己。今平陳國，不宜取麗華。’乃命斬之。王甚不悅。”此事一方面為高颎（此時任元帥長史）后來的被殺埋下禍根，而更重要的則是表明隋王朝特別是作為前線總指揮的楊廣在軍事上戰(zhàn)勝了陳后主，而在生活方式上倒是被后者戰(zhàn)勝了。南朝文化占了上風。張麗華固然是當時超一流的美人，同時也是一種生活方式的重要符號。所以后來的事情是當上了揚州總管以至皇帝的楊廣在生活方式上大力向陳后主學(xué)習(xí)，致力于興建宮室、羅致美女，而詩歌創(chuàng)作則走向?qū)m體的軌道；由陳王朝過來的一批文人則改換門庭轉(zhuǎn)而在這里繼續(xù)他們幫閑文人的生涯，資深宮體詩人江總也到了揚州。
　　楊廣這時用很多精力寫宮體詩，寫出初稿后讓一位由南朝陳轉(zhuǎn)過來的詩壇高手庾自直提出意見，反復(fù)加以修改，“俟其稱善，然后方出”（《隋書·文學(xué)傳》）。楊廣這一方面的代表作有《春江花月夜》二首：
　　
　　暮江平不動，春花滿正開。
　　流波將月去，潮水帶星來。
　　
　　夜露含花氣，春潭瀁月暉。
　　漢水逢游女，湘川值兩妃。
　　
　　《春江花月夜》原是后主陳叔寶時代創(chuàng)新的歌曲，原作已經(jīng)失傳；從楊廣的這兩首看去，這個題目要寫的無非是美景和艷情，而這兩者，正是陳后主陳叔寶以及隋煬帝楊廣所追求的東西。好在楊廣尚有英雄之氣，藝術(shù)感覺很好，寫景大有可觀，而又并無萎靡的肉感氣息。南北文化在這里有所交融，宮體詩由于楊廣的介入而增添了活力。
　　對楊廣的《春江花月夜》當時的資深文人諸葛穎（535—611）有和詩一首：“花帆渡柳浦，結(jié)纜隱梅洲。月色含江樹，花影覆船樓。”此詩當是和煬帝的前一首，專門寫景；下面應(yīng)當還有一首關(guān)于艷情的，則已失傳。諸葛穎歷經(jīng)梁、北齊、隋三朝，入隋后著有《鑾駕北巡記》、《幸江都道里記》等書，是一個跟得很緊的御用文人，同時也應(yīng)當是促進楊廣走上宮體詩道路的前輩詩人之一。據(jù)《隋書·文學(xué)傳》之諸葛穎部分，煬帝曾賜給他一首詩，其中有“英華恣討論”、“傳芳導(dǎo)后昆”等嘉勉之句。隋王朝的宮廷里文學(xué)空氣甚濃，這一點深刻地影響了稍后興起的大唐王朝，預(yù)示詩國高潮行將到來。
　　楊廣用南朝風格寫的詩現(xiàn)在還可以看到若干，如專寫宮中美女的《喜春游歌》二首，又如《錦石搗流黃》二首云：
　　
　　漢使出燕然，愁閨夜不眠。
　　易制殘燈下，鳴砧秋月前。
　　
　　今夜長城下，云昏月應(yīng)暗。
　　誰見倡樓前，心悲不成慘。
　　
　　將邊塞因素納入閨怨詩的軌道，走的也是南朝宮體的路子，這樣的作品在梁、陳兩朝頗為多見；注意吸收南朝文學(xué)營養(yǎng)的北朝作家也曾寫過不少這一類的詩篇，薛道衡（540—609）的《昔昔鹽》一詩尤其著名。青年時代的楊廣對薛道衡頗為仰慕，但薛詩人卻不甚領(lǐng)情；楊廣登基后，其人幾次有意無意地批了逆鱗，終于被處死，據(jù)說當時煬帝失口道：“更能作‘空梁落燕泥’否！”（劉餗《隋唐嘉話》卷上）“空梁落燕泥”正是含有邊塞元素之閨怨詩杰作《昔昔鹽》中的警句。楊廣對南朝文化的欣賞可以說已經(jīng)到了入迷的程度。他后來經(jīng)常住在揚州，最后甚至打算遷都建康，都不是偶然的事情。
　　隋滅陳，中國重新統(tǒng)一，是歷史上的一件大事。政治局面的大變動總是會引起文學(xué)面貌的大變動，但是這種社會／文學(xué)的變動往往要慢一拍乃至好幾拍。歷史的慣性在文學(xué)方面往往有特別頑固的表現(xiàn)，但在繼承前代文學(xué)風氣的同時，后起的作家也會慢慢有所新變，指向未來。文學(xué)素養(yǎng)很好的楊廣如果不是那樣迅速走向腐敗，也許能在吸收南朝宮體之有益營養(yǎng)而又堅持其原有剛健風骨方面做出比較大的貢獻，但是他沒有來得及做到。
　　魏征在《隋書·文學(xué)傳序》中分析南北朝時的文風說：“彼此好尚，互有異同。江左宮商發(fā)越，貴于清綺；河朔詞義貞剛，重乎氣質(zhì)。氣質(zhì)則理勝其詞，清綺則文過其意。理深者便于時用，文華者宜于詠歌。此其南北詞人得失之大較也。若能掇彼清音，減茲累句，各去其短，合其所長，則文質(zhì)彬彬，盡善盡美矣。”這樣的任務(wù)要到唐朝特別是盛唐以后，才得以慢慢完成，但在楊廣這里總算已經(jīng)有了一個開頭。
　　隋煬帝的詩歌作品中有相當一部分與揚州有關(guān)。楊廣在世五十年，而他在揚州的時間占了很大比例，他先是擔任揚州總管十年（590—600）；做了皇帝以后又三下江都：第一次在大業(yè)元年（605）八月至次年三月，第二次在大業(yè)六年（610）三月至次年二月，第三次在大業(yè)十二年（616）七月直到他死在這里——前后累計起來約有十三四年之多。他實在熱愛這一塊寶地；最后死在這里，就他本人而言可以說正是死得其所。
　　試看楊廣筆下的揚州。《江都宮樂歌》云：
　　
　　揚州舊處可淹留，臺榭高明復(fù)好游。
　　風亭芳樹迎早夏，長皐麥壟送馀秋。
　　淥潭桂檝浮青雀，果下金鞍躍紫騮。
　　綠觴素蟻流霞飲，長袖清歌樂戲州。
　　
　　又《泛龍舟》詩云：
　　
　　舳艫千里泛歸舟，言旋舊鎮(zhèn)下?lián)P州。
　　借問揚州在何處？淮南江北海西頭。
　　六轡聊停御百丈，暫罷開山歌百謳。
　　詎似江東掌間地，獨自稱言鑑里游。
　　
　　隋煬帝如此留戀揚州可能有種種因素，他先前曾經(jīng)長期坐鎮(zhèn)這里，于是把揚州看作第二故鄉(xiāng)，有著很深的感情，此其一也；通過南游促進南北大運河的建設(shè)，此其二也；利用揚州這一基地就近監(jiān)控新近納入統(tǒng)一帝國版圖的前南朝故地，則其三也。
　　從客觀上來說，隋煬帝多次駐蹕揚州，有利于長江下游的進一步開發(fā)，使這里變成統(tǒng)一國家最重要的財政來源地之一，這對隋唐時代中國的繁榮具有巨大而積極的意義，特別是安史之亂以后，北方遭到很大的破壞，中央政府不得不主要依靠江淮、江南的支撐，更可見其影響之深遠。隋煬帝楊廣本人固然有呆在這里盡情享受的意思，而我們考慮歷史問題，卻必須從大處、從長時段著眼；考慮文學(xué)史問題，也是如此。這里還有許多值得討論的問題，本文只不過略述所見，借以引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