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

　　一
　　
　　不愛吃皮蛋要說也不算什么毛病，但對我來說，卻是不可饒恕的錯。
　　三年前，志遠患肝腹水離我而去，那時我們結婚剛剛１４個月零３天。沒錯，他喜歡吃皮蛋，差不多每天晚飯都要吃。我沒少勸他，報紙上說皮蛋含鉛，不能多吃。可他笑嘻嘻地跟我貧：“報紙上說抽煙有害健康，那以后我就不抽煙了？報紙上說喝酒有害健康，那以后我就不喝酒了？報紙上說房事過多有害健康，那以后我就不看報紙了。哈哈！”志遠就是這樣一個貧嘴的男人，整天樂呵呵的，從沒見他為啥事犯過愁。
　　認識他以前，我是一個不快樂的女孩兒——用志遠的話說，我是他“憂郁的天使”。父母早早過世，在重慶又舉目無親，所以我倍感凄涼。我是一名護士，志遠是晚報記者，他來醫院陪護父親，一來二去我們就認識了。有一天在食堂打飯，他大聲說：“呀！原來你不戴口罩這么漂亮！”惹得滿堂哄笑。后來他來得更勤了，且專挑我當班的時候，再后來我就經常自告奮勇地替同事值夜班，而他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到護士站來坐坐，再再后來他爸爸出院了，我們只好另找地方約會。事情就是這么簡單，一點兒也不像韓劇。
　　一年后，我們就結婚了。這時候我發現他特別喜歡吃皮蛋，差不多每晚都要來上一小碟。一小碟全是他的，我碰都不碰。這種場合他總要用到“暴殄天物”這個成語。
　　
　　二
　　
　　婚后，志遠一如既往地逗我開心，鬼知道他打哪兒弄來那么多笑話，而且每個笑話他從不講第二遍。經他“熏陶”，我開朗多了，居然也講笑話了，而且經常把同事逗得哈哈大笑。
　　但我們的快樂生活很快就結束了，志遠被查出得了肝腹水。最后那段日子，我天天在醫院陪他，眼見他一步步被死神拉走。有一天他對我說：“我走了以后，你別過度悲傷，半年以后就考慮再婚吧。”我頓時淚流滿面：“你以為半年我就能忘掉你嗎？”他說：“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太孤單了，那樣下去不行，真后悔沒要個孩子，可以陪陪你。”我說：“我不要再嫁，沒人會比你更好。”他說：“世界比你想象的要大，你會遇到另一種男人。”我說：“要是他不會哄我開心怎么辦？”他眨眨眼，愣了一下，然后一字一板地說：“那你就哄他開心。”我們一起流淚。他把我擁在懷里，輕聲說：“記住，給別人送去快樂，你才能得到快樂……”
　　
　　三
　　
　　志遠去世后，我消沉了很長時間，曾經一周不說一句話，體重減到３７．５公斤。后來護士長的幾句話讓我走出了傷心。她說：“看到你現在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志遠會死不瞑目的——讓你開心，可是他的夙愿啊！”
　　我開始重新學習微笑，還照著志遠教我的辦法，上網搜索笑話。這是一個多么艱難的過程啊！我想，之所以我能挺過來，全靠志遠冥冥中給我力量。
　　護士長給我介紹對象，被我拒絕了。我說：“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她說：“你才２８歲，總不能獨身一輩子吧？”我說：“就能！”
　　顯然我小看了世俗的力量。后來發生了許多事，讓我領悟到這樣一個道理：要想快樂，必須成為大家中的一員，要想成為大家中的一員，必須與大家同類，要想成為大家的同類，２８歲的女子就必須再婚。但我恨這鬼邏輯。
　　現實的邏輯是：我勉強見了幾個男士，根本找不到感覺，我做不到不拿他們和志遠比，勉強拍拖下去，對方倒是喜歡會講笑話的我，可我覺得他們一逗就笑太小兒科；勉強接受對方的親近，我甚至騙自己說這就是志遠所說的“另一種男人”，但是緊接著我就“勉強”不下去了：對方呼出的氣息令我大吃一驚，立刻把自己送出去的心又撤了回來——這不是志遠，他嘴里沒有一點兒皮蛋的味道！
　　莫非皮蛋——這種我從來不吃的食品，已經成了志遠的專用符號，進而成了性愛的味道？我買來皮蛋品嘗，這種黏糊糊、又黑又黃的東西一點兒也不好吃，看來嗅覺和味覺完全是兩碼事。再約會的時候，我點涼拌虎皮青椒皮蛋這道菜，讓對方吃，接下來我果然感覺良好，讓那小子喜出望外。所以，以后我每頓飯都點皮蛋。但是，很快對方就不干了，說吃多了有害健康，于是我興趣索然。我是學醫的，知道自己可能是心理有了問題，但我就是拿自己的感覺沒辦法，誰又能老跟自己過不去呢？我想，總會遇到一個愛吃皮蛋的吧，這個要求并不高。
　　后來，因為我走馬換將過于頻繁，醫院里開始有了閑話。世俗就是這樣，你可以違背自己，卻不能違背那些亂七八糟的潛規則。他們有時候把潛規則與社會道理混為一談。我索性到婚介所填了表，接下來的故事，和上面的類似。至于那１２位應聘者，不說也罷，無非是點一盤涼拌皮蛋，然后我勸人家吃，多吃，人家吃不下了我就用筷子夾過去，可他們都不及格。所以，當燕姨在電話里跟我絮叨邵雷的諸多優越條件時，我一條也沒記住，只在心里冷笑：只要不把一盤皮蛋吃完，說啥都白搭。
　　
　　四
　　
　　不出我所料，邵雷是穿著運動服來“應聘”的，以此顯示他的陽剛。這讓我稍覺掃興。不過他的確蠻陽剛的，身材不高卻肌肉發達，坐姿端正，舉手投足干凈利落，尤其他的目光，明亮而犀利，屬于不怒自威的那種，但眼神里卻隱隱透著一股淡淡的哀愁，想必還沒有走出喪妻的陰影——總之，他給我的印象，是一只受傷的豹子。
　　“豹子”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問我會不會打乒乓球。我說不會，不過我喜歡看。我又補充說：“王濤在賽場上擦汗的動作很迷人。”他奇怪地眨眨眼，想笑沒笑出來。“你和他打過嗎？”我挑釁地問。他這回笑出來了，說：“沒打過，不過我的學生在聯賽上贏過王濤。”我立刻睜圓了眼睛，表示很驚訝。我想鼓勵他打開話匣子，這樣我就能察言觀色洞悉他的內心了，可他收住了話題，只說以后王濤來比賽，一定帶我去看。他沉穩的樣子讓我來了興致，要知道，之前的那１２位應聘者差不多全是給點兒陽光就燦爛的主兒，遇到這種情況肯定要揮舞手臂表彰自己的戰功，非常叫人不放心。
　　我看時機成熟，就說自己餓了。其實我心里惦記著那盤涼拌皮蛋。
　　我故伎重演，一個勁兒地勸他吃那盤皮蛋，他也不客氣，夾起來就往嘴里送。剩下小半盤的時候，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問我：“你為啥不吃？”這場面我見多了，從容作答：“我喜歡看你吃。”這話多少有點兒曖昧，他愣了一下，目光溫柔了許多，筷子卻不停，風卷殘云般掃蕩了４個盤子，還像是沒吃飽。
　　
　　五
　　
　　喝茶的時候我問他：“現在談談對我的印象吧？”他略加思索，用乒乓球教練的專業口吻鄭重回答：“你像是打削球的。”我問什么意思。他解釋說就是以柔克剛，極難對付。我說：“你的意思是我很刁鉆？”他說：“不，你在考察我的飯量。”我笑起來。他接著說：“聽說古代有個諸侯王準備起用一位老將軍，就是先派人請他吃飯，看他還能不能吃，能吃說明有體力。我剛才想到的就是這個。那個老將軍叫什么頗。”我說：“廉頗。”他不好意思起來：“對對，廉頗，負荊請罪那個，中學學過。”他臉紅的樣子非常可愛，我們都笑了。
　　我接著問：“剛才的菜，喜歡吃嗎？”
　　他回答：“還行吧，我不挑食。”
　　“那盤涼拌皮蛋你好像很喜歡吃。”
　　“那是你叫我吃的。”
　　“你不喜歡？”
　　“我說過了，我不挑食。”
　　我問：“那你就沒有特別喜歡吃的菜？”他抬眼看看我，猶豫了一下說：“有，紅燒排骨，配胡蘿卜。”“那很膩的，膽固醇高。”我打斷他。他馬上沉下臉，眼睛看向墻角。我問他怎么了，他不看我，極不情愿地回答：“那是我老婆最拿手的一道菜，已經幾年沒吃了。”
　　
　　六
　　
　　此后我和邵雷繼續約會，三個月后他就被我正式“錄用”了。燕姨如釋重負。需要說明的是，錄用理由不是他吃完了那盤皮蛋，而是他對紅燒排骨的態度。作為女人，我知道那叫“深情”；作為同是被嗅覺糾纏過的人，我知道那叫“折磨”。深情而又被生活折磨過的男人無疑是珍貴的，盡管他的陽剛與志遠迥然不同，但能讓我感到安全，或許，他就是志遠所說的“另一種男人”吧。
　　結婚后，或許是心理作用，我覺得皮蛋的味道不那么必不可少了，我心下竊喜。但是邵雷卻會錯了意，以為我愛吃皮蛋，每次我出門買菜總要囑咐我買幾個回來，我就只當沒聽見。
　　有個周末的早晨，我們一起去菜場。我買，邵雷負責提塑料袋，可是一轉眼他就不見了。遠遠地，我看見他居然在挑皮蛋。他兩個膝蓋一高一低地蹲在攤前，把一只皮蛋扔得老高老高，然后煞有介事地接住，一看就是第一次買。我突然被感動了。我在心里說：志遠，別怪我無情，我遇到了你所說的另一種男人，他對我很好，請允許我愛他吧……
　　我收斂心情，走過去，彎腰湊到邵雷臉上問道：“干什么呢？練習發球啊。”他大笑，說人家剛教他的，挑皮蛋就得這樣。我說：“算了，走吧，今天不吃皮蛋。”他問：“為啥？”我說：“別問了，今天我想吃紅燒排骨，配胡蘿卜那種。”我拉起他就走，邊走邊說：“再來個肉絲炒香菇，再來個番茄炒雞蛋……”
　　哦，忘記說了，既然愛情有多種可能，生活就有多種可能，明白這個道理，多么幸福。
　　編輯 / 孫魯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