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和一座城

　　鳳凰實在是個迷人的小城。
　　許多人向往鳳凰、來到鳳凰，那是因為新西蘭作家路易艾黎，他曾說過，中國有兩個最美的小城，一個是福建長汀，另一個是湖南鳳凰。山清水秀、人杰地靈，完好地保留著苗族、土家族的建筑風(fēng)格。這里的確美。我來不是因為路易艾黎說他自然風(fēng)物美，而是因為沈從文筆下的人情世俗美，讓人落淚的美。
　　青山環(huán)繞，碧江穿城。把行李放在下榻的酒店，自由自在地在街上走。最鮮明的感受，生活在小城的山民依然好好地生活著，哪怕外地游客人山人海，他們兀自保存著和鳳凰骨子里的親密，他們是融合在一起的整體，匆匆游客過眼煙云，唯有他們和鳳凰水乳交融。
　　我們很幸運，總是上車下雨，下車天晴。山城經(jīng)雨，尤顯蒼翠。十月正是山里菌子上市的季節(jié)，酒店出門不遠(yuǎn)就是大農(nóng)貿(mào)市場，門口著民族服飾賣菌子的山民一溜兒排開：雞樅、野筍、猴頭……人人有背簍，能負(fù)重幾十斤，背重物趕山路，物價便宜，民眾的生活還是簡樸清苦的。水果與我們這里無二，只多一樣，地瓜是放在水果攤上賣的。小販忙碌的間隙，剝撕地瓜皮，吃個地瓜慰勞一下自己。來買來賣的土家婦女，頭上的布包層層疊疊，高一尺余，重約十斤，藍(lán)上衣黑褲子，胸口、褲腳的扣花裝飾做工精、設(shè)計巧，令人驚嘆。熙熙攘攘的游人從她面前過，她從容安靜得很。不只她一個，本地人都這樣。讓人安適，這是這個小城的貼心之處。
　　條石鋪砌的街巷，依江而建的木制吊腳樓，完好地保留著本民族的建筑風(fēng)格。紅色砂巖砌成的城墻佇立在岸邊，穿過阜城門，走不了幾步就到沱江邊。清淺的沱江穿城而過，江水青綠，江面寬闊，水的流勢不大不小，不讓你覺得驚險，也正好有逝者如斯的感覺。依江而建的吊腳樓，已經(jīng)過修葺，過去的民居也全變成了商業(yè)用房，酒吧、旅舍、飯館……酒吧眾多，湘西往事酒吧、私奔吧、古城守望者酒吧……一個個名字讓你浮想聯(lián)翩。
　　江兩岸全是人，滿滿的人，來湘西尋夢的人，來感懷往事的人，來追求新奇的人，形形色色。沱江里有石磴，一個個豎在江里，連成一座橋，可以從江這邊走到江那邊，又不影響江水的流動，那上面也站著人，有愛美的女子穿著租來的苗族服裝，在石磴上或站或坐，或洗手或遠(yuǎn)眺，做一回多情的湘女，留一個精彩的瞬間。
　　人聲鼎沸里，我的心很靜，呼吸很輕。我只為一個人來到這座千里之遙的湘西小城，他是這里的山水哺育的，流動的沱江給了他靈動的思緒和不竭的創(chuàng)作源泉，他創(chuàng)作的文字喚醒我蒙昧的心，他的傳奇經(jīng)歷讓我了解人生的曲折和堅韌，他骨子里的不羈從容暗合我的心性，他對我的創(chuàng)作和人生都產(chǎn)生了深遠(yuǎn)的影響。
　　坐上小巧的船，我要親近這一江的水。
　　從來未覺得江水可以這樣綠，可以這樣不急不慢流淌，可以這樣和兩岸人的生活息息相關(guān)。今天，鳳凰人還在沱江洗衣服、洗菜，不時有搗衣聲傳來，男女皆有，掄起搗衣棒，紅石板上拍打著，我們的船順江水下行，他們倏忽而過。
　　有岸邊女子邀歌，船上縱情山水的人也脫去平日里的種種約束，放聲歌唱，自由歡暢的歌聲飄蕩在江面上，讓人的心輕柔起來，那份輕柔的美好讓人想落淚。岸邊，萬名塔高聳，黃永玉的奪翠樓霸氣獨特，據(jù)說門上有聯(lián)：主人不在，內(nèi)有惡狗。鳳凰人是無法復(fù)制的，沈從文、黃永玉都是，他們的血緣很近，沈從文少年從軍青年從文，先文學(xué)后文物，哪一行都無后人可及。表侄黃永玉與之有幾分相似，都是生在鳳凰影響時代的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铩?br/>　　虹橋與沱江一起成了鳳凰的標(biāo)志，登上虹橋，俯瞰沱江，羨慕生活在兩岸的人們，當(dāng)年多情的水手不見，吊腳樓里也不復(fù)白臉女子，河里是游客，樓里是居民搖身一變的商家，依然那樣和諧，有煙火的商業(yè)一定有溫情。
　　昨天的鳳凰不是一片安寧地，繞鳳凰這邊疆僻地，約五百余苗寨。有大石堆成的碉堡隨山嶺脈絡(luò)綿延，營汛有序分布，對付退守一隅常作暴動的邊地苗族叛變。城中居民每家俱有兵役，按月到小營上領(lǐng)取一點銀子，一份米糧。而今碉堡殘毀，營汛多為民房，人民大半同化，三楚子弟的游俠氣概，因屯丁子NKzGjWxvv8rLOKzCDlX5QUmEj9QPSA9zEUeqtDmweKc=弟兵制度，保留頗多。鳳凰老城至今還叫鎮(zhèn)竿營。本地人精神上多游俠遺風(fēng)，勇猛剽悍，沈從文的文章中這樣解釋：“山高水長，地苦霧多，為本地人性格形成的另一面，是游俠者精神的浸潤，產(chǎn)生過去，且將形成未來?！?br/>　　聞名于川黔湘鄂各邊區(qū)的鳳凰人田三怒可謂游俠者典型。十二歲身懷黃鱔尾小刀，三江四?？谠E背誦如流，十五歲為友報仇，二十歲已稱“龍頭大哥”，名聞邊境。就是此人，一見長輩或教學(xué)先生，必側(cè)身讓路，周濟(jì)孤寡，從不露面。結(jié)怨甚多，積德亦多。四十歲厭倦風(fēng)云，養(yǎng)馬種花。一天下午，牽了兩匹駿健白馬出城下河洗馬，遭暗槍算計，背中七槍后默不作聲，待懦夫之一走出，一揚手打死一個。田三怒得力助手之一，苗人領(lǐng)袖龍云飛，勇如豹子，身輕若猿猴，身體由城墻倒擲下去，落地尚能作矮馬樁。再有沈從文從軍時跟隨的陳渠珍，年過六旬猶如三十歲青年般壯健，律己嚴(yán)，馭下寬，處世接物，帶兵從政，大有游俠風(fēng)度。
　　這三個人與鳳凰水土息息相關(guān)，對沈從文的影響比較深遠(yuǎn)。滔滔沱江水不息，歷史上楚人的幻想情緒，必然孕育在這種環(huán)境中，滋長為動人的詩歌。沈從文說：“我感情流動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給予我的影響實在不小?！?br/>　　旅行社行程安排表上鳳凰有九大名景，小導(dǎo)游一站一站煞有介事地領(lǐng)著我們，她按程序走。天天看風(fēng)景，風(fēng)景在她已漠然。看看天色已晚，和她協(xié)商，先帶我們?nèi)ド蚬示樱竺嬗袝r間再看其他景點。我的提議，全團(tuán)一致贊成。沈從文故居在一條平常小巷，院落不大，里面有幾幅照片極珍貴。一張少年時期的沈從文，頭發(fā)支棱，面目俊朗，目光桀驁，大有游俠遺風(fēng)。恰如他在回憶性文字里記述，少時壯如小豚，頑劣不羈，走到任何地方都不怕。他青年、中年、老年，存世的照片多微笑，全沒有少年的不馴，一張比一張慈祥。一張木質(zhì)嵌大理石桌面的書桌是沈從文家人捐獻(xiàn)給故居的，大理石桌面明顯凹陷，沈從文的創(chuàng)作主要在這張書桌上，《邊城》就是在這上面寫就。撫著凹陷的桌面，這個鄉(xiāng)下人的勤勉再一次震撼我的心。
　　街上彌漫著姜糖香，除了姜糖，還有銀飾、頭巾，一種印著“鳳凰故事”的圍巾色彩絢麗，難得家織土布的舒適，一下子買了六條，送自己，送家人，送朋友?，F(xiàn)如今這座城里的男女老少都知道，外面的人多是奔著沈從文來看鳳凰的，他的文字讓湘西小城成了許多人的夢中故鄉(xiāng)。一個人養(yǎng)育了一座城。第二天早餐后我們就要離開鳳凰，細(xì)雨霏霏，候車的間歇，我獨步背街的小巷，青石板蜿蜒而去，是古城人最平常的日子，我用相機的自拍功能為自己留影，保存一個安靜的鳳凰。
　　（責(zé)編：孫達(d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