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接讀代字是《馬氏文通》模仿西語的關系代詞而為漢語設立的一個詞類,其中共有三個成員:其、所、者,其中“其”字最具代字典型,存在問題也最多。在具體分析了《馬氏文通》中接讀代字存在的問題之后,我們不應忽視其中合理的理論價值,重讀《文通》,就是要回復到原點和起點,讀出它的現代性。
【關鍵詞】馬氏文通 接讀代字 存在問題 理論價值
馬建忠在《馬氏文通》里提出四種代字:指名代字、接讀代字、詢問代字、指示代字。指名代字、詢問代字、指示代字大致相當于后來的人稱代詞、疑問代詞、指示代詞,唯獨接讀代字后人沒有沿用。這究竟是什么原因?宋紹年先生在《〈馬氏文通〉研究》一書中說:“接讀代字是《文通》代字章寫得最精彩的部分,至今仍能夠給我們許多深刻的啟示。”它精彩在何處?對我們有何深刻啟示?這些問題很值得探討。
接讀代字存在的問題
《文通》對接讀代字的界定是“頂接前文,自成一讀”,其接讀代字成員共有三個:其、所、者。三個成員中符合“頂接前文”的只有“其”字,且有例外。“所”、“者”的詞性“至今還是有爭論的問題”,①“其”字最具代字典型,問題也最多。
先看接讀代字“其”。
一、齊晉秦楚,其在成周微甚。(《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序》)
二、浮屠師文暢,喜文章,其周逰天下,凡有行,必請于搢紳先生,以求詠謌其所志。(韓愈《送文暢師序》)
《文通》在舉上述例句之前,說“‘其’字領讀,獨居其首,用法有二,一在主次,一在偏次。其在主次者,有前詞為名而‘其’字頂接者。”例一“其在成周”為一讀,“其”為讀之主次,頂接“齊晉秦楚”。這個例子完全符合馬氏接讀代字的理想標準。而例二中,“其”字前文分別是“浮屠師文暢”、“搢紳先生”,與“其”字并沒有頂接。馬氏強調接讀代字“頂接前文”,顯然是受西語關系代詞的影響,如英語的關系代詞一般要緊接其先行詞。
“前詞”是個語意上的概念,它在語意上先于代字,句法位置上則可先可后。②馬氏在實例考察中常常會突破既定概念,這種現象在《文通》中并不少見,也多少反映出馬建忠是以漢語實際為準的,并非完全比附。問題的關鍵在于接讀代字“其”與指名代字“其”如何區別?《文通》對這個問題的處理顯得有些混亂。馬氏指出:指名代字“其”有兩用焉,一為讀之起詞而居主次,二以附名而居偏次。指名代字既然可以作“讀之起詞而居主次”,那么它與居主次的接讀代字又有何區別呢?如果說是僅在于有無前詞,那么我們可以看看《文通》所舉“讀之起詞而居主次”的指名代字“其”的例子:
三、其為人也好善。(《孟子·萬章下》)
四、其為政也,善因禍而為福,轉敗而為功。(《史記·管晏列傳》)
按馬氏“讀”之觀點,“其為人也”、“其為政也”與例一、例二的“其在成周”、“其周逰天下”都是句中之讀,“其”在讀中都作起詞。兩者相較,沒有什么不同。之所以把例一、例二中的“其”字看作接讀代字,而把例三、例四中的“其”字看作指名代字,其標準就在于有無前詞,《文通》指出:接讀“其”字,以“其”與前詞緊接,而又自為一讀,故以別于指名“其”字耳。其實,指名“其”字也是有前詞的。比如例四“其為政也”的前詞就是上文的“管仲”,只不過沒有緊接而已。再看《文通》所舉接讀“其”字的兩個例句:
五、夫諸侯之會,其德刑禮義,無國不記。記奸之位,君盟替矣。(《左傳·僖公七年》)
六、君子居是國也,其君用之,則安富尊榮。(《孟子·盡心上》)
這兩例的“其”字并非馬氏所謂的“領起一讀”,實際上都是“附名而居偏次”的指名代字。馬氏不適當地擴大了“其”的管轄范圍,把它們放在了接讀代字里。這樣一來,接讀代字和指名代字就混淆不清。所以,宋先生認為,我們完全有理由對馬氏的系統作出調整,結論是“其+動(含靜)”之“其”是接讀代字,“其+名”之“其”是指名代字,或者說主次之“其”是接讀代字,偏次之“其”是指名代字。這一調整并不違反《文通》大的原則。③
再看接讀“所”字。
七、三人者皆人杰,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者也。(《漢書·高帝紀》)
八、此所以為主上豫遠不敬也,所以禮貌大臣而勵其節也。(《漢書·賈誼傳》)
九、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猶斧斤之于木也。(《孟子·告子上》)
十、彼,人之所引,非引人也。(《莊子·天運》)
馬氏認為例七、例八的“所”字皆指“此”,而對例九的分析卻是:“所”指“者”字。④例七和例九都是同樣的“所以……者”結構,馬氏作了兩種解說,“所”到底指代什么,此處顯得模棱兩可。對于例十,馬氏分析說:“人之所引”,讀也,“所”指“彼”;“引”,外動也;“所”為“引”之止詞而先焉。“人”者,讀之起詞,而“所”后焉。故“所”適居一讀之領,常也。⑤這個分析有兩點需要指出:一是“所”為“引”之止詞。二是“所”字的語法位置。在馬氏看來,這里的“所”字是插入起詞“人”和動字“引”之間的一個介接性成分。所以今天視為名詞性詞組的“人之所居”、“所居之室”和“所食之粟”等,馬氏都看作是“讀”。⑥對于“所”字的語法位置,馬氏自身的說法也矛盾。《文通》指出“‘所’字,常位讀領。”同時又說“‘所’字常位領讀,或隸外動,或隸介字,而必先焉。”首先“讀領”與“領讀”是兩個不同的概念。“讀領”即“讀之領”,意即讀的中間;而“領讀”即“領起一讀”,顯然是在讀之首。其次,既然說“所”字“或隸外動”、“或隸介字”,義即“所”字是動字的前附性成分,就不宜再把它看作是起詞和動字之間的一個插入性成分。可見,馬氏對“所”的語法位置的認識也不夠清晰,顯示出馬氏對語言結構層次認識的模糊性。
至于接讀的代字“者”,與前文接讀代字的定義已相去甚遠,所以馬氏于此處不再提接讀代字的“前詞”、“頂接前文”等。顯然,“者”字在接讀代字的三個成員中是個另類。
綜上所述,《文通》接讀代字“其”、“所”、“者”三個成員中,符合馬氏理想標準的其實只有“其+散動”之“其”字,“所”和“者”兩字與接讀代字的定義已不相符。后世學者也沒有接受馬氏的接讀代字。
接讀代字的理論價值
《文通》的接讀代字雖然存在諸多問題,但也有其合理的理論價值。馬氏是在對古漢語語言材料認真梳理的基礎上提出看法的,他的很多看法能夠讓我們清楚地看到當代學術觀點的原始形態,幫我們準確把握學術歷史與現實的聯系,明晰學術發展脈絡。下面結合《文通》的具體論述看其理論價值之所在。
先看“其”字。馬氏的接讀代字“其”與指名代字“其”固然有些許糾結,但在馬氏看來兩者絕對不具有同一性。但今天的古漢語語法體系對兩種“其”字卻不加區分,顯然不如《文通》描寫得細致。
十一、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民也惠,其使民也義。(《論語·公冶長》)
十二、惜乎吾見其進也,未見其止也。(《論語·子罕》)
例十一中“其行己”、“其事上”、“其養民”、“其使民”四讀皆為句之起詞,例十二中“其進”、“其止”兩讀皆為句之止詞。馬氏認為這些讀都“用如名字”。《文通·正名卷》界說二十三也指出:“讀之式不一,或用如句中起詞者,或用如句中止詞者,則與名代諸字無異。”“用如名字”或“與名代諸字無異”的說法雖然可視為曾被批評多年的“名物化”觀點之濫觴,但從陳述與指稱可相互轉化的角度看,馬建忠似乎已經發現陳述與指稱可相互轉化這一現象。
對于“其VP”,王力先生認為是偏正結構的名詞性詞組。⑦朱德熙先生認為是主謂結構的名詞化形式。⑧宋紹年先生認為是一種自指化的主謂結構。⑨對“其VP”結構的看法盡管有分歧,但都認為是名詞性成分。這一看法當源于《文通》。因此,我們不得不佩服馬建忠一百年前所站的高度。
結 語
《文通》的接讀代字是模仿西語的關系代詞而為漢語設立的一個詞類。鑒于漢語自身的特殊性,設立這樣一個詞類的必要性是可以質疑的。但我們不應該以此為由而忽視《文通》中合理的理論內核。馬氏的語法研究已經達到他那個時代的最高水平,盡管今天的語法研究在許多方面超越了《文通》,我們也沒有理由忽視,更何況其中有許多觀點至今仍有啟發意義,“在《文通》的許多論述里確實不乏可貴的現代性。”⑩今天重讀《文通》,就是要回復到原點和起點,讀出它的現代性。(作者為河北大學文學院講師、北京大學中文系在讀博士研究生)
注釋
①呂叔湘,王海棻:“《馬氏文通》評述”,《中國語文》,1984年第1期。
②劉永華:《馬氏文通研究》,成都:巴蜀書社,2008年,第180頁。
③⑨⑩宋紹年:《〈馬氏文通〉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99、77、101頁。
④⑤馬建忠:《馬氏文通》,北京:商務印書館,1983年,第63、60頁。
⑥“讀”實際上指非敘述性謂語核心位置上的各類謂詞性句法結構。參見宋紹年《〈馬氏文通〉研究》第75頁。
⑦王力:《漢語語法史》,北京:商務印書館,1989年,第238頁。
⑧朱德熙:“自指和轉指”,《北京大學百年國學文粹·語言文獻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18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