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回到了故鄉,在春天,風催開含苞的花蕾,小徑被花朵簇擁,香滿歸程。在一場不大不小的雨之后,陽光依然明媚,漂泊的云朵漫過西山,散落的羊群在山坡守望。人們正談論剛剛過去的那場雨以及綠油油的麥苗黃燦燦的油菜花,含笑不語的是村后的二丫頭,她懷中新生嬰兒嬌嫩的啼哭像碎碎的花辦輕盈。
耕種是辛苦的,收獲卻伴隨著快樂。老人保留著放牛的愛好,孩子們朗讀課文。只有我無事可做。遠遠望去,村后的果園郁郁蔥蔥,緩緩流過的溪水明澈見底,歸臥樹下的老牛不停地反芻,它在反芻自己的耕作之路。池塘里,魚兒掀起一池漣漪,風吹著柳絮,風把柳絮吹成美的旋律。蕩蕩悠悠、蕩蕩悠悠的孩子在打秋千。舅舅說現在的日子好過了,養的魚通人性,鳥鳴也好聽。我卻想起少年時栽種的石榴樹,開很多很多花,結的果子又大又圓。我走過小小的村子,走過少年的心事,陽光依然明媚。老屋、石榴樹、母親的烙餅和爺爺的咳嗽聲,都像天空飄過的云,堆積成厚厚的一層。
喝碗茶,完整的人生卡在喉嚨里
沿著河流走著,我要到村后的自留地釆一把莧菜。露珠滾進泥土,這是早晨,微風把日頭逗得眉開眼笑。誰也無法阻止小鳥飛來飛去,如同那些走向遠方或從遠方歸來的人,小村始終是他們喝茶的堂屋。村后的農田開闊平坦,我們能看見遠處的風景。一把帶著露水的新鮮莧菜,外加一塊蒸饅頭,是我離開村子前最后的早餐。
一次次失去故鄉,一次次改變生存方式,爺爺說他爺爺的爺爺們跟著日頭走,跟著日頭走就不會迷路,不會迷路的人在奶茶里呆久了,浮不起來。自從踏上遠去的客車,在縱橫交錯的道路上馳騁,以旅人身份進人生活開始,我就體會到什么叫沉浮。走過很多的路,跨過很多的坡,喝過很多的水,緩慢升起的日頭總沒有故鄉那樣的溫度,身前身后的風,裹夾著太多塵沙。
二十年后,我返回村莊。如同我的祖父那樣,我舉起木槌敲碎磚茶。茶葉紛紛,磚茶和鹽巴,在沸騰的奶水中融合。喝碗茶吧。我仰脖子咕咚咕咚一陣猛灌。一個完整的人生卡在喉嚨里。我并不相信別處的茶比故鄉的好喝。咸苦的茶湯讓我的女兒眉頭緊皺。自她咽下生平第一口茶湯,傳承,就這樣頑強地活下來了。
捧在手里的奶茶是精神的
倘若沒有一碗濃香的奶茶,擱在堂屋中間那張略顯陳舊的案臺上,一個巨大的空白便割斷過去和現在。只有加鹽熬煮的茶湯才是精神的。我眷戀的唐河,浩渺地、開闊地穿越肥美的南陽平原,朝命運所指引的歸宿奔流。那時,爺爺翹起花白的胡須吹動一碗濃茶,微微蕩漾的漣漪像他橫七豎八的皺紋,擴散在歲月的額頭。
三十年前,我不諳世事,在童年的泥土里摸爬滾打,漫天的云朵像身邊流淌的河水,將我張望的視線扯得很遠。唐河兩岸,芝麻開花,人們采摘花朵下面的老葉子,揉成團,在黃土里打個滾,曬干后放到冬天,就是絕好的干菜。吃完芝麻葉子蒸面條,每人一碗奶茶,圍著案臺,說今道古,成為我最溫馨的記憶。天高地闊,流淌的云朵深刻地展示著聚居在南陽平原深處的這群人的細微心事。
在小麥和高粱間,手捧一碗熬煮的奶茶,日子便滾燙了。我的祖先來自大草原,東西南北奔波數千里,他們最終定居在古老祖國的農業心臟。直到長大后,我才知我們跟周圍的村子有多么不同。我們的村子小心翼翼掩藏起它的過去,卻將一碗奶茶久久地捧在手里,日復一日,在天空和大地之間,將茶湯濺灑得到處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