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壁瓶,又稱轎瓶、掛瓶。器形為日常所見花瓶的一半,背面平坦有穿孔,是古人置于墻壁、轎內或床頭的裝飾性瓷器。主要功用是“四時插花”“人作花伴”。其懸于壁上則“靜懸屋盎香”,置于床頭則“清芬滿床,臥之神爽意快”。壁瓶所寄托的意趣契合了封建士大夫階層的審美心理,因而成為文人墨客、清流名士喜愛的觀賞之物。
壁瓶源于何時?說法有三:一說壁瓶的造型始見于宋代汝窯;一說最早出現在明代宣德年間;一說明代萬歷朝方才出現。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據河北省博物館副研究館員郝建文先生考證,壁瓶的出現不會晚于遼代。其根據是宣化遼墓一號墓的壁畫中就繪有插著各色花卉的壁瓶,且數量眾多。此論為探究壁瓶源起提供了新的依據。
現在,比較普遍的看法是壁瓶興起于明萬歷年間,至清代由于乾隆皇帝的特殊青睞而廣為流行,且制作工藝也呈現出典型的富麗繁復、細致精巧的“乾隆風格”。當時許多壁瓶上以詩配畫,于富貴之氣中透出詩書雅興,貴而雅,富而文的內涵和意境成為乾隆一朝壁瓶制作的主流時尚。
筆者所見清乾隆松石綠地粉彩花卉開光詩文壁瓶是一件民窯燒制的產品,從其詩文印章判斷,應是一件私人定制品。其背面已有殘缺(古玩行稱之“缺肉”),正面基本完整,因此仍可使我們穿越200多年的歲月滄桑,一窺“乾隆風韻”的形態和影響,而當初制作者在這個壁瓶上所寄寓的人生情感意蘊也值得今人細細品味。
此壁瓶高15.7厘米,口徑3.8厘米,底徑3.8厘米。腹部中央用醬彩繪花菱型開光,內墨書四行詩句:“東壁圖書府,西園翰墨林。誦詩聞國政,講易見天心?!北谄空嫖淖忠幷?,書寫流暢,介于行草之間,雖非大家風范,亦有幾分書家功底。詩句從左至右豎行排列,似與古人書寫規范不符,其實此類書寫形式在古代雖非主流,但也并非個例,至今我們還能看到明清兩朝這種“另類”的書法作品。
壁瓶上的詩句實際只是原詩的前四句。查《千家詩》,原詩為唐玄宗時中書令張說所作《恩賜麗正殿書院賜宴應制得林字》。抄錄如下:
東壁圖書府,西園翰墨林。誦詩聞國政,講易見天心。
位竊和羹重,恩叨醉酒深。載歌春興曲,情竭為知音。
張說(公元667—730年),字道濟,河南洛陽人。武周時入朝為官,經中宗、睿宗兩朝宦海沉浮,開元初,進中書令,封燕國公,后官至集賢院學士、尚書左丞相。此詩的標題說明這是張說在唐玄宗賜宴時,按玄宗皇帝規定的“林”字為韻所作的一首應制詩,實際上就是一首應景詩、命題詩。作為詩人,張說的詩名不及“大小李杜”,《唐詩三百首》中未收輯他的詩作。但作為文人,他的文名在當時可謂冠蓋天下。史書記載,當時朝廷的重要文件多出其手,世人將他與許
HBz/eGmhnAF2fDcrY2JNUa0PFYCu9xqsEfuA+Uxg4TQ=國公蘇并稱為“燕許大手筆”。依筆者之見,讓張說青史留名的應該不僅僅是他的功名詩書,他的另一“大手筆”雖非詩詞文章,但在中國文化史上卻占有更重要的位置。他謫守岳陽時,在三國名將魯肅訓練水師的閱兵臺上修筑一樓,并定名為岳陽樓。以后此樓雖經毀損,但其名仍存。故才有三百余年后藤子京謫守巴陵,重修岳陽樓之事,也才有滕子京囑范仲淹“作文以記之”之舉。于是,《岳陽樓記》橫空出世,“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乃成千古絕唱。無岳陽樓何來《岳陽樓記》?由是觀之,張說功莫大焉。
回到壁瓶所書張說的四句詩,無一生僻字,無一晦澀句,但卻句句用典,且所涉甚廣,故雖易讀卻不易懂,充分體現了張說“為文俊麗,用思精密”的詩文特色。而能夠做到平中見奇,言簡意深,非詩文高手難以做到。
“東壁圖書府”句中的“東壁”系指我國古代天象二十八宿中的“壁宿”,其由兩顆星組成,為北方玄武七宿之一。我國古人將二十八宿平均分為四組,每組七宿,并與東西南北四個方位和蒼龍、白虎、朱雀、玄武四種動物相對應。漢代《尚書考靈曜》載:東方七宿“其形如龍”,曰左蒼龍,西方七宿“其形如虎”,曰右白虎,南方七宿“其形如鶉鳥”,曰前朱雀,北方七宿“其形如龜蛇”,曰后玄武。《晉書·天文志》云:“東壁二星,主文章。天下圖書之秘府也”。東壁“星明,王者興,道術行,國多君子”。
“西園翰墨林”中的“西園”在歷史上確有其地。三國時期,魏王曹操建都鄴城,以城墻為基,筑銅雀、金虎(后趙時避石虎諱改稱金鳳)、冰井三臺,西園即在銅雀臺上。此時之魏王,文治武功睥睨當世,不僅戰將如云,眾多意氣風發的才子書生也被延攬帳下。西園便是曹操召集文人騷客賦詩作文的所在。曹丕《芙蓉池作詩》寫道:“乘輦夜行游,逍遙步西園,”曹植亦有詩云:“清夜游西園,飛蓋相追隨”。從中可窺當時西園盛況之一斑。西園聚集了那個時代激情奔放的風流人物,生發出建安文學的不朽華章。曹氏的胸襟、膽魄和才學,成就了中國文化史上的又一個高峰,而建安風骨的慷慨剛健則成為中國后世文人永恒的追求。
張說用此二典,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意境應對巧妙,文字對仗也十分工穩。“東壁”“西園”在這里都是喻指當時皇帝賜宴的麗正殿書院。作為當朝丞相,皇帝請客,又命作詩湊趣,張說自然要盡逞才學?!皷|壁”“西園”寥寥四字,暗喻其時“王者興、道術行”,政治清明,文學昌盛。如此文雅的歌功頌德,非腹有詩書亦難以做到。比之當今某些文化人只會仰人鼻息,阿諛奉承不懼肉麻露骨,張說還算不失文人本色。當然,皇帝讀此詩后如果覺得心里舒服,那也需要一定的文化功底。
如果說前兩句是湊趣,下邊兩句可謂張說作為文人丞相從政治世的視野和胸襟的流露。
“誦詩聞國政”中的“詩”,指的是經孔子整理的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它是儒家經典著作《易》《尚書》《詩》《禮》《春秋》五經之一,收錄了自西周初年至春秋中葉的詩歌305篇。其中有鄉間民謠,有書齋之語,也有廟堂之聲,是草廬百姓、學堂士子、王室貴族“聲音”的大匯集。所謂“誦詩聞國政“傳達了張說的治國理念,即治國之道在于傾聽,要使社會各階層人們的聲音達于廟堂之上,成為制定“國政”的依據。
“講易見天心”的“易”即指《易經》,它是儒家經典五經之首?!妒酚洝氛f“蓋文王拘而演周易”,其文字艱深神秘,內涵至深至弘,是我國古人試圖構建的一種解析社會和自然運行規律的認識模式。我國當代國學大師湯用彤先生對張說的這句詩做了哲學詮釋:“所謂易見天心,即從變化中見本體”。由此可知,張說所謂“講易見天心”,強調觀察、強調研究,要從事物的變化中看到事物的本質,認識其運行規律。只有把握住這個“天心”,個人才能從萬象紛紜中尋求安身立命之本,從政者也才能于運化無方中尋求治國安邦之道。
一件小小的壁瓶,竟然承載了如此豐厚的文化。令人贊嘆也令世人警醒,對于祖國寶貴的文化遺產,一定要倍加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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