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陳伯達到人民日報社奪權的第二步,荒謬絕倫為新聞史上罕見。在陳伯達一伙彈冠相慶的另一邊,是受侮辱受迫害的人們。
1966年5月31日晚,陳伯達帶領“中央工作組”來到位于北京王府井的人民日報社奪權,于次日(6月1日)在《人民日報》頭版頭條位置,發表煽動“文革”的社論《橫掃一切牛鬼蛇神》。
實際上,5月最后一天的奪權鬧劇只是陳伯達在中央機關報打出的第一拳。那天晚上,他奪取了報紙的審稿權,將身兼《人民日報》總編輯和新華社社長兩職的吳冷西排斥出人民日報社決策層。但是《人民日報》的原編委會仍然在運轉,報社日常業務由第一副總編輯胡績偉主持。對此,陳伯達不肯善罷甘休。他在窺伺機會,摩拳擦掌,以求再次出手一擊,將《人民日報》編委會成員盡數打翻。
很快,這個機會來了,而且是以“黑色幽默”的方式來臨的,這就是新聞史上荒謬絕倫的“六一一”事件。
四幅約稿畫,一場大災難
說起來,自從發出《五一六通知》。“文革”一把邪火燒將起來,《人民日報》總編輯吳冷西的地位搖搖欲墜,人民日報社急劇動蕩,日常工作受到極大沖擊,亂成了一團。編輯部各部門原有存稿有許多不能刊用了,尤其是文藝部,老作家、老作者們一時摸不著頭腦,不敢貿然投稿,編輯部稿源頓時大成問題。編輯們一要稿件組版,二來也要積極投身“文革”,于是紛紛走出大門,到部隊、工廠、農村約稿,若有“工農兵”投稿,當然在優先刊用之列。文藝部美術編輯、著名漫畫家方成,于5月下旬向他認識的一位工人業余作者李錦德寫了一封約稿信,請他即向《人民日報》投稿。
時年26歲的李錦德是北京永定機械廠的青年工人,酷愛美術。他于1959年進廠當工人,次年受推薦進入北京市勞動人民文化宮職工美術進修班學習美術,幾年下來已經很有創作潛力,在報紙雜志上發表了多篇美術作品。能在《人民日報》上發表作品,是業余作者們求之不得的事。接到了方成的約稿信,李錦德十分高興,當即揮筆,一口氣畫了4幅速寫畫,還在畫面上寫明了成畫日期——5月27日,馬上寄給了方成。
陳伯達到人民日報社奪權之日,這幾幅約稿畫也寄到了。李錦德根本沒有想到,一場滅頂之災會緊跟著降臨到自己頭上。
速寫畫拼到了版面上
6月10日,文藝部編輯為次日見報的副刊排版。組版編輯是一年前從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來到報社的解波。畫版時,有一塊空白處怎么也安排不妥帖。解波就向比自己年長的女編輯朱寶蓁請教。朱寶蓁果然有經驗,一看版面就出主意說,這塊空白可以用來刊登一幅畫,這樣版面就比較豐富了。
一邊說著,朱寶蓁到放著“部主任審稿通過”稿樣的卷宗里翻了一下,挑出一組速寫畫,一共4張,作者正是李錦德。按照編輯流程,這些畫既由文藝部副主任聶真審稿同意,就是可以刊用的。
根據版面情況,選用了4幅畫中的2幅。作者已經擬了題目。一幅畫面內容是一群工人圍坐,中間放著一塊寫有毛主席語錄的黑板。其中有一人在讀報,表現宣傳時事方面的內容。題目是《義憤填膺看“黑話”,滿腔仇恨化力量》。另一幅畫叫做《黑幫分子想翻天,我們堅決不答應》。
這兩幅畫放在版面上,解波看上去覺得很合適。她在黑板上畫出版樣,還做了一個大標題《堅決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版樣又經值班副主任聶真看過,在下午交車間排版。
當晚,還是解波當班跑拼版。這天排版時間拖得很長,直到11日凌晨3時左右才下班。解波回到單身宿舍休息。她累了,一覺睡去。
“反革命黑畫”事件爆發了
6月11日午飯后,為準備上夜班,解波在宿舍里又睡了一會兒。下午2時左右,突然有人拍打她的房門,大聲叫道:不好了,今天的報紙出大錯了,發生“反革命事件”了!你怎么還在屋里睡覺?
解波驚醒了,趕緊起來開門。詢問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這些天,她的工作相當緊張,生怕出現什么差錯。誰知道,越是擔心什么,越是發生什么事。沒有想到,就是她負責拼版的第六版出了大事。來人告訴她,版面上的兩幅畫被讀者“揭發”,確認為“反動黑畫”!
原來,社會上已經有一大群“階級斗爭”之弦繃緊頭腦的讀者。他們在早晨看到剛剛出版的《人民日報》,就一眼認定副刊上刊登的李錦德的畫是“反革命黑畫”。
這些人對階級斗爭“見微知著”的本領實在令人驚嘆。他們指出。李錦德的畫大有文章:《義憤填膺看“黑話”》的畫面,一個工人正在展讀一張《人民日報》,但是報紙上寫清楚的只有“人民日報”四個字,文章內容用一排排虛點來表示,所謂“黑幫分子”的話并沒有在畫面上的《人民日報》上登出來(要登出來其實是不可能的)。而在人群中間的黑板上只寫了“毛主席語錄”字樣,具體內容看不清楚(由于字體小,要印清楚也是不可能的)。那么,讀者在畫作中,只會看到標題《義憤填膺看“黑話”》,細看下去卻找不到“黑話”,就會聯想到“黑話”被登載到《人民日報》上了。按此同理,畫中的黑板上除了毛主席語錄之外的字既然看不清楚,也可以被推論為這段“語錄”就是黑話,這還了得!而另一幅畫面上,完整的標題分成兩截書寫,這明擺著是“腰斬文化大革命”!《人民日報》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登載“黑畫”影射領袖,豈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韙?
狂風乍起的“文革”攪昏了神經過敏的讀者,他們頭腦中“階級斗爭”的弦繃得實在太緊太緊,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這天的報紙發行不久,編輯部的電話就響成一片,敏感的讀者紛紛來電責問以至謾罵說,《人民日報》刊登“黑畫”,“罪該萬死”。而這時候,報紙早已經發了出去,覆水難收。
從6月11日早上8時開始,就有年輕:工人、學生讀者陸續來到王府井的人民日報社大門口,聲討“黑畫”。后來。人群中有人干脆打出了大標語:“強烈控訴人民日報黑幫反毛主席的滔天罪行”、“把人民日報文藝部的黑手揪出來”。到午后,人民日報社門外漸成聲勢,躁動的讀者,將報社大門擠得水泄不通。
老革命成了“反革命”
聞得此訊,把解波嚇得不輕,她趕緊跑上辦公大樓四層的文藝部編輯部去找聶真。聶真正神情沮喪地半躺在自己辦公室的長沙發上,看到解波進來,慨然長嘆一聲說:“沒有想到,革命革了幾十年,老革命成了反革命。”原來,聶真在抗日戰爭中參加革命,被稱為“三八式”干部,算得上資格很老的“老新聞”了。
聶真的這句話說得很低沉,解波嚇了一跳,眼淚不由得奪眶而出。
得知報紙“出事”的消息,跟隨陳伯達前來的“記者團”的一名成員來到分管的文藝部,看看文藝部主任張潮的動靜。此時的張潮早成了驚弓之鳥,他用毛筆寫了“多想”兩個字,壓在辦公桌玻璃板下,以時時警示自己。看到記者進屋,張潮馬上站了起來,表示為今天的事情深感不安。
這個記者對張潮說,今天這件事情,表面上看來發生在你們文藝部,但根子是在“上面”。
這時,解波已先一步來到張潮的辦公室,正向部主任解釋昨夜拼版的前前后后。聽到這樣的話,認為所指的是吳冷西,解波心中大為不平,心直口快地說:“我來到報社不到一年,吳冷西我認都不認識,我的錯誤和他有什么關系?”
荒唐的批判和追查
但到了這會兒。事態的發展已經容不得張潮、聶真和解波等人“多想”了。“中央工作組”通知,召開全社員工大會,勒令簽字付印的值班副總編輯胡績偉檢查。同時采取措施,在北京全市范圍內收回已經發出的當天《人民日報》,隨即銷毀;印刷車間將李錦德兩幅畫作的豎標題挖除后重印報紙。由于印刷報紙的版型已經通過飛機航班向全國各個印點發出。就打電話通知,務必挖除畫作豎標題后再印刷。
這樣一來,1966年6月11日在北京印刷的《人民日報》就有了前后兩個版本。幾十年后,那個“錯版”成了收藏家手中的珍品。
鑄成“大錯”的版樣的確是胡績偉在6月10日深夜或11日凌晨簽字付印的。受當時工藝和流程所限,他審閱的大樣上有一片空白,是為李錦德畫作預留的,夜班初審第一次大樣時并不將畫作貼上,要等到“最后樣”時才把圖畫拼上。
偏巧的是,5月31日晚陳伯達前來奪權以后,白天連續開會,晚上又要上夜班,幾個連軸轉下來,胡績偉有些吃不消了。他想今天下班早一點兒。稍稍睡一會兒。審完了文字樣,沒有等到畫面貼上,他就簽字付印了。
按程序檢查,如果說“六一一”版面有問題,與幾個人有關,但胡績偉把責任都攬到了自己身上。他在全社員工緊急大會上表態說:“希望大家不要責怪文藝部的同志,這次嚴重的事故我全部承擔責任,要坐牢我胡績偉去坐牢。”
胡績偉接著檢查說,自己的工作粗枝大葉,平時對編輯思想工作做得不夠,業務上要求不嚴,以致鑄成這次大錯,給黨報帶來了不可估量的損失。我愿意接受任何黨的紀律處分。他還給當天的事故上綱上線說,《人民日報》出錯,不是業務問題,而是政治問題,所以,報社的運動必須搞好,工作也必須搞好。
工作組認定,《人民日報》“六一一”刊載兩幅“黑畫”為“反革命事件”的理由有三條。一是畫面上有22個]:人開批判會,卻把毛主席語錄放在中間,這不是批判領袖語錄嗎?二是畫作原稿上的標語為紅色,可是印在報紙上成了黑色的,這就把紅色標語說成了“黑話”(至于以當時的印刷條件來說,還不能套色將標語印成紅色,就不去管它了)。三是畫作中把一幅標語分為上下兩截,是故意把“社會主義文化大革命”攔腰砍斷。
對“事件”的追查和處理也由工作組負責,處理結論是,簽字付印的副總編輯胡績偉為第一責任人,立即檢查,“靠邊站”。編輯朱蓁出主意用“黑畫”是第二責任人,拼版編輯解波為第三責任人,責令寫出檢查。文藝部副主任聶真也難逃其責,一并作出檢查。
“黑畫”事件的惡果
對已掌控人民日報社大權的工作組來說,嚴厲追查“六一一”事件乃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抓住這個“事件”可以說明報社高層領導有嚴重問題,證明這個地方果然存在激烈的階級斗爭。在當晚的全社緊急大會上唐平鑄宣布:今天報紙版面上發生了“一個反革命事件”,工作組決定,立即停止胡績偉的工作,令其作出深刻檢查,然后組織批斗。
在唐平鑄講話后,胡績偉說了幾句辯解的話。他說,第一,大家圍著“毛主席語錄牌”開批判會,是學習毛主席語錄,不能說是在批毛主席語錄。第二,目前報社印刷廠沒有套紅設備,一切紅色的字和畫,經照相制版后印出來都是黑色的。再說,報上常把毛主席的話排成黑體字,是為了重視,引人注意,怎么能說是把毛主席的話印成黑話呢?第三,報上印出來的是作者的原畫,從創作來說,作者把口號寫得很大,一行寫不下就寫成兩行,是為了突出口號,不能說就是什么“腰斬文化大革命”。
工作組哪里肯聽胡績偉的辯解,堅持要他寫出“深刻檢查”。
此刻真是被逼急了,胡績偉涌現出了一些“黑色幽默”。他順著工作組的意思,在6月11日深夜(或12日凌晨)寫出了檢查,第一段寫道:
我的錯誤是十分嚴重的。我對睡在自己身邊的赫魯曉夫分子長期不認識,甚至為吳冷西的錯誤辯護,妄圖保護他過關,墮落成為頑固的保皇派。特別是在我主持報紙的幾天中,報上連續出錯,6月11日報上出現反革命圖畫,在中央黨報上公開刊登辱罵毛主席的畫,造成極其嚴重的惡果,我犯了現行反革命的罪行。
不過,胡績偉在檢查書中又寫道:“盡管我的錯誤實際上是反黨反社會主義,但是我確實不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陰謀家。”這就是前言不搭后語,很有些“諷刺和幽默”的意味了。這份檢查寫得很長,交給收閱者自己去判讀。
對“六一一反革命黑畫”事件的起因也要追查。追查者順藤摸瓜。找到了“黑畫”作者李錦德,當晚就對他隔離審查。隨后成立專案組,重點追查“幕后黑手”。辱罵拷打,查無結果之后,索性挖“黑根子”,把李錦德的家庭出身從工人改為“地主”,然后把他打成“反革命”管制勞動,還將他的老母親遣返東北農村。荒謬絕倫,無以復加!
苦難與李錦德緊緊相伴了十年。直到“文革”結束,他才得到平反。后來,李錦德通過自己的努力,成為《兵器知識》雜志的編輯、副主編。他勤奮創作,圓了自己的美術夢。
經過“六一一”事件,《人民日報》編委領導層被打散了。胡績偉從領導層中消失,唐平鑄短暫地當上了《人民日報》代總編輯。吳冷西被宣布停職反省,陳浚和王澤民隨后“靠邊站”,副總編輯王揖也不再辦公。原《人民日報》編委會不復存在了,這樣一來,陳伯達“奪權”才算落到了實處,也為后人認識“文革”的荒謬留下了一份絕好的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