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認為紅色經典的歌劇《洪湖赤衛隊》在中國戲劇史上寫下了輝煌的一頁,在中國音樂史上也是一段華麗的樂章。自1959年上演以來,至今仍被人廣泛傳頌。但是人們看到的只是舞臺上的演出,卻不太知曉其幕后隱事。筆者有幸與原創人員有較深友誼并對其創作過程有所關注,現不揣淺陋略述一二,也算提供一些史料。
生活是創作的唯一源泉
說起歌劇《洪湖赤衛隊》,則必須提及湖北省文聯。
1949年新中國建立后,掀起第一次文藝高潮。在全國范圍內不止是縣、市,連一些單位、學校、企業都成立了文工團隊開展文藝宣傳活動。湖北省文聯自不例外,時任省委宣傳部副部長、詩人鄭思兼省文聯常務副主席,詩人伍禾為副主席、兼任《湖北文藝》主編,音樂家黃力丁任秘書長,早在抗日時期從印尼歸國的華僑張空凌為文工團團長,他們遵循現實主義創作原則,從1950年起便先后數次到昔日革命根據地洪湖(當時還是沔陽的部分轄區)深入生活。我當時在沔陽任文工隊隊長(后任縣文聯副主席兼秘書長)負責聯系。省文聯及其文工團成員包括以后《洪湖赤衛隊》的文學主創人員梅少山、音樂兼文學主創人員張敬安等在內一行人,來到“洪湖岸邊是家鄉”的峰口一帶,投身清匪反霸等斗爭,當他們站在一望無際、波濤滾滾的湖邊時,腦海里必然會呈現出采訪中得來的赤衛隊的傳奇故事,我相信此時此刻他們已產生了創作的欲望。以后省文聯又負責燕窩區姚湖鄉的土改工作。親身經歷了一場火的洗禮,與此同時,他們還編《湖北文藝》并及時創作了反映現實斗爭,由鄭思、伍禾編劇,黃力丁作曲,在湖北省算得上真正意義上的歌劇《全家動員》,后在這部獨幕歌劇的基礎上創作了大型歌劇《土地的主人》,還有伍禾創作的歌劇《門板》等等。這就是說,以后的《洪湖赤衛隊》的主創人員梅少山、張敬安等正是在這時獲得了斗爭生活的實感,并初步接受了歌劇藝術的啟蒙教育,一旦構思成熟,創作激情便會噴薄而出。
《洪湖赤衛隊》是現實主義的杰作,不論是矛盾的設置、場景的安排、人物的刻畫等都有很厚實的根底,如下面一段唱詞:
湖上北風呼呼地響,
艙外雪花白茫茫,
一床破絮像魚網,
我的爺和娘啊
日夜把兒貼在胸口上
……
這不是僅憑文才就能寫出來的,這是作者發自肺腑的呼喚,是心靈的火花,包括演員在內,如果沒有生活實感和創作激情是寫不出來也唱不好的。大家至今還贊賞王玉珍的演唱,并不是她的聲樂技巧高超,而是她的歌聲里蘊含著別人難以企及的革命情愫。
我和大家一樣,至今仍然喜愛這部紅色經典,只是不同的是,每當我看到和聽到它的音廁時,我也不禁滿懷深情緬懷湖北省文聯第一任領導人鄭思、伍禾、黃力丁、張空凌等。當然,我也有深深的遺憾,在“胡風事件”中,鄭思、伍禾均不幸遭難,鄭思還因此以死明志,但是,他們是湖北歌劇藝術的奠基者,這是我們不應忘卻的公共記憶。
《洪湖赤衛隊》的主題歌及其他
自《洪湖赤衛隊》上演以來,其主題歌《洪湖水浪打浪》被人廣泛傳唱并歷久不衰,但是很少有人知道這首主題歌并非音樂主創人的原作,而是借用了一首名為《襄河謠》的歌曲。
《襄河謠》的作者為吳群,他當時是襄陽軍分區文工團的音樂創作人員,1953年在全國性的歌曲評獎中,《襄河謠》榮獲三等獎,并刊發于《湖北文藝》。其原詞是歌唱襄河即漢江的:“襄河水,長又長,河水滾滾向東方……”《洪湖赤衛隊》的主題歌,只是改填了歌詞,并根據其曲調延伸了后面的副歌:“四處野鴨和蓮藕,秋收滿畈稻谷香,人人都說天堂美,怎比我洪湖魚米鄉。”《襄河謠》是根據民歌《月望郎》改編,其曲調流暢、優美,有很強的地域色彩。但當時并沒有在社會上流傳,以后在文聯漸漸傳唱,這還得感謝編輯部的一位襄樊籍的女士,她對歌頌家鄉的《襄河謠》情有獨鐘,只要稍有空閑,便坐在鋼琴前自彈自唱。別人不聽也得聽,越聽越有味,由此引起大家的關注,恰好這時音樂主創人員張敬安對這位女士有所接近,也許正是這一切,《襄河謠》在他的腦海里留下了永恒的印痕,使他后來創作《洪湖赤衛隊》時不由自主地借用了這首歌。
借用別人一首歌作為歌劇創作中的主題歌,當時大家都習以為常,因為人們思想上毫無知識產權的概念,直到改革開放后,《洪湖赤衛隊》因文本發生過糾紛,后得到實事求是的解決。但借用《襄河謠》一事,公開披露的還不多,據我所知,后來雙方在私下達成了協議,原作者的后人得到了一定的補償,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以為有的妥協是值得贊賞的,試想,當年如果音樂主創人員沒有借用這首《襄河謠》,它的曲調還能不脛而傳并成為不朽之作嗎?
原在襄陽軍分區文工團工作的吳群,后轉業到天門花鼓劇團。1980年,珠江電影制片廠應東南亞華僑之約,將有“華僑之鄉”之稱的天門花鼓劇團最有代表性的花鼓戲《站花墻》拍攝成戲曲片《花墻會》。吳群是這部戲曲片的音樂主創人員,這也是他最后一次展示音樂才華。
《洪湖赤衛隊》的舞臺劇是由楊會召、梅少山共同執導,謝添則是電影版的導演,他還在影片中飾演了張副官一角,戲份雖不多,但在犧牲時的一段表演,處理得干凈利落,那昂然正氣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影片中重要場次母女牢房相會,聲情并茂的表演催人淚下。可是人們也許沒有想到的是韓母的演唱并非原唱,而是一位也是原省文聯文工團的張玉瑚的配唱,這在所有文字宣傳中從未提過,原本理所當然地說明。就在筆者動筆寫此文時,我再一次向張玉瑚咨詢,她除了證實此事外,還特別叮囑我不必把此事公開,以免對這部紅色經典和韓母扮演者有所損傷。另外,還有十分動聽的“小曲好唱口難開”是向玉梅配唱,小紅的三棒鼓則是著名歌唱家蔣桂英配聲,因為只有她的三棒鼓打得清脆,十分悅耳。
別人借用自己的歌曲,默默獻出自己的歌聲,這在今天看來不可理解,但在那個年代提倡的是“把一切獻給黨”,要“毫不利己,專門利人”。殊不知也就在那個時候,有人就說:“我們時代的另一個特征就是承認個人的新的重要性,人與人要像主權國家之間那樣相待。”(美國作家愛默生語)
“彭霸天”——當代的雷海青
彭霸天是《洪湖赤衛隊》中的反派主角,但我把他的名字打了引號,這表明別有所指,我這里說的“彭霸天”就是指扮演此角的演員陳金鵬。而雷海青則是唐代的一位宮廷樂師,他精通琵琶,據《明皇實錄》記載:安史之亂中,叛兵攻人長安,掠文武朝臣、宮嬪及樂師,送至洛陽凝碧池聚宴,并露刃脅迫眾樂師奏樂,雷海青拒不從命,擲樂器于地上。安祿山為之憤怒,當眾將雷肢解。詩人王維有詩詠其事。陳金鵬與雷海青相距一千三百多年,但他們都有令世人敬仰的節烈精神。
陳金鵬原是一名藝劇演員。其劇以“三小”戲為主,陳金鵬是戲班里的當家小丑,武漢解放后,他從戲班轉入新型文工團,后又并入歌劇團。這就是說,他從“下九流”一躍成為“靈魂工程師”,這使他感到無比自豪,也激勵他努力奮進。以他僅有的一點文化知識,堅忍頑強地鉆研藝術,后來竟然成為歌劇團藝委會主任,集編、導、演于一身。
在陳金鵬塑造的一系列藝術形象中,最令人難忘的當是彭霸天。他的表演深沉,含蓄,既不火,也不蘊,藝術適度感強,他創造角色幾乎達到忘我程度。他認為演員創造角色不僅是在排演過程,且是在每次演出之中。因此他每次演出必提前到場,化好妝,穿好服裝便找個地方像和尚入定似的閉目靜坐,體驗角色,演出時也不與別人閑聊,散戲回家記演出日志,方上床入睡,以至后來有人贊譽其為“活彭霸天”。
就是這樣一個優秀演員,卻因生性耿直,遭來殺身之禍,說來令人心怵。那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初,當時《洪湖赤衛隊》也譽滿神州,忽然陳金鵬有回鄉一行,他的家鄉黃陂與全國農村一樣,正陷入饑荒困境,也許是受到傳統戲曲中那些直言上諫的農民影響,他極不適宜的在一些場合說出了一些與當時氣氛不協調的言論,甚至上萬言書進諫。別人在賞賜的盛宴上狼吞虎咽,他卻停箸沉思,這不是“伸出頭來接石頭”么?果然一塊大石頭砸在他的頭上。如果他當時能夠及時“悔悟”,本可避免更大的劫難。孰料他臨危也不改初衷。有一次他被關在“小屋”里反省,與他結婚不到兩年的愛妻抱著出世不久的乳嬰來探視,希望以人倫之情打動他凝固的心,促使他“迷途”知返。他雖然聽到門外愛妻的悲啼和愛子的哭泣,但他依然面壁靜坐,不為所動,由此可看出他為堅持正義的堅毅意志與不屈精神。就這樣的“頑固不化”、“死不悔改”,其后果可想而知。不久,陳金鵬被逮捕并被判刑,但他仍然堅持自己的立場,甚至絕食抗議,直到囚禁五年多后的1969年死于沙洋農場,這就是“當代的雷海青”之死。從陳金鵬和雷海青的身上我們都能感受到中國傳統道德中的氣節。“氣為敢作敢為,節是有所為,有所不為,就是不合作”。這就是我們需要薪火傳承的高風亮節。
陳金鵬于1965年元月被省高院以反革命罪判無期徒刑,過了將近二十年的1984年10月,又是省高院再次宣判陳金鵬不構成反革命罪。雖然人已不在了,但歷史終于恢復了真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