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美育課程,普通學校音樂教育旨在通過學生參與音樂審美活動,提高審美素養進而完善和提塑人格和德性,促其全面發展。本文從德性之維的美育角度,分析音樂教育在美育實施中出現的一些偏差,并提出臻善建議,求教于方家。
一、音樂美育實施之批判
(一)課程內容甄選中對非主流音樂的貶低,體現過分的教育控制
從目前我國音樂教科書總體狀況看來,入選教科書的作品中,“高雅音樂”和“正統音樂”等占主流。人們對非主流音樂例如通俗音樂進入學校課堂還是持謹慎態度。人們普遍認為“高雅音樂”“正統音樂”是富含深厚思想內容的高層次精神享受的好作品,而“流行音樂”思想性、教育性差,相對來說品格層次較低。
青少年時期是人生觀、價值觀形成的重要時期,為了堵截“不健康”,不被流行文化所侵蝕,教育者們通常會嚴把曲目關,甄選好作品,這種良好心愿體現的是教育者應然的理想標準,卻在實然中剝奪學生對各種各樣的音樂進行探索的機會,體現了一種過于多慮和過分控制的教育心理。
拋開學理論證,讓我們自己回過頭來想想當年聽過的鄧麗君的歌,它到底毒害了我們什么?當年狠批有“靡靡之音”“傾向”的李谷一演唱的《鄉戀》,現在聽起來是不是覺得一點都不“靡靡”?就是《詩經》這樣的經典,也有“有女懷春、吉士誘之”“青春子衿、悠悠我心”的詩句,看了就會好色而淫、造成道德敗壞了嗎?學生們難道就沒有一點自己的判斷力去判斷、抵制精神污染和細菌?難以想象,好不容易在越過“題海無邊”,卻又陷入另一個自由意識框死在“健康曲目”中,本來欲求在音樂課堂上放松放松、抒發久遭壓抑的感性情懷的學生們,會對這樣的音樂課有更美好的期待。
必須承認,課程離不開國家主流意識形態介入,學校音樂教育畢竟不是社會音樂教育和個人的音樂娛樂。但實際證明:過分的擔憂和控制不會也無法營造青少年德性成長的“保險箱”,甚至起到吃力不討好的反作用。
(二)音樂教學中回避愉悅,體現對身體感性的遮蔽
在指導學生與音樂打交道的過程中,教師們通常沿襲的還是傳統認識論的指導理路:極力挖掘音樂的主題思想或者教育意義,表現對“思想性”、“內涵”、“教育性”這些理性詞語的崇善,而極力回避“快樂”、“舒適”、“快感”、“娛樂性”等身體性詞匯。
在人們的思維中,快樂就是墮落的,非道德的;道德必然是非娛樂的、嚴肅的、正襟危坐的。這種思維定勢禁錮了教師不敢去承認音樂的快樂元素。即便要提及音樂的愉悅性,主流話語通常是從精神愉悅來談愉悅,而生理愉悅被說成是低級階段要遭到貶損的。最明顯的例子就是在人們認識中默認著一種對音樂欣賞層次的三階段分法:第一個層次停留于感官層面的欣賞,例如音樂是否悅耳,是否動聽,這是最低層次,幾乎所有的教育家們都認為它是欣賞中最幼稚、最膚淺的一步,這個層次是必須要向高層次超越的。第二層次是情感層次,就是音樂作用于人的感情,引起了人的共鳴,這是較高層面的欣賞。第三層次是上升到思想層面的欣賞,這是欣賞的最高境界。這種分法貶低感官快樂而拔高其所謂高層階段欣賞的普遍認識,形成對身體愉悅的偏見。
身體,一貫在我們傳統文化中遭到貶損,在當今“人”、“身體”被越來越推到教育學研究的前緣之時,音樂的身體性、人性是否也要做好存在論意義上的現代化轉向,是值得我們反思的問題。
(三)音樂欣賞的“理性解讀”體現了“音樂性”的削弱
音樂欣賞課在教法上沿襲的是傳統的、標準答案式的、文學式的“理性解讀”,讓學生在標題的限定下聽賞。例如:欣賞“貝五”,會反復強調“命運”這個標題,借用貝多芬的名言“我要扼住命運的咽喉,它不能使我完全屈服”,將主導動機理解為命運的敲門聲。第二樂章奏出了英雄豪邁的凱旋進行曲,表現為經過思索后,“英雄”又重新獲得了信心和勇氣,并準備同“命運”作戰。第三樂章是“英雄”同主題“命運”的決戰,開始時“命運”仍占據上風且兇險逼人,但后來在人民大眾的參戰下,主題“命運”音樂即刻由強轉弱,最后完全給掩沒。第四樂章為輝煌的勝利舞曲,是人民大眾在歡慶勝利;“命運”之聲雖然還在遠處威嚇,但已經是茍延殘喘,再也阻擋不住歷史前進的車輪了。最后,不忘提煉出這部作品的教育性意義:貝多芬與命運作不屈不撓的抗爭和搏斗,反映了人類的不屈不撓、前仆后繼、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地追求民主、自由、平等、光明的革命精神。
這種文學性理性解讀方法,傾向于政治思想教育性,但削弱了作品的音樂性,“音樂性”的欣賞是從作品的音身形式本身來引導學生感受主題,例如從主導動機的音聲本身來開始分析:從節奏看,是前面三個弱拍音,解決到最后一個強拍音:0 X X X | X - ;從音調看,前面三個同音反復,下行到另一個音。再如分析:0 3 3 3 | 1 4 4 4 | 3 1 1 1 | 6 0 是由弱到強、體現力度增長的節奏,結合堅定有力的下行音調,加上全部弦樂器“奪門而出”的ff全奏,使這個主導動機顯得分外威嚴,猶如斬釘截鐵的命令,具有不可抗拒的力量。引導學生聽賞主導動機貫穿在四個樂章中的不同感受,讓學生在音樂的緊張舒緩的張力中感受意義的流動和變化。這種“音樂性”的方式,遵循的是音樂的感性原則,是從音聲本身來挖掘音樂的道德意義,讓學生在美的體悟中自然生成“善”的感悟。
二、觀念的糾偏
(一)對流行音樂等非主流音樂的寬容
首先對流行音樂要有理性認識,非主流文化作為主流文化的對立者實現了其對主流文化監督和批判的功能,客觀促進了社會的反思性。流行音樂能敏感地攥住時代最強勁的脈搏,感受社會最敏感的神經,發出公眾內心最想表達的新聲。在西方,流行音樂通常和反戰、環保、反不公正、反體制等等叛逆性思想結合在一起,如60年代鮑勃·迪倫、70年代平克·弗洛伊德、80年代U2、90年代愛爾蘭的小紅莓樂隊一直到21世紀美國尼爾·揚、保羅·西蒙、梅爾·哈加德等,這些流行樂人和樂團產生過強大的社會影響并被視為有社會責任,是因為他們的歌曲里有草根的憂傷、公正缺失的憤怒,以及一份超出一般情感的人文的悲憫。這種反叛、批評,解釋社會的不公正,并具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對政策決策的反思監控性。
西方音樂教育界對流行音樂是持包容態度的,認為流行音樂對培養青少年的批判精神、社會民主政治監控能力、創新精神、敏銳的反思能力是大有裨益的。音樂教育哲學家本內特·雷默認為對待流行音樂和對待其他音樂是一樣的,“這里有沒有足夠的音樂性來幫助音樂觀察和反應的發展?——當今的一些流行音樂在音樂出色程度和音樂表現力方面,質量都極高——其音樂水準超越其流行的內容,本身就很有音樂價值。把這樣的音樂排斥于音樂教育之外,不僅失去很好的教材,而且更槽糕的是,這是一種矯情的、精英主義的行為模式,只能使音樂教育事業也變得似乎矯情和精英化起來。”①
(二)對音樂帶來的身體感受給予真實肯定
德性的超越是人的思想和體驗向上騰飛的時候誕生的,但它又是從地上啟動的,在德性之維談美育實施,必須回到音樂本質的原點來思考。
愉悅是音樂的內在質素,精神愉悅的起點是“官能愉悅”或“身體愉悅”,正所謂音樂首先不悅耳的話,它何以吸引人們進入到音樂世界去“悅心”?極力回避音樂確實能帶來身體快適這一客觀存在,或用“快感”要向“美感”升華這樣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姿態來談愉悅,是一種遮蔽本真的虛偽。如果我們秉承了一種承認身體快感的音樂教育本然觀,讓心態簡明一點,負擔輕一點,大方而真誠地承認快感并將它作為一種教學策略的動力因子運用于音樂教育,也許就不會在是否崇高、健康,是否有思想性這些宏大敘事的價值傾向中糾結。
近年來,身體在教育學當中的意義引起了學界的關注,人們認識到人的價值超越是以肉身存在為基本依存的。道德與身體不應該成為勢不兩立的、互不相容的兩個概念。“愉悅就是生命對身體的同意,并且提出了確定可能性的生命的重要物質條件”②音樂課就是要充分肯定身體的意義并力求通過音樂教育挖掘學生對音樂的感性情懷,培養他們的音樂至美至善的感悟能力,讓音樂鹽融入水般地化育德性提升。
(三)對“音樂性”的重新認識
“音樂性”體現了要以音樂的名義,以音樂的方式,以音樂的感性本質來彰顯音樂的道德化育功能,實現學生的完善人格和道德圓滿。雷默特別提出:“音樂以其獨特的方式帶給人們的‘超越平庸’的體驗,或者說‘體驗的升華’應該是音樂教學中的一個重要內容。”③
音樂的感性本質與青少年時期獨特的心理反應通常在“憂傷”這一心理情緒上形成共振,因為每個人都會有最柔軟最不可名狀的思緒和情感,生命的底色是以憂傷作為基礎,愛與美是生命的本真,感傷的情懷是對生命本真的回應和抒發,對于青少年來說,“少年不識愁滋味”的那種內心莫名奇妙的憂傷,匯合了很復雜的身體心理因素和社會環境因素,有的學生會選擇“為賦新詩強說愁”;有的學生會自己抱起吉他吟唱;有得學生會往耳朵里插上MP3的耳機——文藝的愛與美呈現出來的生命本源性的憂傷滿足了他們生命的內在訴求,這是多么自然和正常的一種心理,音樂這個時候的出場也就顯示了它的無法替代的功能。
曾經,文藝中的“憂傷”“抒情”“傷感”被冠以“小資產階級情調”加以抵制,音樂教育也就相應出現對積極向上、斗志昂揚的集體敘事、宏大頌歌、進行曲類的豪情音樂的推崇,而拒斥個人的、傷感的、抒情的作品。進入到21世紀,人們的音樂審美偏向出現了轉型,音樂越來越走入人的內心,走入感性的本真;氣焰高漲的、斗爭性強的音樂日益被柔和的、感懷的音樂所代替。最能佐證的例子是2008北京奧運會開幕式,作為必定要體現民族的、國家的宏大意識形態的敘事儀式,按理說這臺晚會應該展示的是中國慣用的“轟轟烈烈”“氣吞山河”“激越昂揚”的審美期待,但是整臺晚會卻似乎顛覆了過去以往的宏大敘事,而是回歸到了個人感性、柔情的人文感懷,《歌唱祖國》是一首多么豪情高漲的革命歌曲,卻是以比原曲慢一倍的童聲做軟化處理,淡化了一貫的政治性、意識形態性,當這溫情的童聲從會館的天際邊傳來,那種柔情讓億萬中國人為之感動,而這種感動比那種來勢洶洶的氣焰更能沁入人的內心,成為看不見卻能感受到的無比堅強的力量。另一首歌曲《我和你》,將無國界的、親和的、柔軟的、慈悲的大愛展現得一覽無遺。“我和你,心連心,同住地球村;為夢想,千里行,相會在北京。來吧,朋友,伸出你的手;我和你,心連心,永遠一家人。”樸實的、關懷的語言加上平和淡定的五聲調式烘托出溫暖、委婉、情深意篤、樂意綿綿的感性情懷和終極關懷的大氣。“音樂性”就是這樣自然地如涓涓細流般作用于人心的最柔軟的那個“善心”。
這種趨向于音樂本真的回歸為音樂教育的德性培養也啟明了思路:并不僅是催人奮進的,雄壯的音樂才會對德性產生積極的作用,如果甄選的音樂都是氣焰高漲的,那用什么來慰藉激動后的平靜、宏大后的小我?用什么來沉積道德的感悟和感懷?我們能否說弘一法師填詞的感傷、惆悵的學堂樂歌《送別》是一首格調低下的作品?芽我們能否斷定《讓我們蕩起雙漿》、《小燕子》這些廣受兒童歡迎的歌曲因為不是激昂的進行曲風、沒有明顯的思想內容就不是教材中的精品?德性之維的學校音樂美育完全可以不需要口號,不需要說教,不需要把政治思想掛在嘴邊,我們音樂教育的德性培養要還原音樂的本真,讓感性傳遞出來的美、愛、善來幫助學生自我構筑德性之本。
(本文是全國教育科學“十一五”規劃青年專項:審美之維——百年中國音樂教育思想研究ELA080325成果之一)
①本耐特·雷默《音樂教育的哲學》,熊蕾譯,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2003年版,第187頁。
②亨利.A.吉羅克斯《跨越邊界——文化工作者與教育政治學》,劉惠珍等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41頁。
③Bennett Reimer A Philosophy of Music Education Advancing the Vision 3rd ed . N.J Prentice Hall 2003 p11.
資利萍 博士,湖南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院副教授
(責任編輯 張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