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天亮的早,早上四、五點鐘,天還惺忪著眼,窗臺上就滿了麻雀的嘰喳聲,長短高低不同的音符透過窗戶擠進來,演奏成沒有休止符的斗鬧曲。早上的覺十分珍貴,總想多睡一會兒,尤其周末,更不想早起。此時便朦朧著眼,伸出手,透過窗簾悄悄地敲打窗玻璃,很煩心地將它們的演唱或朗誦打斷、毫不客氣地將這些不請自來的演員們趕走??墒?,或許剛剛重新躺下,或許剛要重回依戀的朦朧,窗臺上又滿了麻雀的舞步和聲音。幾經回合,睡意全無,直到把窗簾拉開,麻雀們才鳴叫著離開供它們舞蹈和歌唱的窗臺。
麻雀勝利了。它實現了不讓我睡懶覺的目的。我知道它唧喳的目的并不在我,也不是有意識的與我作對,然而,每次看到麻雀們在窗臺外倏然飛翔或跳躍的身影,我都懷著忿忿無奈而又透著些欣賞的情緒去漫無邊際的去瞎想。
麻雀已經成了我的鄰居,一對麻雀在我意裝空調打的墻洞里安了家。墻洞的直徑大概塞不進一個雞蛋,因為改變了裝空調的計劃,那個墻洞便失去了作用。沒想到麻雀發現了它,銜來一些細小的枯草,在這里安家落戶。放眼看去,樓前樓后鄰居那些閑置的空調眼里,也都為成雙成對的麻雀占領了。我望著飛進飛出的麻雀,嬉笑著跟它們開玩笑:“不打招呼就住進來,你們應該付我租賃費……”。雖然好奇它們的洞中生活,但無法探究和窺視它們,晚上經常聽到墻洞里面窸窸窣窣的響聲,極小的聲響極有誘惑力,然而不能掏開堵在墻洞上的那團紙。我曾想,洞不大,但畢竟是麻雀的家,盡管真的是一個不大的家。但能夠遮風擋雨,也可以生兒育女。大概它們滿足于這點,所以從來沒有看到它們啄來斗去,而是出雙入對的嘻戲著玩耍著忙碌著。不久,便聽到洞里幼雀尖尖的叫聲。
平時,我們把麻雀叫做家雀,叫家雀總覺得比叫麻雀親切和順溜。為什么把家雀稱之為麻雀,不知道。查詞典,亦沒有關于為什么叫麻雀的解釋?;蛟S是小名(乳名)和學名的區別罷。小時曾經很幼稚的猜測,麻雀身上是不是有麻點,像同學錢喜來,因臉上有數十顆星星點點的麻點,大家便在背后喊他“錢麻子”一樣。基于這種好奇,曾偷襲過檐下的麻雀窩,逮只麻雀仔細查看頭上、身上或者爪子上也沒有麻點。當然,結果是讓我們繼續沉陷在不得其解的迷惑里。
家雀之名有種“家之雀”的感覺,很溫馨。環顧自知的鳥兒,除了燕子春天在一些有緣人家筑巢外,長住尋常百姓家、一年四季與人廝守的大概只有麻雀了。或許麻雀祖祖輩輩遺傳基因鑄就了不可更改的習性,人們便把珍貴的“家”字冠給其貌不揚叫聲不美的麻雀兒。家雀如同圍在身邊轉悠的家狗、家貓和家雞一樣,成為人們抬頭便看見的伙伴。不同的是,雞、狗、貓需要人們去喂養,家雀則不需要這種關愛,只要你不厭它、煩它、趕它或者逮它、殺它,它只借檐下一片瓦或者墻上一個洞棲身,就會天天與你過,不知疲倦地跳給你看,舞給你看,叫給你聽。與人親密而有距離的過著屬于自己的日子。
麻雀最初并不讓我喜愛,因為它頭上戴著一頂“四害”的帽子,是要被人們“剿殺”的對象之一(四害:老鼠,麻雀,蒼蠅,蚊子)。書包里面常帶著一副用自行車內胎做的彈弓,看到麻雀,就急忙和同學亮出武器,將那些圓圓的小泥丸朝麻雀射去。也跟著大人的屁股后面,敲鑼打鼓地嚇唬它們,不讓疲憊的麻雀有歇腳的地方。冬天也在雪地里掃出一塊空白,支起篩子,篩下撒一點秕谷之類的食物,誘捕誆騙已經很少的麻雀。雖然沒有打下或逮住一只麻雀,麻雀卻給空洞的少年時代增添許多熱鬧和快樂。
麻雀給我的震撼在于勇敢地絕食死亡。我曾經喂養過一只剛剛孵化出來的幼雀,是同學韓勝利從他家的檐下掏來送我的。幼雀身上光光的,沒有一根毛(我們把它稱為“光腚猴”),白天總是迷著眼張著嘴的叫。我們每天都逮幾只螞蚱之類的東西喂它,或者偷一點母親買的豆腐塞進小麻雀的嘴里,它那狼吞虎咽的樣子讓能夠吃上窩頭的我們感到很幸福。不久,光腚猴的身上長出了羽毛,眼睛也睜開了,逐漸圓起來亮起來??墒?,羽毛豐滿的麻雀不像以前那樣喜歡吃東西了,豆腐不吃,菜葉不吃,螞蚱也不吃,肚子總是鼓鼓的。我們以為它生病了。請教長輩,大人則說,麻雀脾氣不好,愛生氣,個個都這樣,不喜歡人家喂養,見人喂它便不吃了。起初我們不相信,畫眉、百靈、八哥都能夠喂大,聽人們的使喚,難道小小的麻雀不能喂養?那天早上起來,我們喂它的東西擺在籠子里一動也沒有動,自己靜靜地死在籠子里。
我不明白麻雀為什么不讓人喂養,是以死抗爭失任它飛的草叢原野?還是呼喚自由自在的日子,留戀在檐下筑巢、跳躍尋覓食物的樂趣?我猜不出,總之喂家雀不及喂其他的鳥那樣有成就感和樂趣,從那以后,再也沒有去喂養以死抗命的麻雀。
早晨,與妻子看飛進飛出的麻雀,信馬由韁地討論起它的一生來。許多人見過麻雀孵化出世,可是誰清楚它結束生命的秘密、方式和地點?麻雀在人們的視野里歡快地飛翔跳躍,卻從不將最弱或屬于它們隱私的那些秘密讓人窺見,它們或許把自己的歸宿安排在人跡罕至的山林,或者大海深處,總之遠遠的離開它居住的地方,離開人們的視野。談論到這里,我們都對這為人們瞧不起的麻雀多了一份贊嘆。
麻雀從墻洞里飛出,在陽臺前的樹上鳴叫。我忽然想起山東畫院那位教授送我的“竹雀圖”來。竹子圣潔,高雅,是“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的“四君子”之一。可為什么畫家們在畫竹子的時候,總要畫上幾只最為常見的麻雀呢?而且不是點綴,竹雀圖上離不開“雀”,它占用重要的位置。麻雀并不美麗,沒有華麗的羽毛,也沒有動聽的歌喉,畫家們為什么不選擇那些漂亮的鳥呢?我不懂丹青,但覺得并非畫家們的隨心所欲或者信手拈來,也不是美與丑、雅與俗的對比,大概生活中的麻雀也喜歡竹子,難道麻雀有著竹子一樣的心境?亦或是遙遠的人們將“家”冠之于它的真意?我對麻雀的認識似乎在慢慢地加深,又闖進了一個有趣的新迷惑里。
《史記》上的那句“燕雀安知鴻鵠之志”的話,曾是許多師長教誨弟子們的常用語,自己年輕時也把師長教誨的這句名言深深地烙在了心里。告誡自己要學鴻鵠立大志,后來又把這句話告訴了兒子,“鴻鵠高飛,一舉千里,羽翼已就,橫絕四?!?。麻雀呢,振翅飛越不過樹梢,而且常常止于檐下,自然為我等許許多多的人瞧不起。面對天生鳥類中的“凡夫俗子”,現在卻在不斷糾正對麻雀的淺薄認識,從對它的誤區里漸漸走出。它不好高騖遠,不慕天鵝,不慕雄鷹,也不慕畫眉和百靈;不計較人們的白眼,甚至“除四害”時的無情殺戮,它親近人類,但又時刻瞪著警惕的眼睛,它從不侵占其他鳥類的窩,只歡快地按照自己的方式生存,天一亮準離開狹小但溫暖的窩,把并不動聽的叫聲唱給帶露珠的朝霞。不懶不爭不追求虛無的麻雀兒,至少讓我敬佩。
那天早上在植物園散步,許多人圍著掛在樹上的一只鳥籠在看。籠子里有只紅嘴鷯哥,那鷯哥舌頭很婉轉,一會兒說“你好”,一會兒說“ok”,還說“黃河入……”等等,逗得人們很開心。沿途的樹上還掛這畫眉等許多叫聲很好聽的鳥兒,讓人賞心悅目。幾乎所有的鳥兒都可以為人們調教馴養出來,聽人們的擺布。鳥兒們用婉轉的歌喉和自由換來人們的歡喜和喂養,在籠子這個狹小的空間里,消磨自以為快樂的時光,即使翔于藍天的雄鷹,酷刑下,也會被“熬”去英勇的個性。麻雀雖然不美,叫聲不雅,卻很有個性和氣節,不愿意用天性和自在換取人們的喂養,應該是鳥類中“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陶淵明和嵇康。古人曾講“大隱隱于市”,麻雀是不是隱于我們身邊的“大隱士”呢?鴻鵠有志向,麻雀有氣節,我越想越覺得每天在耳邊吱吱喳喳的麻雀不簡單,它徹底顛覆了我對麻雀的固有思維,不得不刮目相看。
我想起屠格涅夫筆下的“麻雀”,那只老麻雀為了解救被大狗追撲的小雀,毫不猶豫且奮不顧身地沖向那只大狗的頭上,幾起幾落啄狗不放。那狗被麻雀的大膽和勇敢所折服和驚呆,不得不放棄追撲已經無力的幼雀。小麻雀終于“狗口脫險”,跟著老麻雀飛到蔥郁的樹上。這就是天天在我們身邊繞來繞去的麻雀,這就是唯一獲得人們用“家”稱呼的麻雀。它是一種自在鳥,與人相聚卻保持著屬于自己的自由,不為吃喝放棄自在的空間和耿直的氣節,麻雀飛起的弧線仿佛似乎在傳示“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這些足夠我們去欣賞了,欣賞中或許還能發現它沒有告訴我們的其他秘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