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中國的歷史上,從沒有一個朝代像太平天國那樣與音樂緊密相關。由于太平天國是一個建立在“上帝教”基礎上的政教合一政權,全國都必須遵守朝夕禱告和七日禮拜儀式,禮拜時不但詠唱贊美詩,而且還有樂器伴奏,這使得天國每天都離不開音樂。在統治集團上層,音樂更是權力的象征,從天王到侯爵,從丞相到指揮,都配有人數不等的樂師,而樂師的多少則取決于職位的大小。一般來說,職位越高,對音樂依賴程度就越大,至于到了主要領導人一級,則每時每刻都離不開音樂了。在《天父詩》里,洪秀全就寫道:“日夜琴聲總莫停,停聲逆旨處分明。”英國代理寧波領事富禮賜?穴Robert J. Forrest?雪有關干王(洪仁玕)府有過這樣一段記載:“在到達油漆和鍍金氣味濃烈的王府時,你看到街道兩邊有兩個小亭子,里邊有兩班樂師無休止地奏出不和諧的聲音,有時很低沉,好像是為了不打擾你;有時聲調又極高,使你受不了。有一次我在干王府住了四天,樂聲中斷的時間不超過半個小時。”①令人遺憾的是,太平天國這么重要的一個音樂現象,卻被后來太史學者和音樂工作者所忽視,太平天國音樂研究一直是太平天國研究中薄弱的環節。在太平天國建國初期,天國就成立了“典樂衙”,但遍尋我國大史界學者的文章和著作,卻不見有關“典樂衙”的只言片語。據羅爾綱考證,在太平天國定都天京時,共有59個行業,每個行業設有一衙,即有59衙。但由于史料不足,他只考證出軍事、日用工業、交通和美術等9個領域的42個衙。至今,這42衙還被太平天國研究者廣泛引用,可惜里邊也不見“典樂衙”。
上世紀80年代初,上海音樂學院陳聆群教授在研究太平天國音樂時,曾感覺到典樂衙的存在。在《太平天國音樂史事探索中》一文中,作者寫道:“在太平天國,設有龐大的專司儀禮音樂的機構,這就是分屬諸王府、官衙的‘典樂’衙(或‘館’)。”② 由于沒有挖掘到確切的史實資料,作者因把捏不準,故在典樂衙前的“典樂”二字上加了一個引號。
二
事實上,太平天國“典樂衙”是確實存在的。《粵逆紀略》收錄了1853年太平天國定都天京時的館衙制度,其中就有典樂衙的記載。文中明確寫道:“偽典樂衙,主奏樂之事。”③由于當時太平天國還沒有西洋樂器,典樂衙中的樂師都由中國民間樂手組成,并被分成典樂和典鑼兩類。其中“典”字,有時是指官職,有時是指職業。杜文瀾在《平定粵寇紀略附記二》中記述:“賊設偽官,分朝內、軍中、雜職為三途……其雜職司賊之食用者,一事一官,皆曰典。”④可見,典是一種官,被稱典官。當然典官并不只用于“食用者”,在太平天國,各行各業都有典官,如管倉庫的叫典圣庫,管糧食的叫典圣糧,還有典買辦、典油鹽等,而負責音樂的官員則叫典樂和典鑼。在《太平天國文書匯編》里,收錄有護殿正典樂李長發和副典樂顏應宗統下的名冊,據此可知典官還有正副之分。
在太平天國早期,除天王外,其他各王共分四等,其中東王、西王為一等,北王、南王為二等,翼王為三等,豫王、燕王為四等。到了太平天國后期,官爵泛濫,此時早期的東、西、南、北、翼等王及后期的干王、安王、福王為一等,英王、忠王、侍王為二等,其他二千七百多列王分為三、四、五等。據《賊情匯纂》記載,太平天國王侯各府都有典樂衙存在,只是衙中人數的多少取決于各府主人在天朝中的爵位等級。其中天王府有典樂300人,稱典天樂,典鑼48人,稱典天鑼;東王府有典東樂240人,典東鑼32人;北王府有典北樂100人,典北鑼24人;翼王府有典翼樂100人,典翼鑼24人;燕王府和豫王府各有典樂兩人;侯爵各配典樂一人。至于太平天國后期,受資料所限具體不詳。不過,由于后期天國官員越加腐化,從富禮賜描述的干王府音樂晝夜不停的情況分析,后期各王府的音樂浮華程度可能勝于早期。
在太平天國,官有朝內官和屬官之分。按羅爾綱的觀點,在太平天國前期,王、侯為爵,丞相以下為朝內官。朝內官分11等,自高而下依次為:1.丞相;2.檢點;3.指揮;4.將軍;5.總制;6.監軍;7.軍帥;8.師帥;9.旅帥;10.卒長;11.兩司馬。王侯各府內的典樂和典鑼都對應一定的行政級別,由于他們附屬于王侯各府,故也稱屬官,其中典天樂、典天鑼職同指揮;典東樂、典東鑼職同將軍;典北樂、典翼樂、典北鑼、典翼鑼職同總制;典燕樂、典豫樂職同監軍;侯典樂職同軍帥。在太平軍里,一個軍帥統領前、后、中、左、右五軍,共一萬二千五百人,相當于我們現在的一個滿員師,即侯府典樂貴為師級。至于天王府中的典樂和典鑼,則與科舉會試元甲三人,即狀元、榜[和探花的級別相當,可見朝內典樂衙的典官們的級別之高⑤。
在太平天國,除王侯各府有典樂衙外,朝內自丞相至指揮各行政部門還有典樂館。典樂衙樂手的人數隨主人的爵位高低而變,但典樂館內的人數卻大體相同,與他們所屬部門的級別無關。滌浮道人在《金陵雜記》就寫道:“各偽丞相以至偽指揮統下,均有輿、廚、彩、樂等館……每館約二三十人。此等賊館,城南頗多也。”⑥同典樂衙一樣,典樂館內也分典樂和典鑼,但同王侯各府典樂衙中的同行相比,他們沒有行政級別,只是普通樂手。
太平天國從占領南京起就開始大興土木。起初只修建天王府和東王府,到了后期,又紛紛建造各王府。土木的興建需要大量的土木工匠,為此在太平天國定都天京后,就建立了招賢制度,即在開科取士的同時又舉行招賢活動。由于天國各府和各職能機構需要大量的鼓樂人員,鼓樂手就同急需的土木工匠一樣,成為了招賢對象。咸豐四年春?熏即天國定都天京后的第二年,江寧人管小異從太平天國京都逃出時,曾目睹過太平軍的招賢榜。榜上寫道:“江南人才最多,英雄不少,或木匠、或瓦匠、或銅鐵匠、或吹鼓手,你有哪長,我便用你哪長。”⑦類似的招賢活動,在天國的范圍內年年都有,時常都有,即使在太平軍新占之地也屢見不鮮。早期官爵少如此,晚期官爵泛濫后更是招賢不止。原忠王李秀成部將陳坤書,因殘害百姓怕被忠王治罪,就通過賄賂天王的兩個哥哥安王和福王而被封為護王。在他統下的名冊中,就發現有正副典樂2人和樂師5人。在陳坤書以后,王越封越多,至太平天國滅亡前,共封有二千七百多王。可想而知,在講排場的太平天國中,這二千七百多個王得需多少典樂人員?更不說還有數量龐大的各侯和其他職能部門了!
典樂衙(含典樂館)最主要的職能是為王侯各府、政府行政部門和軍隊各項禮儀活動服務。其中為宗教禮拜儀式詠唱贊美詩伴奏,是典樂衙的一個重要職責。曾參加過太平軍,后因叛亂逃離南京的謝介鶴在《金陵癸甲紀事略》記載說:“東賊偽諭朝夕敬天父,男樂在外,女樂在內,搜逼金陵樂妓進偽府,每賊處數十名,朝夕彈琵琶,以佐贊美。”⑧第一個到達太平天國的美國傳教士戴作士(Charles Taylor)在鎮江太平軍總指揮羅大綱處,看到了太平軍在禮拜儀式上有“鑼、鼓、鐃、鈸、喇叭(嗩吶)和其他各種樂器”為禮拜堂的贊美詩伴奏⑨。英國雇傭兵呤俐(A.F.Lindley)在天國安息日禮拜時,也見過太平軍“在唱《贊美詩》時,有憂郁的角聲和高音的簫聲一起伴奏”。⑩
1860年,艾約瑟等五名傳教士到蘇州拜見忠王李秀成時,忠王用中國炮銃(鳴禮炮)和震耳欲聾的音樂和鑼鼓聲歡迎了他們{11}。天王頒發詔旨的禮儀上,也是典樂衙工作的場所。英軍中校吳士禮曾目睹并記載了一次天王頒詔典禮。他說,典禮開始時,天王府“尊貴的黃色宮門被打開,走出一名婦女,手托一個裝飾得十分華麗的盤子……接著,抬來一頂四面有玻璃的黃色轎子,先前的詔旨被放在里面,八名轎夫在禮炮齊發的巨響中,前有樂隊奏樂,后有一群侍從跟隨,把轎子抬到贊王府”{12}。另外,太平天國權貴和大小官員慶壽和開科出榜儀式上,都有鼓樂相隨。
典樂衙里的典樂和典鑼除在以上儀式有所表現外,還要負擔起鳴鑼的任務。太平天國的鳴鑼制度有明確規定,其中天王鳴鉦六十四聲,奏樂三次;侯、相以下則鳴鑼四十八聲;檢點、指揮三十六聲;總制、監軍二十四聲;軍帥二十聲;師帥十六聲;旅帥十二聲;卒長十聲;兩司馬八聲。自王至指揮皆得奏樂。
典樂衙的另一任務是為官員朝夕上食和出行提供音樂。據《粵逆紀略》記載:“賊每飯必用樂,行則輿前亦用之。”{13} 《時間業錄》里說,在太平天國定都天京后,東王楊秀清出行“有對鑼,有儀仗,有鑼鼓音樂十余起”。{14}天王洪秀全初入天京城時,則“坐一黃色大轎……輿夫皆黃馬褂、黃帽,前隊旗幟兵衛數百對,次敲鑼手X(文獻處為空白)對,次吹鼓手八人”。{15}
1860年8月11日,美國南浸會傳教士花蘭芷?穴J.L. Holmes?雪曾隨章王林紹璋去過天王府。據他后來寫給《北華捷報》的一封信上說:“我們清晨就動身前往天王的王宮。這個行列以許多面鮮艷的彩旗為前導,一隊武裝的士兵緊跟其后,然后是章王……當時在城里的另幾個王已走在我們的前面,他們也有同樣的儀仗隊。這個場面還配有刺耳的音樂。”{16}除太平天國諸王出行配有樂隊外,各侯、丞相、檢點和指揮出巡的儀仗里都有大鑼一對,輿前并有鼓樂。
“賊每飯必用樂”是典樂衙需要完成的另一個任務。富禮賜曾就有關天王進膳時的音樂有段描寫:“鼓聲、鈸聲和鑼聲驟起,還混雜著爆竹聲和歪著脖子使勁吹奏的樂師們奏出的刺耳笛聲,一片嘈雜,這是天王正在用膳,噪聲一直持續到天王用膳完畢。”{17}《劫余雜識》里說:“曹(肖天候曹茂盛)每飲必命小僮六七人以笙笛侑酒,繼以喇叭鉦鼓,繁聲恥耳,賊顧而樂之。”{18}沈梓在《養拙軒筆記》中記載了一個官居指揮的太平軍軍官的進食情形:賊“每食十簋,碗皆以玉,進饌時吹鼓手八人奏樂,兩人立于船頭敲大鼓百聲。”{19}
筆者在匈牙利讀書期間,每周都隨導師一同去教會輔導唱詩班。唱詩結束時,就留下聽神職人員講道。偶而會聽到神職人員講解基督教的天堂觀。按基督教的說法,那是一個沒有痛苦,沒有悲傷,無時無刻都充滿著音樂、贊美和光明的地方。基督教的天堂觀自始有之,相信對洪秀全也產生了影響。按洪秀全對上帝教教徒的說法,天京是人間的小天堂。為了營造出人間小天堂的意境,他下旨王府音樂要晝夜不停地]奏。正是天王府樂手們晝夜不停地辛勤工作,才使洪秀全寫出了“日夜琴聲總莫停,停聲逆旨處分明;天堂快樂琴音好,太平天下永太平。”的詩句。至于富禮賜在干王府里所聽到的樂聲也是晝夜不停,估計都是出于同樣的道理。
典樂衙里的典樂和典鑼,是非作戰人員,但有時也在戰場上搖旗吶喊,以壯聲勢。在向榮圍困天京時,太平軍曾憑借城高池深,為調笑攻城的清軍無能,調鼓樂手前往助陣。據清軍大營探報說,清軍發兵三路攻打天京,“賊仍不出。且聞城中吹唱不斷,鼓鑼喧鬧。嬉笑不已。如此堅固,未識何日能破,殊深焦灼。”{20}不過,對典樂衙來說,這樣的任務并不常見。軍營中的典樂除需完成各種禮儀上的音樂活動外,協助部隊指揮官傳達號令則是另一重要任務。“瞭望官軍至,即將起行,將出隊時,俱擂鼓吹螺搖旗以聚眾;打仗則擊鼓吶喊;收隊敗退則鳴鉦,每一擊必一連四聲。”{21}和平時,通知禮拜,樂手在街前鳴鉦喻眾;禮拜開始前鳴鑼聚眾;喜慶時則鼓樂齊鳴,并奏鼓吹曲。
太平天國典樂衙的設立,幾乎網羅了太平天國內的所有樂手。雖然天國諸王想靠這些樂手營造出一個人造天堂的夢想沒能實現,卻無意中對天國占領區的民間音樂產生了深遠影響。1980年5月,陳聆群帶領上海音樂學院錄像組,在江蘇省溧陽縣戴埠鎮拍攝了一套《溧陽戴埠太平天國鑼鼓》,經采訪調查后確定,該曲是當年駐守該地的太平軍所留。相信如果此類研究深入下去,受太平軍影響的民間音樂還會被挖掘出來許多。
①《富禮賜的天京見聞》,羅爾綱,王慶成主編《太平天國》(九),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65頁。
②陳聆群《太平天國音樂史事探索中》,《中國近代音樂研究在20世紀》,上海音樂學院出版社,2004年版,第72頁。
③佚名《粵逆紀略》,太平天國歷史博物館編,《太平天國史料叢編簡輯》,第二冊,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4頁。
④杜文瀾《平定粵寇紀略附記二》,太平天國歷史博物館編,《太平天國史料叢編簡輯》,第一冊,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20頁。
⑤劉巍《太平天國音樂典官制度解析》,《交響——西安音樂學院學報》2009年第3期。
⑥滌浮道人《金陵雜記》,中國史學會主編《太平天國》(四),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書店出版社,1957年版,第621頁。
⑦趙烈文《落花春雨巢第日記》(選錄),太平天國歷史博物館編《太平天國史料叢編簡輯》第三冊,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40頁。
⑧謝介鶴《金陵癸甲紀事略》,第660頁。
⑨《美國監理會傳教士戴作士醫生的敘述》,羅爾綱,王慶成主編《太平天國》(九),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77頁。
⑩[英]呤俐《太平天國革命親歷記》,王維周譯,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55頁。
{11}《一位叛軍首領接見傳教士》,羅爾綱、王慶成主編《太平天國》(九),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23頁。
{12}《吳士禮中校的敘述》,羅爾綱,王慶成主編《太平天國》(九),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25頁。
{13}佚名《粵逆紀略》,太平天國歷史博物館編,《太平天國史料叢編簡輯》,第二冊,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4頁。
{14}《時間業錄》(選錄)太平天國歷史博物館編,《太平天國史料叢編簡輯》,第五冊,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80頁。
{15}沈梓《養拙軒筆記》,太平天國歷史博物館編,《太平天國史料叢編簡輯》,第二冊,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66頁。
{16}《花蘭芷牧師的一封信》,羅爾綱,王慶成主編《太平天國》,(九),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38頁。
{17}《富禮賜的天京見聞》,羅爾綱,王慶成主編《太平天國》(九),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65頁。
{18}李光霽《劫余雜識》,中國史學會主編《太平天國》(五),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書店出版社,1957年版,第315頁。
{19}沈梓《養拙軒筆記》,太平天國歷史博物館編,《太平天國史料叢編簡輯》,第二冊,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65頁。
{20}《粵匪雜錄》,太平天國歷史博物館編,《太平天國史料叢編簡輯》,第五冊,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18頁。
{21}張德堅《賊情匯纂》,中國史學會主編《太平天國》(三),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書店出版社,1957年,第153頁。
劉巍 山東大學威海分校藝術學院教授
(責任編輯 榮英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