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鄉(xiāng)土尋找反貪的價值

　　反貪局長訪談錄之河南省信陽市平橋區(qū)檢察院反貪局局長
　　
　　在驅車前往河南信陽市平橋區(qū)檢察院的路上，林祖明的同事在被問及如何評價林祖明時，想了一會兒道：“他就像是個反貪局長。”
　　5月9日，陰雨天，這是早上八點半時一名反貪局長的辦公室：一排放滿卷宗的書柜、一張書桌、桌子上散落著一些辦案法律手冊、桌子前的沙發(fā)上散坐著正討論案情的檢察官、桌子旁邊是一張與環(huán)境略顯不協(xié)調的單人鋼絲折疊床。
　　林祖明說，他是信陽市下轄區(qū)縣十幾個反貪局長中最不善談的一個，每天早上都討論一遍手頭的案件和線索，是幾年來養(yǎng)成的習慣。
　　
　　農村兩委貪腐案件占總數的40%
　　《方圓》：六年反貪局長的生涯，您現在關注最多的是哪個領域的貪腐案件？
　　林祖明：從數字上看，這些年我們查處的農村兩委職務犯罪案件占總數的40%以上。
　　《方圓》：農村兩委是指？
　　林祖明：這是我們習慣用的一個俗稱，指村支部和村委會這兩個機構。
　　《方圓》：為什么不把眼光放在級別高、數額動輒幾百萬上千萬的大要案上？
　　林祖明：在縣區(qū)院從事反貪工作，不可能經常接觸到你說的那些案件，但我們查辦的卻都是關系老百姓切身利益的案件。
　　這些年國家對三農問題比較重視，在資金上支持力度也大，例如退耕還林、普教化債（過去農村地區(qū)普及基礎教育時采取集資方式，現在國家對這部分資金進行清償）、計劃生育、農業(yè)補貼等等。而這些資金，都是通過農村兩委下發(fā)的，老百姓盯得緊，反映的問題也多。
　　我們查辦農村地區(qū)案件多了，也有一些鄉(xiāng)鎮(zhèn)干部反映：你們檢察院怎么老盯著我們農民啊？我就說：第一確實有案件發(fā)生；第二涉及老百姓切身利益；第三我們作為縣區(qū)院的反貪局就該查。易發(fā)、多發(fā)、手段簡單，發(fā)生在老百姓中間的案子為什么不查呢？
　　《方圓》：農村兩委案件有什么特點？
　　林祖明：首先犯罪主體以村支部書記、村委會主任為主，結伙犯罪特征明顯。隨著村務公開等措施的推進，農村兩委之間的內部制約得到加強，單獨犯案的可能性相對下降，窩案串案頻頻發(fā)生。譬如我們查處的彭家灣董崗村兩委人員合伙貪污案中，村支書、出納、村長、民兵營長合伙利用管理該村退耕還林工作的職務之便，采取虛報冒領的手段，貪污退耕還林款10余萬元。
　　《方圓》：這個數額在農村職務犯罪中算大么？
　　林祖明：這正是我要談的第二個特點，就是村干部職務犯罪金額日趨增大，從過去的幾千塊、幾萬元到現在十幾萬。譬如我們查處過的一個村支書貪污寧西鐵路建設路基取棄土用地賠償款近20萬元。這在農村，算很大的數額了。
　　《方圓》：您說的好像都以貪污犯罪為主，這與我們了解的一些地方行賄受賄成為腐敗主要方式的特點不一致。
　　林祖明：的確，犯罪領域決定了其他地方可能有百分之九十都是行賄受賄，而農村職務犯罪卻百分之九十都是貪污、挪用公款。
　　《方圓》：平橋區(qū)下屬二十幾個鄉(xiāng)鎮(zhèn)您都去過么？辦案過程中有什么印象特別深的事情嗎？
　　林祖明：都去過，很多村子也去過。記得有一次我們進駐一個村子查辦村支書，老百姓得知消息后全跑來要求見檢察官。我出門一看，面前跪了二十幾個村民，原來那個村支書平時為人霸道，群怨沸騰。從此，我就深感，反貪在鄉(xiāng)村也是有價值的。
　　
　　民生新政策到位了，但監(jiān)管不到位
　　《方圓》：除了農村兩委案件，還有哪些領域也是查辦的重點？
　　林祖明：掌管民生資金的職能部門涉及的案件也比較多，能占到總數的20%以上。我們確定辦案方向主要看兩點，一是民眾反映強烈的熱點難點問題；一是有資金容易滋生腐敗的單位。
　　信陽地處河南和湖北交界處的大別山區(qū)，是個革命老區(qū)，過去在財政上依賴于轉移支付。這些年我們搞發(fā)展，修高鐵、拆遷、推行新農合等等，一些國家項目有大量資金注入，資金使用過程中就易產生問題。
　　《方圓》：能舉些例子來具體說明一下嗎？
　　林祖明：譬如新農村合作醫(yī)療，每個村民一個月雖然只有10塊錢，國家補貼資金卻有幾千萬。這導致很多已經面臨倒閉的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院，因為看病人數增加和補貼資金多，突然又成了有錢的“好單位”。去年我們查處了一個鄉(xiāng)的衛(wèi)生院，從藥房管理員到院長、鄉(xiāng)鎮(zhèn)派駐干部，7個人聯(lián)合制造假的住院資料，虛報銷。案值不大，卻一案七人，反映了職務犯罪新領域。
　　《方圓》：其他系統(tǒng)也有類似問題嗎？
　　林祖明：民政資金出問題的也不少。特別是在職能部門本身行政費用少、但國家專項資金多的背景下，只要有政策性資金，就會出問題。例如虛報城市低保，我們最近查處了一個民政所，虛報了三十多萬用于給領導送禮、發(fā)單位獎金，構成了挪用特定款物罪。
　　從去年下半年到現在，我們最新發(fā)現的是在修建高速公路和高速鐵路過程中，相關重大項目辦公室也存在問題，譬如協(xié)調用地時虛報附著物騙取資金、挪用拆遷補償款給親朋好友做生意等等。
　　《方圓》：日常的行政部門也有資金流動，為什么這些新政策、專項資金更容易出問題？
　　林祖明：總結起來，就是新政策出臺了，項目創(chuàng)立了，資金到位了，但監(jiān)管體系沒有隨之建立起來。
　　《方圓》：掌握這些特點會對發(fā)現案件線索有幫助嗎？
　　林祖明：掌握規(guī)律，就能主動發(fā)現線索。一種系統(tǒng)內的延伸，譬如我們在衛(wèi)生系統(tǒng)查案，系統(tǒng)內部的人就會來舉報； 另一種是地域上的擴展，譬如我們查處某鄉(xiāng)高速公路賠償款問題時，覺得既然這個鄉(xiāng)占地面積少都出了問題，另一個鄉(xiāng)占地更多，是不是問題會更大？所以我們的線索大部分靠自己摸排，這樣線索準，查起來快。
　　
　　長相狠也曾起了點作用
　　《方圓》：同事說您長得像個反貪局長，您自己怎么理解這個“像”字？
　　林祖明：可能我長得比較黑，看上去有點“狠”吧。我從1987年進檢察院，在公訴、法紀等部門都工作過，但時間最長的就是反貪。以前因為偵查手段少，長相“狠”在訊問犯罪嫌疑人時也能起到一點震懾作用。但現在不一樣，我們更多地依賴于證據來固定案情。其實，干反貪與長相沒啥關系。
　　《方圓》：既然長相不是反貪局長的必備要素，什么才是當反貪局長必備的？
　　林祖明：在我看來，有三點。
　　第一是禁得起誘惑，耐得住寂寞，守得住清貧，堅定信念是最重要的。
　　第二個是身體要好。現在辦案由于有12小時的訊問犯罪嫌疑人的時間限制，訊問完畢后又要防止泄密、及時固定證據，熬個幾天幾夜是經常會發(fā)生的事情。身體不好怎么扛得住？
　　最后是有一支好的團隊。辦案靠大家，同甘共苦才能出成果。
　　《方圓》：第一點很好理解，但做起來不容易吧。
　　林祖明：局里的同事和我的朋友都知道，我是一兩酒就醉，最不喜歡參加各種飯局。再加上我們在區(qū)里工作，地方小，干點什么都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這樣能最大程度降低我們面臨的誘惑。
　　《方圓》：剛才提到反貪局長身體要好，您怎樣去做的？
　　林祖明：我喜歡爬山，一周一次。
　　《方圓》：好的團隊也應該有一種良性的運轉機制吧？能結合您自身的經驗談談么。
　　林祖明：我們局現在10個人，近幾年每年立案數都在三十件以上，工作壓力很大。我把他們分成四個小組，平時按照小組摸排線索，進行初查。一旦某案件線索成熟，正式立案偵查，就會要求其他小組暫時擱置手頭的線索，集中全體力量對案件進行突破，一直到這個案件的口供和各種證據都比較完備的時候，再交回原小組的人跟進。這樣既可保證線索有一條查一條，也可以保證集中力量突破大要案。
　　《方圓》：這樣的工作模式，有沒有什么困難？
　　林祖明：現在反貪面臨著一些新挑戰(zhàn)，如非法證據排除規(guī)則、看審分離、審錄分離等都給我們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一方面是來源于客觀現實的調查取證難度加大。不少貪污賄賂犯罪已從傳統(tǒng)型、原始型轉化為智能型犯罪，手段更趨隱蔽，調查取證和指正犯罪的要求和成本更高。譬如有些犯罪嫌疑人熟悉財會，他們做假賬、壞賬、死賬使偵查部門無懈可擊；相關人員拒不作證，賬目不清，銷售額、經營額以及非法獲利數額難以查清等等。
　　另一方面是我們的隊伍專業(yè)化、現代化程度低。我們現行的反貪工作模式還是停留在“領導研究——制定偵查計劃——分配任務——檢察干警偵查”的機制，落后于實際工作要求，導致干警在辦案時容易出現被動。
　　責任編輯：張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