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作品篇末附有的“異史氏日”為數眾多,其中就法律發表議論的共用二十幾則,涉及的篇目如下:《犬奸》、《僧孽》、《金世成》、《九山王》、《李伯言》、《黃九郎》、《閻羅》、《促織》、《伍秋月》、《罵鴨》、《冤獄》、《盜戶》、《詩讞》、《狂生》、《折獄》、《胭脂》、《龍飛相公》、《恒娘》、《王大》、《王十》、《商三官》、《夢狼》等。蒲松齡針對自己的涉法作品如此頻繁地進行自我評論,從淵源關系看受到司馬遷的“太史公曰”的影響,而從今天的涉法文學研究來看,則有多方面的操作性極強的方法論啟示。
首先,蒲氏的法律議論無意于建立法學理論系統,而是緊緊抓住法律實施的效果這個關鍵,對法律被架空、遭歪曲等問題予以剖析,發表真知灼見,為任何法學家所不及。“私鹽”是法定的罪名,《王十》有異議,“異史氏曰”進而指出,在社會實踐中,出于地方保護正義和奸商的需要,這個罪名被弄得走了樣,真正犯此罪的大商人成了逍遙法外的暴發戶,而小本經營的小鹽販卻成了私鹽罪犯。若不是對當時的社會現實有調查、研究的心得,就不可能有這切中時弊的金玉良言。
法律實施途徑主要在司法執法衙門的依法辦案。《冤獄》、《折獄》、《胭脂》等篇的“異史氏曰”有一個共同理念:慎刑。意思是說,各級政府衙門,無論大小官員凡辦案都得謹慎小心,不可粗枝大葉。《冤獄》的“異史氏曰”的篇幅比小說還長,對“慎刑”主張有深刻、嚴密的論證。
正確的方法,對于破案、依法行政有重要意義。蒲氏就此發表己見的例子不少。在《金世成》篇末,他對縣令南公從方法良好上進行肯定:“笞之不足辱,罰之適有濟,南令公處法何良也!”《詩讞》寫到了官員辦案過程中有夢中算命先生的測字方式的參與,“異史氏曰”認為這是“相士之道,移于折獄”的表現,從而提出了一個在中國古代文學中常見的辦案方法我們該如何對待的普遍問題。
久而未決的懸案,意味著有關法律不能落實的困境的存在。《閻羅》所寫曹操的罪案,竟更換了幾十個主審的閻羅,依然懸而未決。此中法律的奧妙何在?“異史氏曰”用提問的方式,讓大家一起來思考、尋覓良方。
其次,蒲氏始終堅持法律批判立場,對于立法不公、執法不嚴、法律淪為助紂為虐的工具等等消極、黑暗現象,總是予以揭露和抨擊,戰斗精神和攻擊智慧都令人欽佩。《促織》中皇宮里的成人斗蟋蟀的游戲,玩到民間來,竟成了法律,這荒謬在小說中已表現得淋漓盡致,“異史氏”還不放過,直截了當指出:“天子偶用一物,未必不過此已忘,而奉行者即為定例。”“例”,是清代法律的一種表現形式,在法典中每附錄于“律”之后,“定例”即指形成相應的法律條文。這里的議論,實質上是揭露了地方官員懼怕皇權,把游戲之舉變作了法律,強迫百姓遵守、執行,否則就把你整得死去活來。批判鋒芒從基層官吏直至皇帝的傾向是人所共知的。
《夢狼》再現的是官員在執法辦案、治民時如狼似虎的兇殘,作家還嫌戰斗力未曾充分發揮,又用議論來指出:“竊嘆天下之官虎而吏狼者,比比也。即官不為虎,而吏且將為狼,況有猛于虎者耶!”
《盜戶》諷刺官方害怕強盜而偏袒強盜的所謂執法公案,無異于向犯強盜罪的人們妥協投降,同流合污。“異史氏”的議論,進一步從官員之所以如此腐敗無能的原因上作探究,指明了他們糊涂得不懂法律,不知法理,因而胡作非為就不可避免,其原話是:“今有明火劫人者,官不以為盜而以為奸;逾墻行淫者,每不自認奸而自認盜。”就是說,官員不分盜與奸這兩種罪行,跟百姓不分奸與盜完全一樣,誰也不比誰高明。這樣的糊涂官打糊涂百姓,名為執法公案,實為拿法律開玩笑。
在《伍秋月》篇末,蒲松齡妙語驚人,認為公役人員個個該殺!于是,他想提出一個立法建議:“凡殺公役者,罪減平人三等。”這種看法、這種建議,唯有在了解封建法律中有特別保護官員的有關法律條文的基礎上,才可充分看到論者的大義凜然、無所畏懼的膽識與勇氣。這里,我們至少應當知道有這樣一條法律:“九曰不義。”…其后有立法解釋指出,“不義”罪包括有“部民殺本屬知府、知州、知縣,軍士殺本管官吏,卒殺本部五品以上長官”。
“不義”,是十惡不赦大罪的第九條,殺以上規定的官吏,就以這個罪名處以死刑,沒有任何赦免的希望,顯然,其立法精神在于特別保護大大小小的官吏。而蒲松齡的立法建議,恰恰是反其道而行之,要大大從輕發落殺官吏的人們。可見,這種立法建議盡管只是一個想法,未曾出爐,但同立法者針鋒相對的立場與觀念。表現出蒲氏的非凡胸襟。
第三,為了深入議論法理,除了著眼于外部有日共睹的法律事實與現象,蒲松齡還注意到意識領域的法理邏輯與法制心理的分析。《狂生》中某狂生以不拘小節而遭官員處罰的教訓,本已彰顯出來,可蒲氏還要用議論加以強調,他的議論方法就是法理邏輯分析:“士君子奉法守禮,不敢劫人于市,南面者奈我何哉!”
罵人,本是法定的罪名,可在《罵鴨》中鄰翁的罵人治好了偷鴨人的怪病,這就有可議法理邏輯寓含其中,蒲氏用議論文字分析這法理邏輯,指出:“彼鄰翁者,是以罵行其慈者也。”在這種分析中,罪行變成了德行,不僅不該處罰,反倒該表彰,見解何其獨到。誰若據以為這是不通法律的外行話,那就是十足的皮相之見,是不明內在法理的辯證邏輯的形而上學。
做法制心理分析的也不乏其例。《九山王》寫李生造反前大肆毒殺不計其數的狐貍情節。到發議論時,作家采用的是心理分析方法,有這樣的評論:“彼其殺狐之殘,方寸已有盜根,故狐得長其萌而施其報。”所謂“方寸”,就是內心深處。外部的買毒藥、用藥殺狐的現象背后,有行為人李生心理上的支配根源,而這種殘忍嗜殺的心理,容易產生上山造反之類的罪行,于是乎就容易被人加以利用,實施其報復計劃。我們不能不認為這種心理分析式的結論很正確。
《恒娘》所寫妻妾在丈夫面前用美容、美體、美態方式爭寵、取悅的故事,本來就富有時代感,是舊中國實行一夫多妻制的特定產物。在篇末發議論之時,蒲氏也采用了心理分析的方法,他說:“買珠者不貴珠而貴櫝;新舊難易之情,千古不能破其惑,而曾憎為愛之術,遂得以行乎其間矣。古佞者事君,勿令見人,勿使窺書,乃知容身固籠。皆有心傳也。”這段話,用三則心理分析材料的并列,證明了“容身固寵,皆有心傳”的心理科學結論。第一則買櫝還珠故事的當事人,屬于不識貨的蒙昧心理,鬧出了笑話。第二則材料,是針對小說中朱氏向恒娘學得的妻如何戰勝妾、取得丈夫寵愛的一套辦法所作的心理分析,認為這在一夫多妻制的中國有長久的意義。第三則材料講的是奸臣事君的心理戰術:不讓他接近外人,又不讓他看書,造成頭腦一片空白,于是見到奸臣就格外親切,言聽計從了。三則心理分析材料的共同點,都在于使用心理戰術的當事人,無非是要讓別人吃虧,而自己取得“容身固寵”的實利和名聲。形形色色的詐騙犯、投機取巧者,大約都傾向于玩這心理戰的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