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方物鑒賞之八紅樓夢人物暇飾擷英

　　為中國贏得“衣冠王國”之稱的服飾藝術發展至明代，已經達到相當成熟的地步，特別是女子服飾，由于清兵入關后實行“男隨女不隨”的政策，使得明代女服形制在相當長的時期里占據主流。甚至一直到《紅樓夢》時期，仍時時可見明代的氣息。
　　但服飾在明代的意義并不僅限于服裝首飾等工藝領域的成就，其地位和宋代的繪畫頗有些類似本是“工匠”的活計，卻為文人們重視并參與其中，從而帶上了濃郁的文人氣息，形成獨特而鮮明的風貌之外，也成為當時文人審美理想的載體，在實體與理念方面都是中國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女子的美，總是需要服飾襯托，只不過有的華麗，有的淡雅。因此，愛美的女人，只要有條件，多半會有無數衣服，美麗而又愛美的女人，更是如此。
　　以榮國府當家人王熙鳳為例，她有多少衣服，恐怕連自己也難說出準確數目，就看她讓平兒替襲人找衣服一節，就有“石青刻絲八團天馬皮褂子” “玉色綢里的哆羅呢的包袱”，還有“大紅猩猩氈” “大紅羽紗”的“雪褂子”等服飾出場．應付太監的“打抽豐”，又借用了“一個金累絲攢珠的，那珍珠都有蓮子大小，一個點翠嵌寶石的”金項圈，可見她的衣物首飾是手到擒來，數目之多質量之精，也就可想而知。
　　鳳姐的服飾雖然多到“頭面衣服折變了夠過一輩子的”，她自己的穿衣戴花，卻并不一味堆金砌銀，并不是那種俗氣脂粉。
　　書里幾次詳細描寫鳳姐的具體妝扮，“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掛珠釵，項上戴著赤金盤螭瓔珞圈，裙邊系著豆綠宮絳，雙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褙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著翡翠撤花洋縐裙。”“家常帶著秋板貂鼠昭君套，圍著攢珠勒子，穿著桃紅撇花襖，石青刻絲灰鼠披風，大紅洋縐銀鼠皮裙”“頭上皆是素白銀器，身上月白緞襖，青緞披風，白綾素裙”——后一次是孝服妝扮，清潔俏麗不必說，前兩次出場，卻往往令讀者看得眼花繚亂，甚至覺得她的妝扮艷麗而俗氣。但若令書中景象再現于眼前，恐怕所有人的目光都會被鳳姐引了過去。
　　先看鳳姐幾次出場，衣服的主色調是“石青”“青”——也就是黑色：石青是一種非常柔和溫暖的黑，青色則是濃郁穩重的黑，再加上“褂”
　　“披風”的式樣，效果當是黑色的主調加上金翠輝煌的裝飾，必然如“鑲嵌了鉆石的黑天鵝絨”，其雍容華美，難以言表。
　　再看鳳姐周圍的環境：房間是“門外鏨銅鉤上懸著大紅撒花軟簾，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紅氈條，靠東邊板壁立著一個鎖子錦靠背與一個引枕，鋪著金心綠閃緞大坐褥”。丫環要么是“插金帶銀”(平兒)，要么“穿紅著綠”——鳳姐身處如此一個絢麗燦爛的氛圍，又作如此妝扮，想不出彩都難——如果肯想想，老托爾斯泰傾力描寫安娜在舞會上驚艷全場的情節時，給她安排了怎樣的服飾，也就不難理解，鳳姐的華麗是如何的尊貴不俗。
　　當家奶奶如此，丫鬟的著衣又是另外的氣派，難怪黛玉未進府時已經注意到“近日所見的這幾個三等仆婦，吃穿用度，已是不凡”。
　　也舉一例為證，襲人。
　　襲人的姿色，在大觀園里并不特別顯眼，特別是怡紅院里還有一等一的美人晴雯，在“美貌”這一方面，她好像吸引不了多少目光。
　　如果就此認為，襲人的外表不漂亮，那可就錯了。只不過她的美，不是晴雯“粗服亂頭，不改國色”那種絕美。襲人不夠這樣，但她也會以精心的打扮，使自己顯得嫵媚美麗。
　　在所有丫環里面，寫襲人的服飾打扮，大約是最多的，不僅多，而且下筆細膩，特別講究而寫實。如果說作者刻畫黛玉、可卿的美，純然描“神”描“態”的話，寫襲人，就是畫“形”畫“體”了。
　　其實寫襲人“神態”的語言也有，如“柔媚嬌俏”(第六回)、“嬌嗔滿面”(第二十一回)等，但是全然不如對她穿衣打扮的描寫更著力，而從衣飾化妝的交代中，又可以模擬猜測襲人之美。
　　襲人最引人注目的服飾，當推五十一回她回家探母之前，經鳳姐過目的一番妝扮：“半日，果見襲人穿戴來了，兩個丫頭與周瑞家的拿著手爐與衣包。鳳姐兒看襲人頭上戴著幾枝金釵珠釧，倒華麗：又看身上穿著桃紅百子刻絲銀鼠襖子，蔥綠盤
　　電視劇《紅樓夢》晴雯劇照金彩繡綿裙，外面穿著青緞灰鼠褂。”已經非常正式而華麗，卻又因為鳳姐猶嫌“褂子太素了些，如今穿著也冷”，再換裝成“石青刻絲八團天馬皮褂子”，而且用“玉色綢里的哆羅呢的包袱”替換了“彈墨花綾水紅綢里的夾包袱”，在原有的衣包里又加上一件“大紅猩猩氈”的“雪褂子”……講究程度足以令人眼花繚亂，也真如蒙回末總批所言：“閣起燈謎，接入襲人了。卻不就襲人一面寫照，作者大有苦心。蓋襲人不盛飾，則非大家威儀，如盛飾，又豈有其母臨危而盛飾者乎。在春(鳳)姐一面，衣服車馬仆從房屋鋪蓋等物——點檢色色親囑；即得掌家人體統，而襲人之俊俏風神畢現。”
　　恰紅諸鬟的服飾，費去曹公筆墨多多，而各人的描寫，無不細致入微，風采各異。如晴雯，8fa69d301ac8258c42d1841e404f6342f3e39798ff0ff4d54fb4e1cab90bf1f0雖被王善寶家的罵作：
　　“天天打扮的像個西施的樣子”，被王夫人定性為：“我看不上這浪樣兒!誰許你這樣花紅柳綠的妝扮!”但綜觀全書，幾乎沒有關于她穿衣戴飾的詳細描寫，更沒有她刻意打扮的段落，給人印象最深的倒多是她“衣冠不整”的模樣，如第五十一回，想嚇唬麝月時“也不披衣，只穿著小襖”，七十回，“蔥綠院綢小襖，紅小衣紅睡鞋，披著頭發”，更不用說七十四回見王夫人的“釵辯鬢松，衫垂帶褪”了，妝飾的描寫，除了在七十七回，病重的時候，“寶玉拉著他的手，只覺瘦如枯柴，腕上猶戴著四個銀鐲”，恐怕就是第五十一回醫生看到的“這只手上有兩根指甲，足有三寸長，尚有金鳳花染的通紅的痕跡”，而關于這指甲，七十七回里還特特交代：“晴雯拭淚，就伸手取了剪刀，將左手上兩根蔥管一般的指甲齊根鉸下……”
　　衣服的色調也是如此，怡紅院里的人，穿“大紅”的(不加限定的“紅”色，理解為“正紅”，也就是“太紅”，大約不會離譜)，似乎最多，晴雯，前文已有引述，臨終交給寶玉的，除了那兩根蔥管一樣的指甲，還有“貼身穿著的一件舊紅綾襖”，麝月有“紅綾抹胸”。寶玉的服飾最多，大紅衣服舉不勝舉，如“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第三回)、“大紅金蟒狐腋箭袖”(第十九回)、“大紅氈斗笠”(第八回)、“血點般大紅褲子”(第七十八回)。芳官的衣服，色彩比較多，“絲綢撤花袷褲”(第五十八回)、“玉色紅青酡絨三色緞子斗的水田小夾襖”(第六十三回)、“撤花緊身兒”(第七十回)是花色，比較明顯的色彩則有“海棠紅的小棉襖”(第五十八回)、“柳綠汗巾”(第六十三回)、“水紅撤花夾褲”(第六十三回)等等。而襲人身上“銀紅襖兒”“白綾細折裙”，都是高明度的純色，特別是那條白裙，非常獨特，別人幾乎沒有穿過，對她也十分合適，能選擇這種別人很少穿的顏色，也足以證明她對自己服飾的經心了。
　　襲人無意中與蔣玉菡換的汗巾子，是“松花”色的，是一種淺黃綠色(松樹花粉的顏色)，色調與前者異曲同工，雖然后來鶯兒打絡子講配色說“松花配桃紅”(第三十五回)，但是細想來，柔靜淡雅的黃綠色與濃艷熱烈的大紅，在色彩上堪稱絕配，也正與襲人琪官的個性——一個溫柔和順，一個情深意重——遙相呼應。就色彩上來看，這兩條汗巾子放在一起的配色效果，比把“燦若明霞，瑩潤如酥，五色花紋纏護”的通靈玉和“珠寶晶瑩黃金燦爛”的黃金鎖放到一起般配、協調多了，兩對婚姻的幸與不幸，或者從這里也可以看到一種讖語性的象征。
　　(責編：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