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去泰山,先進岱廟,看漢柏嶙峋,虬枝橫逸,直插向浩渺天宇。陽光正從繁枝密葉間瀑布一樣瀉落,霧氣彌漫,遠處山影綽約,重巒疊嶂浮現一種太極之氣,嵯峨里添了幾分杳然的禪境。微風吹來,樹葉瑟瑟,恍惚間,我們和那些山影樹形一起,隨晨光浮動,融入了“色靜深松里”的王維詩意。
眼前情景,忽然和記憶里范揚先生的畫境重疊起來,那些蒼勁的枝椏、空寂的廟宇、一掠而過的鳥羽、刀劈斧皴的山巒,仿佛就是畫家潑墨中的景致。
范揚的畫是特色獨具的,它的特征不是線條的鮮明、色彩的獨到或者人物譜系的特別,而是范揚畫中一種沛然的生命氣息,與生俱來,彌漫不去。
讓我們來看看這樣的畫面:
兩棵歪歪倒倒的老松樹,兩個盤膝踞坐的問道人。背景里,綽約的山影,凸顯著歲月的褶皺。山路像青筋一樣暴突,墨色的云正無心出岫。……這是范揚的《明月松間照》。畫家并沒有狀寫具象的月亮,而是通過畫面上人物的照應、景色的協調,通過我們看畫人的眼睛與心靈,自然生成了一幅完美的“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的詩意境界。
范揚的另一幅《山口即景》,嶙峋的山口,仿佛被季風的粗筆皴擦而出,焦墨寫成的亂樹,緊緊抓住石縫里的那些土。山口里,應該有一片可耕的桃花源,隨著那道山溪回溯,山口的深處有一抹誘人的亮光。范揚似乎無心去細細描摹那些景物,只是用焦墨皴擦出近處的聳巖虬樹,用淡墨渲染出遠處的綽約山影,留白的地方蜿蜒成一條小溪,留給人們去意會其中的玄機,不同的看畫人,不同的閱歷和學養,會看出不同的境界。
范揚的繪畫,在當今中國畫壇是風姿卓然的,無論是人物畫還是山水畫、花鳥畫,他都以獨到的筆墨語言和深厚的文化內涵,打上了既有的“范式繪畫”的烙印,引起同道的廣泛關注。
我們不妨靜下心來,先走進范揚構建的人物王國。
一個畫家,形成一種特立獨行的藝術風格,是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的。最初,范揚是以大題材、主旋律引入矚目的,這在他早期的作品《支前》中初現端倪,就在人們認為他會沿著氣勢恢宏、聲勢浩蕩的主題性繪畫路子走下去的時候,他卻來了個華麗轉身。在隨后的作品
《沐浴》、《崇拜》中,他開始嘗試以線造型、強化筆墨的表現力,在繪畫語言上做著自己的探索。到了上世紀90年代的《綠色叢林》,畫家大膽使用了石綠為主色調,營造出洋溢著蓬勃生命氣息的童話世界。
如果,范揚只是沉溺于色彩與線條構建的審美秘境,那么,他也就很難打破傳統繪畫中“逸筆草草”、
“聊以自娛”等苑囿,也就難以實現畫面語境的深入與繪畫精神的革命了范揚偏偏不是“安分守己”的藝術家,他不斷地尋求著繪畫技法與內容的突破。上世紀90年代中期,他的一批以佛教人物和簡筆人物為主體的繪畫,代表著他開始進入了一個“頓悟期”。創作于1996年的《秋江獨釣》或許體現了他的這個階段的心得:粗筆逸寫出的幾莖葦草下,一個素衣老翁,手持枝條一樣的魚竿,垂釣于秋江之岸,畫面簡單到了極致,畫家似乎不愿可以摹寫具象的細節,卻以線條的變化,寫出人物的情狀,帶來悠悠不盡的情思。這些畫面標志著,經過一段時間精雕細琢的創作之后,范揚進入了一種藝術的反叛期,他要在漸悟中求變化。
變化是悄無聲息的,同樣創作于這一時期的《山中習靜》圖,畫幅的右側,瑞石祥草間,一高僧端坐于蒲團,后面有一童子侍立,畫面的左側是一片留白。藤蘿纏繞,萱草葳蕤,寂花灼灼,一切是如此安靜,仿佛鴻蒙初始,隱約可聞天籟……不知為什么,看到這些冥思憬悟的佛教人物,我常常覺得那就是范揚當時的狀態,他在經歷一段躁動和苦悶之后,正在沉潛下來,以虔誠的心,感受傳統,在靜修中消除“業障”,領悟藝術與人生的真諦。
2000年前后,世紀之交,正是范揚藝術的精進期,以《望果節的游行隊伍》為代表,顯示了范揚的藝術創作進入了“頓悟”階段。隨后,他的繪畫在情景交融中,禪思哲理意味更加突出。《菩提樹下》中的兩位高僧,形體健碩,神態各異,身邊巨石黝黑,樹木虬曲,雖然是一種虛無杳渺的宗教色彩畫面,整幅畫面給人的印象卻是健康、蓬勃,實與虛,真與幻,此岸與彼岸,在范揚的筆墨變化中,渾然一體,形與神,相與傳。
談范揚,談范揚的人物畫,不能不談他的佛教題材繪畫。范揚的佛畫,是范揚藝術中明心見性的一類,畫這些畫時,畫家一定是在一種清凈的環境中,進入了佛教的靜坐狀態。在早期的創作中,幾乎沒有背景,《觀音》、《山中習靜》等畫作中,畫家以豐富的線形描寫人物的形體、衣飾,層次分明,特別在人物的面部造型上,凈手洗心,以細膩的敷色表現人物的內在精神。而隨著對于佛教教義的領悟、漸修,他筆墨氤氳下的人物也開始達到了一個很高的境界。
范揚的羅漢系列清澄明凈,禪機盡顯,這些羅漢,或獨自禪坐靜思,或騎瑞獸遠游,或拂塵挑耳,神態各異,栩栩如生,神態安詳而平和,出塵脫俗,超逸自然。可以想象,畫家在畫這些作品時,心境應該如秋水般平靜,靜而生慧,靜下來的過程,也是對于畫家內心的歷練和修行。佛是覺悟了的人,人是未來佛,成功的關鍵在于修行,在我看來,他的佛教題材繪畫,與其說是繪畫,不如說是他的內心獨自,是安妥心靈的靜修。佛教文化是東方智慧的經典,虔心漸修的范揚,眼界心境進入了一個嶄新境界,他以禪定妙智、物我兩忘的狀態進入繪事,因此,他后來的山水畫中常常讀出欲說還休的祥意,人物畫中卓然不俗的逸氣,也就不足為怪了。
轉過身,我們再來看看范揚的山水世界。
看范揚作山水畫,是一件愜意的事情,范揚作畫非常講究狀態,氣定神閑,從從容容,總是胸有成竹的樣子,對著宣紙,逡巡良久,一旦舉起畫筆,便是筆走龍蛇,率意點染,皴擦積墨,那些蜿蜒不斷的線條,那些濃淡相宜的墨色,漸漸顯現出渾厚華滋的山影水型,這樣的山水是有動感的,是鮮活的,沛然著生命的氣息。一個畫家,他的畫中有了這種氣息,韻味自然靈動起來。
比如他的《秋山隱逸》,豎幅的畫面上,層層墨色積染出茂密松林,松林后有溪流成瀑,空寂的山谷,隱約可聞山風吹動松林的濤聲。秋天來了葉子開始凋落,露出嶙峋的枝椏,層層疊疊,與失去植被的山坡相互慰藉,在這樣的季節,一切語言都是多余的,如果你是人間高士,只需端坐樹下,看云卷云舒,看倦鳥歸林……范揚用層層積墨,渲染出秋山嵯峨、幽深,又用淡淡赭石,點染出秋樹沉穩、老成,灑脫厚重的筆墨,帶給我們一派恣肆激蕩的審美感受。我想,范揚在作畫之際,應該是處于一種頓悟狀態吧。
范揚的山水畫中,還有一路秀潤多彩的青綠山水,與他筆沉墨厚的風格相映成趣。在這類山水中,他以青綠色為主色調,又以朱砂赭石間于淡墨渴筆之間,色墨交融,渾然有致。深得繪畫“氣宜深厚,色宜蒼秀”的畫理,墨色氤氳里,江南的旖旎沛然紙上,色彩飽滿,境界天成,怎能不被世人喜愛?
看范揚的筆墨,常常想起明代的龔賢和近代的黃賓虹,在龔賢的時代,名家云集,董其昌、石濤以及摹古的“四王”各領風騷,而龔賢以積墨的“濃、潤、郁、重”獨成一派,墨氣磅礴而有重量,墨色深厚而有層次。近代的黃賓虹,則是系統地繼承了中國歷代山水畫的傳統精華,以深厚學養大膽創新,創造出以“黑、密、厚、重”為藝術特色的繪畫風格,忽略程式化的美感形象,實現“隨筆揮掃,無不力能扛鼎”的藝術效果,并善用積理之法,在墨中求層次與變化。范揚的畫,就有龔賢和黃賓虹畫中那種不可阻擋的氣勢,秀潤的山水為聳立高妙的山勢所震撼,呈現一派蒼郁渾厚之氣象。
恰巧的是,400多年前的龔賢和今天的范揚,兩個人都曾經在一個城市里生活過,那就是南京,因而,他們的山水里自然而然地有著江南的潤澤,與龔賢不同的是,范揚生活在氣象萬千的今天,他得以上追古人,取法乎上,更可以行游天下,四處寫生,在大自然中體察造化之妙,探尋真山真水的內在精神,因而,這份潤澤里就熔鑄進了一些雄渾,畫面愈發華滋深厚。
范揚畫面中呈現的渾厚郁勃之氣,可能與他的性情也有關系,生于江南的范揚,骨子里又有著北人的豪爽曠達,他對于生活中的一些熙熙攘攘是無動于衷的,而對于繪事卻視為天大,他曾經說:“我喜歡畫畫,畫畫對于我來說,不是事業,是生活。我看我這~輩子,別的也不會了,我只會畫畫。”的確,生活中,他崇尚簡單,內斂低調,單獨對于繪畫,他心無旁騖,心高氣傲。前不久的一次聚會,其間我們一起在院子里散步,秋高氣爽的時節,天藍得如洗,范揚仰頭望天,緩緩地說:“現代人的境界比不上古人,主要就是心境不如古人澄靜,所以,畫家既要有豪氣,要有超越先賢、登高望遠的志向,更要潛心修煉、參禪入境。”這里講得禪境,其實并不是狹義上的修行,而是人的一種渾元之氣,是一種內省后的覺悟。應該說,范揚繪畫中的隨意自在,看似隨心所欲,而又妙不可言,就是這種覺悟后的化境。內心里,有了對于藝術的這股豪氣:有了自覺的精神高度,在畫面上呈現的就是一種獨立精神和豐沛淋漓的元氣了。
己丑年春天,范揚和幾位畫家一起,來濟南做了一次畫展,一位朋友看了范揚的畫之后說:突然有一種想要走進去的感覺。
范揚的畫的確是可以走進去的,他的瀟灑,他的不羈,他的靈性飛揚,營造出了氣韻生動、可游可悟的畫境,雖然有著寫意、工筆的手法之分,山水、人物、花鳥的種類之別,但是,其中貫穿的那種氣韻、內蘊的那種性情,卻分明都打上了“范揚繪畫”的印記。
范揚畫了許多禪坐悟道的高士,只要我們稍加固溯就會發現,其實,范揚就是一個藝術之路上的虔誠的“悟道者”。有時候,看著范揚敦實的身影,我恍惚覺得他像一棵樹,把根深深地扎在傳統文化的厚壤,盤根錯節,又把軀干直立在生活的天空下,既迎迓陽光雨露的滋潤,也不懼風風雨雨的打擊,就那么自自然然地生長著,從容隱忍,蔚然成林。
這樣的樹,是可以看做旗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