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勇,在2010年底成了網絡紅人,人稱“德勇哥”。
他是“最給力的60后”“最值得嫁的男人”,為什么?
2010年11月28日中午,王德勇站在濟南名流整形醫院的手術室外。他顧不上吃午飯,只是不停地踱著步,走不到一個來回,眼睛就不由自主地望向手術室緊閉的大門。他搓著手,眼神里有著緊張,但更多的,是期望。
手術室里,是他的妻子張碧艷。2009年9月,曾經性格開朗的她被人用硫酸潑至重度毀容,生活無法自理。從那天起,這個家庭就像一輛驟然出軌的列車,在翻天覆地的疼痛中找尋著行駛的方向。而今天,這個手術承載著這個家庭重生的希望。
手術前一天,王德勇特地去理了發,刮了胡子,他說,看到自己精神一點兒,妻子就不會覺得那么緊張。等候手術的3個小時里,王德勇和記者聊起了這一年多的經歷,他多次落淚,但仍努力地面帶微笑。
“我就是個普通人。”王德勇會向每一個采訪他的人這樣反復強調,但過去的這400多個日夜,卻并不是一段普通的故事。
117天
2009年9月18日凌晨,王德勇和兩個女兒像往常一樣,早早睡下了,平時就喜歡打上幾把麻將的張碧艷被朋友叫去“玩上幾圈”,還沒有回來。他們的家只是一間不足10平方米的出租屋,條件很簡陋,但并不影響他們睡得香甜。此時,他并不覺得這一天有什么特別,在日復一日勞累的打拼中,日期往往被很輕易地忽略了。
凌晨一點,急切的敲門聲和呼叫聲撕碎了夜的寧靜。
睡意正酣的王德勇剛一開門,就被張碧艷的朋友一把扯了出去:“快走,碧艷被陳健康潑了!”王德勇有點蒙,陳健康?那個平常沒說過幾句話、也沒有任何經濟往來的四川老鄉?潑?潑啥子哦?
但等他跑到家附近的小路上,剎那間驚醒了。張碧艷躺在地上,身上冒著煙,痛苦地扭成一團。王德勇的腦袋一片模糊,只剩下最基本的念頭:送醫院!到了醫院,王德勇才明白,張碧艷被硫酸重度燒傷。但這家醫院并不是專業治燒傷的醫院,在簡單處理過后,張碧艷被迅速轉到濟南軍區總醫院。
在醫院住了多少天?王德勇的回答不是3個月也不是4個月,而是一個清晰的數字:117天。一天不多,一天不少,這里面的每一天,都是他掰著手指頭熬過來的。
張碧艷的面部、頸部、胸部被嚴重燒傷,右眼和右耳燒沒了,雙臂也無法活動。剛開始的20多天,為了清創,張碧艷被燒爛的地方都沒有包扎,醫院每兩天給她換一次藥。王德勇要做的,除了陪床和基本的照料外,每天上午,都要用棉簽和紗布把傷口分泌出的臟東西清洗干凈,然后趕回家去照看兩個女兒,給張碧艷做好飯帶回醫院。買菜是抽空去買,睡覺更是“抽空瞇一會兒”,剩下的時間,他還要忙著借錢。
20多天后,張碧艷的傷口包扎上了。這時候,王德勇才讓兩個女兒去醫院看望媽媽。這之前,他不敢,他怕“傷口嚇著孩子”。兩個女兒去醫院之前,他仔細地叮囑她們:“絕對不準在媽媽面前說丑不丑。”這個時候,疼痛、真相和容貌交織折磨著張碧艷。每當疼痛稍一過去,她只想知道兩件事:為什么陳健康要傷害她?她究竟變成了什么樣?
同樣被這兩件事折磨的,還有王德勇。張碧艷已經多次向他要鏡子,每次他都會說“等長好了你再看”,但他知道這只是權宜之計。同時,陳健康的老婆開始逢人便講陳健康和張碧艷之間“不清白”。王德勇感到驚詫、憤怒,但并不是對張碧艷。對于老婆,他選擇絕對信任:“19年的夫妻,我了解她的個性,我們和陳健康幾乎毫無往來,那就是謠言!”但真相到底是什么?他去問過公安分局1次、檢察院兩次、法院兩次,但案子正在審理中,他被告知,問是沒用的,他能做的只有等待。
張碧艷的臉部逐漸長成形了。一天晚上,她不停地管王德勇要鏡子。“早晚也得知道。”王德勇這么想著,最終同意了。但張碧艷的反應超乎他的預料,她看了一眼,就把鏡子撂在一邊,哭了,但只有左眼能流出眼淚,她第一次想到了死:“我怎么出去見人!活著還有什么意思!”王德勇趕緊勸道:“怎么沒意思,孩子和我都需要你。”王德勇知道,這句話對于她來說太過虛無,但此刻他不知道還能說什么。他只能抱住張碧艷,大聲說:“我不嫌棄你,誰能嫌棄你!”
張碧艷逐漸平靜下來,但王德勇知道,這只是開始。
走出去
出院回家,張碧艷仍然封閉著自己,她拒絕所有同事朋友的探望。
王德勇知道,這樣不行,張碧艷需要和別人接觸,不然她只會不停地亂想。王德勇打電話給張碧艷的朋友們,讓她們來看她,每次他都挨個叮囑:“陳健康不能提,他老婆的胡言亂語不能說。”要說“讓她高興的”,“她就愛聽誰打麻將又贏了多少錢!”講到這里,王德勇忍不住嘿嘿地笑了。他還專門給張碧艷買了電視和DVD機:“身體已經這樣了,不能再讓她心里覺得憋屈。”
即使如此,張碧艷的情緒依然起起落落。為了照顧她,外地的活兒王德勇都不能接。但他需要錢,他要還債,要給老婆治病,上初二的大女兒已經輟學,但小女兒還要讀書,遠在千里之外還有老家的父母要養活。每天早上,工地遠的話,他5點半就要起床,把早飯和午飯做好,6點40出發去工地。如果碰上個“近活兒”,他最晚也要7點半出門。一整天的時間,他都無法陪伴張碧艷。
夏天來了,出租屋里悶熱難當。王德勇擔心妻子的身體,但他更怕她“越憋心病越重”,讓妻子走出家門,成了王德勇最大的目標。光是哄和勸是不行的,妻子心上的盔甲有多厚,王德勇比誰都清楚。
直到有一天,張碧艷說起她擔心女兒在學校的情況。王德勇馬上告訴她,去學校的路出事前正在翻修,如今已經修好了,晚上,誰都看不清楚誰的時候,一起去孩子學校看看吧。為了讓張碧艷減輕心理負擔,王德勇又專門買了頂帽子遮住她的臉。張碧艷終于同意了。
這是出事以來,張碧艷第一次走出家門,習習夜風里,她有著說不出的緊張。但對王德勇來說,她邁出的每一步都是實打實的希望。
從那以后,王德勇每天6點前準時回家。進了家門,先看妻子的臉色,要是她心情低落,就趕緊說幾句好聽的,再不行,就“裝小孩”,來點兒“苦肉計”:“你不吃我也不吃!”要是張碧艷掛著笑臉,就趕緊哄她出門。王德勇帶她去散步、隨便逛逛,或是就干脆在外面吃點兒。怕張碧艷難受,王德勇會選擇昏暗街燈下的小攤兒,吃點羊肉串或是其他什么小吃。一切的出發點,都是在不讓張碧艷難受的前提下,盡可能地讓她多和人接觸。
漸漸地,張碧艷的膽子大了點兒,王德勇趕緊“慫恿”她去遠點的地方。濟南附近有個“小華山”,不遠,但對張碧艷來說是個挑戰,王德勇明白,他早就給她找好了理由:“讓大閨女陪你去山上求個簽,拜拜佛,保佑咱家。”就這樣,王德勇帶著她邁過一個又一個“心坎兒”,“玩兒”成了家里最重要的事。每天回家,先玩兒,玩兒回來再吃飯。
幾個月里,除了大風大雨,王德勇天天都帶著張碧艷出門,一天不落。
最重要的團圓飯
張碧艷出事之前,王德勇從沒做過飯。
他是家里的獨子,從小不做家務,不干重活。結婚后這小20年,做飯也不是他的事情,他只管“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他不做,也不重視“住家飯”,出事前,他經常不回家吃飯,朋友一叫就走,自己也經常跑出去請朋友吃飯。張碧艷有時做做,有時出門打牌,兩個閨女就在外面買著吃,一家人很少一起吃回團圓飯。
從出事的那天起,王德勇進了廚房。那時候他顧不上女兒,兩個女兒只能在學校吃,或是買點快餐。他開始學著給張碧艷燉雞燉排骨補身子,“燉的還好做,不難。”王德勇回憶,“就煮嘛,再放點大棗和中草藥。”至于他自己,“就是煮面,方便面,117天,天天方便面。”
妻子出院了,他開始張羅全家的飯菜。剛開始煮飯,水放少了,出來一鍋“包焦飯”,沒法吃,只好倒了重煮。炒菜更是“不咸就淡,不淡就咸”,淡了加鹽,咸了就用水淘淘再炒。一年下來,他已經練得游刃有余,妻子想吃回鍋肉,他馬上說:“我做給你吃,我會。”
現在,每天一家四口坐在一起吃飯也成了他最重視的事情。災禍讓他心生畏懼,但也讓他更懂得珍惜。盡管吃飯對于這個家庭來說并不輕松,甚至有點手忙腳亂。很多時候,張碧艷吃飯需要用吸管,或是用勺子喂。但王德勇依然覺得,“一家人每天高高興興地一起吃口飯,比什么都強。”
我要告訴所有人你是無辜的
一年來,王德勇盡了自己的最大努力,讓生活朝著好的方向一步步走去。但一個問題始終困擾著他們:究竟陳健康為什么要傷害張碧艷?陳健康的老婆依然制造著流言蜚語,但他們卻始終少一個“正式的說法”,這是他們最大的心結。
出院后兩個月,法院第一次開庭。1年里,一共開庭4次。兩個女兒因未滿18歲,每次出庭,王德勇都是唯一陪著張碧艷的人。出庭對張碧艷是無盡的折磨,她害怕出庭,更怕見到陳健康。從開庭的前一天起,她的心情就跌到谷底,在法庭上,她也只能無助地哭泣。對于王德勇來說,出庭也不是一件好受的事情。第二次開庭時,審判長就已經告訴他們,張碧艷是無辜的,她是受害者。但他們卻始終問不出真相,“只能法院問當事人,當事人不能多問”。這一切,讓張碧艷的心情跌宕起伏,王德勇向她保證:“等宣判后我就找報社,讓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清白的!”
2010年10月,最終宣判的日子到來了。前一天,王德勇打通了齊魯電視臺的熱線電話,約了記者跟他們出庭。看電視的人多,他要為妻子正名。
當天一早,宣判即將開始。電視臺的記者被拒在宣判庭外,陪伴張碧艷的,依然只有他一人。王德勇清楚地記得,法官宣判得很快,陳健康不爭辯、不上訴,他被依法判處有期徒刑15年,賠償張碧艷經濟損失52萬元。
就是這簡短順利的宣判,卻讓王德勇和張碧艷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他們終于知道了真相,但真相卻是這么殘酷:陳健康的妻子懷疑他和張碧艷有“不正當關系”,于是陳健康用“把張碧艷毀容”來證明自己的清白。“清白,他們夫妻有矛盾,他要自己清白,就要搭上我老婆的清白和性命?”王德勇不服,認為量刑過輕,他想上訴,但檢察院告訴他,只能判這么多。
盡管如此,他還是滿足的。當宣判庭厚重的木門推開的一刻,一切真相都暴露在攝影機里,王德勇清晰地告訴所有人:妻子是清白的,現在陳健康不再叫“犯罪嫌疑人”,叫罪犯。
樂觀背后
事發后的一年多來,王德勇始終是積極的、樂觀的,他挺直男人的脊梁,把這個家庭前行的所有責任扛在肩上。當記者問他有沒有想過發泄一下的時候,他嘆了口氣,語速突然變快了:“我真想找地方發泄,想罵人,但我找不到對象。我不愿意把家里的事和別人說太多,別人也不會同情你,就算同情你,也幫不了什么實際的。我不好過,但又不能當著老婆的面顯出來。我要哄她,說我掙到錢嘍,讓她高興,說賠償款能收回來,但其實那些錢根本指望不上。那個罪犯也是我老鄉,他家窮得要命。但我得騙她,這都是逼著我說謊話??”
但更讓王德勇氣憤的是:“陳健康的老婆到現在當著我的面裝不認識,但背地里還在到處亂說。宣判了,事實已經擺在眼前,但她還不承認,她說她老公怕在里面挨打,不肯說出事實真相。有時候我氣不過,真想打她。但我知道,我不能毀我自己的家,我只能搜集證據,告她誹謗!”
這些,王德勇都不能告訴張碧艷,他明白,有些事情“不說她也知道,夫妻也不是什么都能說的,說話前總要替對方想想”。
樂觀背后的陰影,王德勇自己扛著,“不扛也得扛”。宣判過后,他更多地想著怎么掙錢。這一年,外地活、遠活、加班活他都不接,但現在,他想多掙點兒,再湊一點兒錢,給張碧艷整形。“有時候沒空想不高興的事,還得養家,還得靠自己。”
一篇網帖帶來的希望
自助者天必助之。
宣判后沒多久,王德勇去工地上班,突然有工友叫他“德勇哥”。一頭霧水的他問了好一陣才知道,他和妻子的事跡被軍區總醫院的大夫告訴了別人,又被人發到了網上。現在,他是“不離不棄的60后”、“很給力的德勇哥”,更有韓國女留學生為他捐款,并說出“名言”:“我也要嫁德勇哥這樣的男人。”
緊接著,媒體采訪紛至沓來。11月底,名流整形醫院決定免費為張碧艷做整形手術。這個手術,省去了王德勇3萬余元,但更重要的是,讓這個家庭更早看到了希望。“我做夢都想全家人一起逛逛公園,曬曬太陽,本來覺得很遙遠,現在幸福好像就在眼前了。”
11月28日,手術順利結束,為防皮膚萎縮,張碧艷戴著頸托,嘴不能張開,只能吃流食。“我又開始陪床生活了。”王德勇這樣調侃自己,但他的語氣里透著輕松和喜悅。12月9日,張碧艷要進手術室拆線,王德勇一直拉著張碧艷的手,把她送進手術室。一個多小時后,主治醫生宣布手術成功,王德勇笑了,400多天的煎熬過后,命運終于沖他們綻放了笑臉。
王德勇出名了,但他并不想改變什么。他還有很多債要還,張碧艷做完手術,他就能放心接點“遠活兒”了。他想攢點兒錢,在家樓下租個門臉開個小賣部,讓張碧艷賣點兒瓜果。“不求她掙錢。”王德勇最擔心的依然是老婆的狀態,“就希望她能多和人接觸。”
王德勇還有一個夢想,55歲之后,他想和妻子回四川老家,種上一畝三分地,過最普通的日子。遇見熟人的時候,張碧艷能自然地和人打個招呼。
采訪手記
無辜被硫酸毀容的張碧艷,是不幸的。但同時她又是幸運的,有這樣一個不離不棄、樂觀堅強而又無條件信任她的丈夫。
“嫁人就嫁德勇哥”,這或許像是一閃即過的網絡句型。但如果不離不棄的責任感、對妻子無條件的信任、無時無刻不為對方著想的心這三個元素加起來等于“德勇哥”,那么姑娘們,嫁人的時候一定要找個“德勇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