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北京人的規矩多,理兒多,尤其滿族人,我太清楚了。母親家屬于正黃旗,父親家屬于鑲白旗,都是八旗子弟的后裔。父親姓關,母親姓開,一開一關,這門親才是真正的緣分。
母親也屬宅門里的,聽老人們說,父親娶母親也是八抬大轎,接親的隊伍像一條長龍,吹吹打打,鑼鼓喧天,場面熱鬧非常。整個神路街烏泱烏泱的人群,孩子、大人都湊熱鬧,追在接親的隊伍后面。吃喜糖,鬧洞房……
沒臉沒皮的癟子
我打小兒跟在母親身邊。母親是我的第一個啟蒙老師,她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在影響著我。母親管我很嚴,晚上吃完飯,歸置完家伙,我就豎起耳朵聽,外面胡同里的孩子們一喊:“噢!藏母哥嘍!誰玩藏母哥?藏母哥,打紅點,誰不玩,小王八……”
聽到第一聲,我吱溜兒就跑出去了,到當街電線桿子底下集合,一幫孩子等在那里。剛玩一會兒,母親瞅我一不在家,站當街就給一嗓子。我聽見,撒丫子就往家跑,不聽真挨揍。
母親的喊聲至今在我的耳邊:“屁簾,屁簾,小兔子,野了鴣,家來啊!關門了。”
每每聽到喊聲,我麻利兒跑回家。母親高興,瞅我回來不言語,不高興那就說道說道。我最怕的就是母親,別瞅我爸會撂跤,我不怕他,真不怕。
回憶起小時候有點兒意思,下學日壇公園挖季鳥兒,胡同里拍三角、彈球、逮撈。雖說那會兒家里窮,還是有得玩兒。孩子們湊一塊就出拱子。那天起著哄說摔跤,在神路街沙坑。我打小就淘氣,摔跤這活兒能少得了我嗎?
有一個同學叫癟子,平時我不愛搭理他。癟子打小兒心就不正,壞點子多了,愛欺負人。他偏要跟我摔,我這個人不記仇,什么事過去就忘了。他跟我摔,都是孩子,哪兒有輕重呀!我想使一下臭掰子,把他胳膊掰了。嘿,這小子沒德行到家了,他找我們家去了,給我告一狀。
我心里搓火兒,恨自己不長記性。前些日子我跟他玩彈球,他輸了不認賬,訛我一個黃心兒,一個藍心兒的。我不給,堵在我們家門口,不給不走。母親出來了,一瞅是他,說:“甭管輸嬴,要哪個給他哪個,都是玩,又不當飯吃。”
“我不給,他臭訛,無賴。”我背著手,沖母親說。
母親說:“我教你什么來了?忍,退一步,海闊天空。是那孩子跟他講講理,不是,躲他遠遠的。”
我給他一個黃心兒,一個藍心兒的,都是我最心愛的。我發誓再也不理他了。
今兒遇到這事,我媽更得生氣了。我們家的規矩,讓人家給送了蒲包就跪搓板,都甭問為什么。蒲包就是外面捅了婁子,人家找到家來告狀。
我在院子里跪搓板,鄰居宅門里有一位姑娘,我管她叫玉姐,常到我們家串門。瞅著我跪搓板,她嘿嘿地笑。
“小屁簾又惹事兒了?你就不會學乖點兒,老讓人家給開嬸送蒲包,能不罰跪嗎?”玉姐說。
我憤憤不平地說:“哼!都怨我,這事兒要是我,胳膊折了,我往袖口里褪,找家里算什么本事兒呀?”
小時候我就挺橫,不服軟,有一回爸爸打屈了我了,拿皮帶抽我,我說:“您打死我得了,狠狠的。”
我爸爸馬上放下皮帶,不言語了,瞅著我。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平時常說:“撂跤,您得有那鋼骨叉。胳膊折了,往袖口里褪。腿折了,自己想轍去。”
爸爸瞅我有骨頭,打那兒以后,再也不打我了。
玉姐瞅我有骨氣,她喜歡我就是這種性格,懂事兒,她說:“到底怎么啦?告訴我,我找大嬸說去,不讓你跪搓板了。”
我可碰到了知音,眼淚掉下來了。有人替我做主,給我撐腰,我的心就軟了。打小兒就善,別人給兩句好聽的就找不著北。玉姐跟我們家街坊,打小兒看我長大的,她對我最好,非常喜歡我,我也真喜歡她。她有什么好玩藝兒、好吃的都給我送來,而且她長得好看極了,整個神路街都找不到第二個比她好看的。所以,什么事兒,我就聽她的。
我說:“跟癟子摔跤,把他胳膊掰一下,就找我們家來了,至于嗎?”
玉姐一聽是他,說:“早跟你說過甭理他,不跟他一塊玩兒,我瞅他就臟,心眼兒壞。”
這時母親出來了,瞅見玉姐說:“喲!玉姑娘下學了?你瞅那小兔子又給我惹事了。他三天不讓人給我送蒲包,我得給老佛爺燒高香了。”
“開嬸,我問屁簾了,就是一塊摔跤玩,碰一下就碰一下了,都是小孩兒。他找家來,您就讓屁簾罰跪,這也太什么點兒了……”玉姐說話語氣帶出點埋怨味兒。
母親說:“甭賴人家,他不長記性。跟宋家那孩子,叫老癟叫什么?那孩子人嫌狗不待見,你理他?再說,你惹得起人家嗎?”
玉姐說:“原諒他這一次,屁簾再也不跟他玩了。”
母親給玉姐面兒,她可懂得人情了,也是給她自己臺階下。她說:“還是你玉姐疼你,她要是不說情,今兒你就跪到晚上見。長點兒記性成不成?別讓人找家來。起來,把缸里的水挑滿了。”
這事平息沒幾天,癟子抱一只大公雞來找我,說:“屁簾,把你們家大花公雞抱出來,咱們井臺,看誰的橫?”
我一瞅他,把街門一關,回屋了。這小子招不得,沒皮沒臉,翻臉不認人。
母親問:“誰又找你?”
提他我都嫌寒磣,說:“西院討厭(討厭是一只狗)找我來了,叫我給轟走了。”
完美的玉姐
現在長大了,想起小時候的故事還真有滋有味的。宅院里的玉姐去了法國,她走時,我還真掉眼淚了。上房,坐在房頂上哭,舍不得她走啊!但沒辦法,這就是命啊!弄得后院的鴿子都起來了,滿世界飛。我在飛鴿的氛圍中,想玉姐,玉姐留給我的都是美好的回憶。
我曾經寫了一個中篇小說《屁簾》,就是寫玉姐的,其中也有癟子,都是自己真實的生活。寫完就扔一邊了。那會兒最愛看電影《英雄兒女》,影片中的王芳特別像玉姐,5分錢一張票,不知看了多少場。王芳跟玉姐比,倆人我都喜歡,其中選一個,我選玉姐。
玉姐長得比王芳漂亮。玉姐多洋氣,小高鼻梁,瓜子臉,單鳳眼,兩根烏黑小辮兒垂在兩肩。說話一笑,一邊一個酒窩兒,潔白光亮的臉蛋光彩照人。
40多年過去了,玉姐一直沒有音訊,我還真想她。她在我心中那么純凈又美好,我選對象,她是一面鏡子。所以,我至今光棍一人。
(編輯??王文娜)
?wangwenna@yeah.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