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7月,中、美、英三國聯合發布《波茨坦公告》,其中規定日本戰后僅“被許維持其經濟所必需及可以償付貨物賠償之工業,但可以使其重新武裝作戰之工業不在其內”,從而確立了日本的戰爭賠償責任。抗戰勝利后,中共作為世界反法西斯戰場中國戰區人民武裝力量的領導者,中國國內的重要政治團體,開始表達其關于日本戰爭賠償的訴求和主張。新中國成立后,中共作為執政黨,它的對日政策則直接代表了主權國家的政治要求。從抗戰勝利到中日邦交正常化,中共的日本戰爭賠償政策是服從于國際國內政治戰略格局需要的,它生動地展示了中共的外交策略。
戰后初期,中共反對美國主導的日本戰爭賠償政策,反對以日本的賠償援助國民黨政府打內戰
1946年初,由中、美、蘇等參加對日作戰的11個國家組成遠東委員會,負責制定盟國對日基本政策。該委員會根據《波茨坦公告》所確立的日本戰爭賠償責任,通過政策規定:“為懲處日本之侵略行為起見,為公平賠償各盟國因日本而受之損害起見,為摧毀日本工業中足以引起重整軍備之日本戰爭潛力起見,此項賠償,應由日本以現存之資產設備及設施抵付之,或以其現存及將來生產之貨物抵付之。”然而戰后不久,冷戰格局逐步展開,日本成為美蘇爭奪遠東勢力范圍的焦點。日本戰爭賠償計劃由于各國之間的分歧,尤其是美蘇兩國的矛盾,懸而不決。但美國借助其對日本單獨占領的優勢,直接主導了日本戰爭賠償計劃的制定,于是日本戰爭賠償計劃淪為美國遠東政策的附屬品。
與此同時,中國國內的政治形勢發生了重大變化。中共領導的人民武裝力量在抗戰中發展壯大。國民黨政府為消滅中共領導的武裝力量,積極推行反共政策。中共的對美態度,在處理國內問題上,與美國的扶蔣政策相對抗;在對待國際事務上,與蘇聯相呼應,共同批判美國的冷戰政策。因此,戰后初期,中共對有關日本戰爭賠償問題的主張和表達,正建立在其反蔣反美和聯蘇的國際國內政策之上。
戰后不久,美國開始著手制定詳細的日本戰爭賠償計劃。但隨著冷戰帷幕的拉開,美國為謀求日本經濟復興,制定的賠償數額不斷削減。中共和蘇聯認為美國取消日本戰爭賠償實際上是扶持日本反動統治勢力,變日本為美國反蘇反共的軍事基地。1947年9月,新華社曾發表專論批評美國的扶日政策。就賠款計劃,該文指出:“關于該問題,麥克阿瑟自始至今都是獨斷獨行,不顧蘇聯反對,他們先后擬具了三項計劃:一是去年3月美國專家們的非正式計劃,二是美國特使鮑萊的計劃,三是美國軍部派出的專員施特萊克的計劃。鮑萊計劃是比較有權威的,按照該計劃,日本鋼鐵生產量可以保持年產350萬噸的數額,工作機械,火力發電所的能力,也能保持戰前1/2的程度,紡織工業則將全部保留。這樣,在重工業方面來說,則日本仍將是遠東唯一的重工業國家;從輕工業方面來看,日本也仍將為遠東唯一具有傾銷力的國家。對于日本財閥,不但并不促使其消滅,反而確保了他們的地位。但麥克阿瑟還表示鮑萊計劃太‘苛刻’,‘寬大’的施特萊克計劃乃應運而起,該計劃始終未宣布,據傳僅及鮑萊所擬賠償額30%。一般估計麥克阿瑟將采兩者之間的折衷方案。在賠償問題上起決定作用的是所謂維持平時經濟生活的最低和平工業的水準問題,有人主張以1941年為準,日本要求以1920年為準,結果卻決定以1930年至1934年為準。即依1930年工業標準推算,各部門所占比例如下:機器工業2l%,化學工業19%,紡織工業18%,食品工業10%,金屬工業8%,電氣5%,其他19%。加之拆遷工廠全由麥克阿瑟決定,任何盟國不許參觀和調查,據說都是標準較差的。照《大公報》社論的話說:“這個工業規模就是軍備’,那么日本是被完全保留在一個足以進行帝國主義侵略戰爭的水準上了。”新華社還進一步揭露“美國自己卻在占領初期私自運走日本戰時自東方各國掠奪得來的大量黃金、白金、銀子和珍貴的藝術品,數十萬噸橡皮、錫和其他物資,以及數十萬噸生絲和技術裝備”。
1949年5月,美國政府決定停止實施拆遷賠償計劃,并取消對日本工業水平的限制。新華社在發布此消息時稱:“對于美國這一專橫的非法決定,中國人民決不會承認其有任何效力。中國人民將堅持波茨坦協定不可動搖的原則,要求摧毀日本軍事工業,實行公允的賠償。只有這樣,才真正符合于中國與其他國家人民以及日本人民的利益。”對戰后美國對日政策,新華社曾撰文指出:“中國人民有充分權利對美國四年來歷次違背國際協定所實行的釋放戰犯、停止賠償、保存財閥等片面決定,宣布為非法。”1949年7月5日,郭沫若在北京通過新華廣播電臺發表演講,提出:“嚴厲執行賠償計劃,不妨以1947年4月美國根據各國的要求所發表的臨時賠償計劃為標準。”1949年7月7日,冀南解放區組織群眾在抗日戰爭12周年紀念會上,提出“嚴懲日本戰犯,要求日本賠償損失,根絕法西斯,實現民主化的日本”的口號。
尤為中共強烈反對的是美國政府將日本戰爭賠償物資援助國民黨政府。1947年4月,美國政府決定將預定拆遷的生產設備的30%,充作先期賠付,其中分配給中國15%。國民黨政府于退守臺灣前分三批運回部分物資。中共認為美國將日本賠償物資轉讓給國民黨政府是美國“援助蔣匪進行內戰的計劃之一”。新華社多次撰文抨擊“美國經過其‘賠償’方式,以大量日本兵工廠供給蔣介石”。1947年7月16日,新華社發文指出:“首批日本賠償物資,中國分得部分約為70萬噸,蔣介石正企圖將此項中國人民八年流血抗戰的勝利果實,獨吞作為四大家族之私產,并充作屠殺中國人民之戰費。蔣政府行政院賠償委員會負責人于5日發表的談話中,不僅置解放區人民對分配日本賠償物資之要求于不顧,而且拒絕將賠償物資無價賠償給蔣管區在戰時遭受損失之工商業家,而僅僅劃出賠償物資的一部分,實行條件十分苛刻之按價配售。”
1947年7月7日,中共中央在發布“七七”紀念日對時局的口號中明確提出:“日本賠償中國的物資,必須交給人民分配,反對蔣介石利用賠償打內戰。”這是以中共中央名義發出的最早的一份有關日本賠償政策的聲明。當時的民主黨派也對國民黨政府分配和利用日本賠償物資的政策持批評態度。1948年10月10日,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中國民主同盟等9個民主黨派在香港聯合發表告海內外同胞書。聲明:“著名親日派首領張群跑到日本,進行所謂中日韓同盟,想把日本對我國的賠償工廠,換成內戰軍火。”中共與各民主黨派的主張反映了當時中國社會對國民黨政府賠償政策的普遍不滿。
新中國成立初期,中共堅持在國際框架內解決日本戰爭賠償問題,以對抗美國主導的“舊金山和約”
新中國成立后,中共的政治主張開始代表主權國家的政策向世界表達。新中國采取“一邊倒”的外交政策,與蘇聯對抗美國領導的反共勢力。1950年2月,中蘇兩國簽訂《中蘇友好同盟互助條約》,表示:“共同防止日本帝國主義之再起及日本或其他任何形式在侵略行為上與日本相勾結的國家之重新侵略。”而美國視日本為其“東亞多米諾的最后王牌”,為盡快將日本納入到美國亞洲防衛圈的一環,加緊了對日本的媾和步伐。
朝鮮戰爭爆發后,美國政府發表了對日媾和七原則。就日本戰爭賠償問題,美國建議:“締約各方放棄在1945年9月2日以前因戰爭行為而產生的權利要求,但下述情形例外:(甲)一般說來,盟國將占有在它們領土內的日本財產;(乙)日本將歸還盟國財產,如不能完整歸還,可按雙方協議的關于損失價值的百分率以日元賠償之。”該建議實際上排除了日本的戰爭責任。美國的對日媾和七原則在國際上引起巨大爭議,中蘇兩國均表示強烈反對。1950年12月4日,周恩來以外長名義發表聲明指出:“美國政府在關于對日和約問題的備忘錄中所擬定的方案,完全違反盟國共同對日作戰的目的,并破壞所有有關對日政策的國際協議,同時更抹殺我中國人民抗日奮戰的基本利益,也無視日本人民的未來愿望。”
為孤立蘇聯、排斥中國,美國決意采取與日本單獨媾和的方針。1951年8月,美國公布對日和約草案,并發出召開舊金山會議的通知。8月15日,周恩來以外交部長名義發表聲明進行譴責。對于賠償問題,聲明就中國政府的立場作了全面闡述:“關于賠償問題,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認為必須澄清美國政府在美英對日和約草案上故意造成的混亂。草案承認在原則上日本應對其在戰爭中所引起之損害及痛苦給予賠償,但同時又說如欲維持健全之經濟,則日本缺乏賠償能力和履行其他義務能力。從形式上看,好像美國政府最關心日本經濟的健全似的,實際上,美國政府在占領和管制日本的六年當中,已經利用各種特權和限制,竊取了并仍在竊取著日本的賠償,損害了并仍在損害著日本的經濟。美國政府不讓其他曾受日本侵略損害的國家向日本要求賠償,其不可告人的隱衷,就是為保存日本的賠償能力和履行其他義務能力,繼續供給美國獨占資本的榨取。如果說,日本的賠償能力和奉行其他義務的能力已經感到缺乏,那就是美國占領當局過分竊取和損害它們的結果。只要美國政府遵守國際協定的義務,在和約簽訂后早日撤退占領軍,立即停止建筑軍事基地,放棄重新武裝日本和恢復日本軍事工業的計劃,取消美國公司在日本經濟中的特權,取消對日本和平經濟及日本對外正常貿易的限制,則日本經濟就會真正健全起來。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愿意看到日本能夠健全地發展和平經濟,并恢復和發展中日兩國間的正常貿易關系,使日本人民的生活不再受戰爭的威脅和損害而得到真正改善的可能。同時。那些曾被日本占領、遭受損害甚大而自己又很難恢復的國家應該保有要求賠償的權利。”蘇聯也指出:“由于草案規定損害將直接由日本人民的勞動來賠償,因此強使日本接受一種奴役的賠償方式。”
1951年9月4日,對日媾和會議在舊金山召開,新中國被排斥在外。為抵制美國操控的單獨對日媾和,中蘇的策略是堅持以《聯合國家宣言》、《開羅宣言》、《雅爾塔協定》、《波茨坦公告》及遠東委員會通過的對日政策為基礎,尋求在國際框架內,對日參戰國家共同達成包括賠償問題在內的對日和約。蘇聯代表發言指出:“草案實際忽視了曾遭受日本占領的國家關于要求賠償日本所給予它們的損害的正當要求。”并提出:“日本承認賠償因對盟國或其與國的軍事行動及對某些盟國或其與國領土的占領而造成的損失。日本應付賠償之數額及來源應由有關各國的會議討論之,這種會議絕對須有曾遭占領的國家,即中華人民共和國、印度尼西亞、菲律賓和緬甸諸國參加,并邀請日本與會。”
在外交上,中蘇與其他社會主義國家一致,希望通過爭取東南亞國家的支持和鼓舞日本人民的反美情緒來分裂美國構建的陣營。在賠款問題上,中蘇堅持日本的賠償責任,其意在聲援菲律賓、印度尼西亞、緬甸等國家對日本賠償的要求。因此,周恩來在8月15日發表的聲明與蘇聯代表在舊金山會議上的提案都強調的是被日本占領的國家的賠償權利,而沒有正式提出本國的要求。蘇聯也希望借此爭取新中國政府加入對日談判之中,加強新中國政府的國際地位。
在美國的操縱下,蘇聯代表的提案遭到否決。9月8日,美國主導的“舊金山對日媾和條約”最終簽署。參加會議的52個國家中,包括日本在內的49個國家在和約上簽字,蘇聯、波蘭、捷克斯洛伐克三國拒絕簽字。9月18日,周恩來以外長身份發表聲明,指出:“舊金山對日和約由于沒有中華人民共和國參加準備、擬制和簽訂,中央人民政府認為是非法的、無效的,因而是絕對不能承認的。”
“舊金山和約”雖然承認了日本的戰爭賠償責任,但極大地限制了簽約國要求日本賠償的范圍和數額。和約第二十六條還規定:“倘日本與任何國家成立一媾和協議或戰爭賠償協議,給予該國以較本條約規定更大之利益時,則此等利益應同樣給予本條約之締約國。”該條款以約束日本的名義給日本以實質性保護,大大增加了日本的談判籌碼,基本消除了各國與日本就賠償問題磋商的余地。此后,亞洲各國及臺灣地區在賠償問題上都與日本進行了異常艱難的談判。1950年上半年,劉少奇在論及中國工業化問題時曾寫道:“日本帝國主義在戰爭中破壞了中國無數的財產。本可要求日本付出一部分賠款來作為補償,但以美帝國主義侵略的世界政策,使這種賠款也不能獲得,更不要去說取得發展中國工業的賠款了。”這說明中共領導人早在新中國成立初期已經考慮到在美國占領下,日本的戰爭賠償難以取得。
20世紀50年代中期,中共著眼于中日邦交正常化,調整對日政策,決定免除日本的戰爭賠償
“舊金山和約”簽訂后,日本戰爭賠償問題發生了重大變化。和約簽訂前,日本的賠償問題是國際性事務。美國一直在設法擺脫國際條約束縛,實現單獨對日媾和;中蘇則尋求在國際框架內解決該問題,堅持全面對日媾和。和約簽訂后,日本成為獨立的主權國家,日本戰爭賠償問題就完全成為談判當事國之間的事務。
1953年7月,《朝鮮停戰協定》簽訂,遠東局勢趨于緩和,中蘇開始調整對日政策。1953年8月8日,蘇聯最高領導人馬林科夫在最高蘇維埃會議上表示蘇聯政府準備與日本政府恢復外交關系。9月28日,周恩來在接見大山郁夫時講道:“中國是愿意恢復與世界各國,特別是與日本的正常關系的。”1954年10月12日,中蘇發表《對日本關系的聯合宣言》,聲明:“兩國政府表示愿意采取步驟,使它們自己同日本的關系正常化。”1955年3月1日,中共中央政治局通過《中共中央對日政策和對日活動的方針和計劃》,全面闡釋了中共對日工作的基本原則。該文件確立了從20世紀50年代中期到中日復交前中共對日工作框架,對中日關系產生了深遠影響。正是在這份文件中,中共中央決定:聲明取消戰爭狀態和宣布日本免付賠款的時間不宜過早,要表示中日關系正常化以前不能正式解決,但我方愿意解決該問題。這是目前所知的最早的一份中共關于日本戰爭賠償政策的文件,可以推斷中共領導人應當早在20世紀50年代中期或更早就決定放棄日本的戰爭賠償。
由于該文件在當時屬絕密件,決策過程不為人知。免除日本戰爭賠償的決定又長期秘而不宣,中共領導人決策的確切原因至今已難以查證。但本文仍愿對這一爭論已久的問題再作一全面考察與分析。以展示日本戰爭賠償問題所關涉的復雜因素。
第一,免除日本戰爭賠償,是向日本人民表示友好。這是目前對中國政府放棄日本戰爭賠償最通行的解釋。戰后中蘇的對日政策是建立在區分日本人民與日本反動統治階層、軍國主義勢力之上,通過“人民外交”來聲援日本國內的反美運動和民主運動。中蘇還認為美國主導的賠償政策實質上是將負擔轉移到日本人民身上。但同時還應看到,免除日本戰爭賠償,是毛澤東、周恩來等中共領導人從中日兩個民族間的傳統友誼出發,尋求中日兩國世代友好作出的決定。此點也是中蘇對日政策理念的不同之處。周恩來曾說:“共產主義者同自由主義者的立場不同,一定會有很多的不同點,但我們要尋求共同點,把這些共同點加以發展,差別予以保留,強調共同點,縮小差別。……如果日本政府有意友好,就應該重視兩個偉大民族的偉大友誼。”周恩來以兩個民族間傳統友誼為兩國關系的“共同點”,借此呼吁日本當局排除意識形態束縛,發展中日關系。另一方面,一些日本友好團體和人士同樣希望中國能在賠償問題上作出讓步。1957年4月,日本社會黨訪華親善使節團在訪華前制定的方針即包括:“關于賠償,希望采取不賠償方針。”因此,對日本人民表示友好,是意識形態與歷史傳統的結合,也是對日本親華力量的一種支持。
第二,免除日本戰爭賠償,是對日本政府的一種積極姿態。日本戰爭賠償是中日復交無法繞過的歷史問題。最終要通過兩國政府談判來解決。毛澤東在會見田中角榮時說道:“所以有些人罵我們專門勾結右派。我說,你們日本在野黨不能解決問題,解決中日復交問題還是靠自民黨的政府。”周恩來也曾講:“政權在自民黨手里,恢復邦交的事,我們只能同自民黨打交道。”毛、周的話足以說明中共領導人充分考慮到日本戰爭賠償問題在中日復交談判中的地位與意義。舊金山和會之后,日本政府同臺灣當局簽訂“日臺條約”,臺灣問題已成為解決中日邦交正常化的關鍵。在日本國內,執政黨自民黨內的親臺派勢力相當強大。親臺派以蔣介石的“四大恩義”為借口,作為他們長期以來與臺灣當局勾結、反華反共、阻撓恢復中日邦交的理論支柱。所謂“四大恩義”,其中就包括蔣介石表示放棄要求日本賠償的權利。長期關注中日關系的日本記者永野信利曾分析復交前日本戰爭賠償問題對日本政局的影響:“國內親臺派對于日本向中國支付賠款必然表示強烈反對,社會輿論必將引起分化。盡管是一廂情愿,外務省還是指望中方在賠償問題上高抬貴手。”1972年7月27日,周恩來在向日本公明黨委員長竹入義勝表示放棄賠償權后。特意指出“我們決不出難題”,明確表達了中國政府的誠意。可見,免除日本戰爭賠償有助于推動日本政府向有利于中日關系的方向邁進。
第三,免除日本戰爭賠償,是中蘇共同調整對日政策的結果。1954年中蘇發表《對日本關系的聯合宣言》后不久,日蘇開始展開外交接觸,謀求建交談判。1955年6月14日,蘇聯代表在日蘇第三輪倫敦大使級正式談判上向日方遞交蘇方制定的《十二條和平條約草案》,其中第j、第四條分別規定蘇聯放棄向日本的賠償請求權、日本放棄對蘇聯的賠償請求權。因而,蘇聯決定放棄日本的戰爭賠償同樣是在20世紀50年代中期之前作出的。考慮到中蘇的結盟關系,免除日本戰爭賠償應當是中蘇調整對日關系的共同選擇,或是中蘇外交上的默契與配合。
第四,免除日本戰爭賠償,是戰后國際賠償政策轉變影響下的選擇。二戰后期,盟國開始制定德日等軸心國家的賠償政策。二戰后的戰爭賠償政策,借鑒一戰后德國賠償問題上的教訓,以實物賠償取代貨幣賠償,賠償的規模也大大減少。但由于德日等國同樣在戰爭中損失巨大,戰爭賠償仍然給這些國家帶來沉重的負擔。冷戰格局的發展,引起美蘇之間就德日等國的賠償問題展開斗爭,也加速了二戰后國際賠償政策的轉變。關于德國的賠償問題,1946年5月美國占領區軍事當局宣布:“除以前已經預支作為賠償的工廠以外,將不再從美國占領區提供一切賠償。”至1950年德國西占領區實際僅拆遷了700家工廠。最終聯邦德國被納入到美國的歐洲復興計劃框架之中,西方三大國不再從西德生產中索取賠償。蘇聯曾在德國東占區執行了大規模拆遷賠償政策,后在1953年8月22日與民主德國簽署議定書,決定停止收取民主德國的賠償費并減輕其財政負擔與經濟義務。關于日本的賠償問題,英、美、法、印等國作為舊金山對日和約的簽字國,均予放棄。蘇聯在1955年蘇日建交談判中表示放棄對日本要求賠償的權利。至20世紀50年代中期,世界主要大國均減免了前軸心國家的戰爭賠償責任。戰后國際社會賠償政策的轉變必然會影響到中共領導人對日本戰爭賠償問題的認識和決策。
總之,免除日本戰爭賠償,是中共領導人基于國際戰略格局的轉變,考慮多方面因素,超越歷史難題,著眼于中日關系根本,作出的務實性決策。
在與日本政府復交談判中,中共堅持中國人民擁有要求日本戰爭賠償的權利,抵制了日本政府借助“日臺條約”否認戰爭賠償的企圖
從20世紀50年代中期到中日建交談判啟動之前,免除日本戰爭賠償的政策一直沒有向外界透漏。1965年,中國一位工作人員向日本友人宇都宮德馬透漏了這一決定。隨后,宇都宮德馬對日本記者予以公布,日本《讀賣新聞》發表了此消息。廖承志則在會見宇都宮德馬時特別予以更正,說中國沒有說不要賠款,也沒有說要賠款。我們不想用日本的賠款搞社會主義。一些回憶文章說周恩來曾在五六十年代說中國要放棄日本戰爭賠償,都沒有權威文獻可以證明。
對日本人士就賠償問題的詢問,中共領導人一方面始終堅持中國人民擁有要求日本賠償的權利,一方面又表示中國政府可以在該問題上讓步。1955年11月,周恩來對日本前首相片山哲說:“提出戰爭賠償的要求是中國人民的權利。不能設想中日戰爭狀態還沒有結束,中日邦交還沒有恢復,不提出要求,不能設想在亞洲所遭受戰爭災害的菲律賓都提出了賠償,而中國人民不要求。不過,事情的發展會有變化的。不能設想中國人民現在同情日本人民的困難,到了那個時候,對于已經恢復邦交、和平友好的日本人民的新的困難,中國人民卻不加考慮。中國有句老話,叫投桃報李,我們不僅報李,應該有更好的禮物會送。”此種策略同樣是基于現實政治的考量。就日本國內政治而言,日本親臺派稱:“共產黨中國沒有要求日本賠款的權利,日本沒有賠款的義務”。中國政府當然不宜提前宣布免除日本的戰爭賠償。就國際因素而言,亞洲各國在舊金山和會后開始與日本就賠償問題展開談判,中國作為亞洲大國如在此時宣布免除日本戰爭賠償,將會對這些國家產生不利影響。1957年,日本共同社曾在報道日本訪華團獲得中國政府對有關問題的意見時寫道:“目前中國考慮到對中國人民和正向日本要求賠償的亞洲國家的影響,不能放棄要求賠償。”總之,此種策略可以使中國政府保持外交上的靈活性,給日本政府以相當壓力,并相應支持亞洲各國對日談判。
20世紀70年代初期,中日關系迎來轉折點。1972年7月25日,日本公明黨委員長竹入義勝訪問北京。7月27日,周恩來與竹入第一次會談。根據近年來日本新披露的竹入會談記錄,周恩來主動向竹入義勝提出:“毛主席說放棄賠償要求。如果要求賠償,負擔就會落在日本人民身上。中國人民對此有親身感受。清朝時賠給日本2億5000萬兩白銀。清朝因此提高了稅額。不知道這些錢是否都支付了。給八國聯軍的賠償是4億到5億兩白銀。4億美元左右,現在不是什么大數額,但讓人民負擔不好。聯合聲明里也可以寫上放棄要求賠償權。”這是中方首次向外界表示免除日本戰爭賠償。
由于沒有中方相關文獻印證,尚無法確定周恩來所提“4億美元”賠償額度的依據。筆者初步推斷,此賠償額度的依據應當與上文中援用1949年7月郭沫若所講的“1947年4月美國的臨時賠償計劃”相吻合。1947年4月,美國向盟軍最高統帥部發出暫行指令,授權盟軍最高統帥部將遠東委員會早先在其暫行拆遷賠償決議中規定的剩余工業設備的30%進行拆遷,其中中國獲得15%。遠東委員會制定的有關賠償方案,主要是以美國提交的鮑萊中間賠償計劃為藍本。日本的賠償總額約30億美元。按照30億美元的賠償額度,中國占15%的比例計算,如果再扣除國民黨政府已經取得的物資數額,新中國政府最終將獲得4億多美元的賠償。該賠償計劃基于遠東委員會決議,有合法性。如果有中方文獻能夠印證竹人筆記,就可證明:一、中共領導人在抗戰后及新中國成立前曾對日本戰爭賠償有過全面的考慮;二、中共始終是在《波茨坦公告》和遠東委員會相關決議下尋求對日本戰爭賠償問題的解決方案。
當天,周恩來主持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報告會談情況。經過討論,會議通過《中日聯合聲明要點(草案)》。7月29日,周恩來向竹入提出中方原始方案。根據竹入記錄,其中第七條為:“為了中日兩國人民的友誼,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對日本國放棄要求戰爭賠償權。”中共領導人主動表明放棄戰爭賠償,推動了田中訪華的決心,為中日邦交正常化開啟了綠燈。
9月25日,田中角榮訪華。雙方就《中日聯合聲明》實質性問題展開討論。日本外務省條約局長高島益郎在商談具體條文時提出:聯合聲明中不必再提賠償問題,因為它從法律上講已經解決了,“日臺條約”中已宣布放棄要求賠償的權利。高島益郎的發言挑起了新中國政府與日本政府在賠償問題上第一次正面交鋒。對高島的發言,中方談判人員雖然感到不滿,但當時沒有作出反駁,說明中方談判人員沒有意識到賠償問題的關鍵所在。
周恩來得知后即向田中角榮和外相大平正芳n1e4KQ8vPO7XJ6vL+Jzeup4Ez5PsQQSl4Nje1KWubAA=對高島的論調予以駁斥。他說:“我們非常欣賞田中首相和大平外相所說的這樣一句話,恢復目中邦交應從政治上解決,而不要從法律條文上去解決。從政治上解決,比較容易解決問題,而且可以照顧雙方;如果只從條文上去解釋,有時很難說通,甚至發生對立。”周恩來還進一步指出:“當時蔣介石已逃到臺灣,他是在締結‘舊金山和約’后才簽訂‘日臺條約’,表示所謂放棄賠償要求的。那時他已不能代表全中國,是慷他人之慨。遭受戰爭損失的主要是在大陸上。我們是從兩國人民的友好關系出發,不想使日本人民因賠償負擔而受苦,所以放棄了賠償的要求。”“毛主席主張不要日本人民負擔賠款,我向日本朋友傳達,而你們的條約局長高島先生反過來不領情,說蔣介石已說過不要賠款,這個話是對我們的侮辱,我們絕對不能接受。我們經過50年革命,蔣介石早已被中國人民所推翻。高島先生的說法不符合你們兩位的精神。”
高島的發言不僅僅代表著一個日本外務省官員對賠償問題的法律解讀,而是反映了日本政府長期以來借助“日臺條約”逃避對中國戰爭賠償,并在談判中進行糾纏的一種策略。高島益郎事后曾清楚地說明了日方的談判策略:“同中國談判的時候,日方手里沒有什么牌。如果依據條約理論較量,日本是可以對付一陣子的。中方的意圖,我們太清楚了。只有依據條約理論與中國較量,才能打開突破口。除此之外日本就沒有辦法堅持自己的意見。”高島所謂的“條約理論”實質上就是引入臺灣問題。周恩來的強烈反擊,斷然阻卻了日本政府否認中國政府擁有要求賠償權利的企圖。同時也表明中方從政治高度處理賠償問題,堅決反對與臺灣問題掛鉤的立場。此后,日方談判人員雖然繼續在條約理論問題上糾纏,但已無法繼續其法律上的文字游戲。最后刪除“要求權”的“權”字,最終將賠償條款寫入聯合聲明。1972年9月29日,《中日聯合聲明》正式簽署,聲明宣布:“中華人民共和國宣布:為了中日兩國人民的友好關系,放棄對日本國的戰爭賠償要求。”
從抗戰勝利到中日復交,中共對日本戰爭賠償政策是在國際、國內政治局勢的框架內制定的。新中國成立前,中共的日本戰爭賠償政策本質上是國內問題的延伸;在“舊金山和約”簽訂前,中共的日本戰爭賠償政策實際上是中蘇與美國抗衡的一環:“舊金山和約”簽訂之后,中共的日本戰爭賠償政策又深受臺灣問題的影響。在復雜的政治環境中,中共的日本戰爭賠償政策受到多方面限制。中共一直以《波茨坦公告》和遠東委員會的相關決議為基礎,在堅持中國人民擁有要求賠償權利的同時,不斷調整其日本戰爭賠償政策,作出靈活務實的決策,最終實現中日邦交正常化的外交戰略。當然,《中日聯合聲明》的賠償條款誠如周恩來所說,是從政治上處理兩國間的歷史問題的,一些遺留問題仍然有待中日兩國政府與社會共同努力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