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聽阿炳的《二泉映月》,總是會想,拉出這么優美婉轉音樂的,將是一把怎樣精美的二胡呢?直到看到阿炳留下的那副家當,才知道原來現實跟想象竟然那么大相徑庭。阿炳生前用過的那把二胡,琴弦竟然是斷了之后接上的,而且不是接了一處,是打了很多結。
人們說阿炳拉琴時由于精神太投入、用力過猛,琴弦經常斷。斷了之后沒錢買新的,他便打個結接上。但即使如此破舊的二胡,竟然仍舊能夠演奏出最美妙的音樂。直到最后琴上的蛇皮和琴弦被老鼠咬壞,他才戀戀不舍地放下了這把二胡。因為當時有一種說法,樂器被畜類所毀,那就是天意不讓樂師再操此業了。
生命如弦,阿炳原本華麗的生命也打了太多的結。
阿炳三十歲之前的生命之途,還算得上順暢。作為無錫一所道觀——雷尊殿觀主的父親精通音樂,素有“鐵手琵琶”之稱。阿炳十二歲那年,父親開始教給他吹奏笛子,并且經常要他迎著風口吹;阿炳在學二胡的時候,更加刻苦,琴弦上常沾著血痕,手指也拉出了厚厚的繭。十七歲時,阿炳正式參加道教音樂吹奏,他長得一表人才,加上一副好嗓子,被人們譽為“小天師”。
二十六歲時,父親去世,阿炳正式繼承父親的衣缽,成為雷尊殿的新當家。作為道士應當嫻熟音律,精通各種樂器的阿炳開始自然如魚得水,將雷尊殿經營得紅紅火火。
這個時期的阿炳,是人人羨慕的雷尊殿當家觀主,和堂弟共同經營著龐大的廟產。他在頻繁的法事和迎來送往之中,結識了很多當地的豪紳名流。接著他開始跟這些朋友頻頻出入風月場所,賭錢、吸鴉片……如果他的人生之途一帆風順地走下去,我們不知道還有沒有那個沿街乞討的瞎子阿炳,還有沒有那首登上世界音樂殿堂的《二泉映月》。
不知是命運的大幸還是大不幸,生活的失檢禍及雙眼,阿炳的眼睛在這種荒唐生活中慢慢弄瞎了。從前那些狐朋狗友紛紛離他而去,就連自己的堂弟也經常騙他的錢財。不幾年,阿炳便從一個當家道士,淪為沿街賣場的“瞎子阿炳”了。
時至今日,無錫一些年長的老人還能回憶起阿炳在擔任觀主期間做法時的瀟灑倜儻。那時的他如同一根嶄新的琴弦,筆直,漂亮,閃閃發光。可生命就是如此脆弱,每個人的命運之弦都可能在樂曲最美的一瞬間崩斷。有人因為貧,有人因為病,阿炳則是因為一念之差,因為交友不慎,因為年少輕狂,因為自己的不檢點,因為自己的荒唐……
我們不知道黑暗中的阿炳是如何反思自己短暫的三十幾年人生的,他肯定感受到了人生的凄涼,感到了后悔、自責。他的生命之弦正在演奏著一曲優美的樂章,可是在樂聲最華麗的一刻,弦卻斷了。
據說,他曾幾度打算自絕人世。可他最終打消了這個年頭,于是,人們看到了這幅畫面:
一對老人從石板路上、石拱橋上緩緩走過。男人手里一把二胡邊走邊拉,女人把手放在男人肩頭,跟他并肩走在一起。男人不拉琴的時候,便孩子一樣緊緊跟在女人后面,雙手搭在女人的肩頭……
當二胡悠揚的聲音傳來,人們知道是瞎子阿炳走來了。人們都喜歡聽阿炳拉琴,人多的時候,店家還會拿出一個小板凳讓阿炳坐在上面拉。這時的阿炳非常專注,也非常陶醉。這種情況下,也會出現拉著拉著琴弦突然崩斷的情況。阿炳總是不慌不忙地將琴弦接起,打一個結,然后重新開始他的演奏。
誰會想到這就是當年瀟灑倜儻的雷尊殿當家觀主和他的女人?誰會想到這個邊走邊拉的老人,許多年后能成為世人皆知的音樂大師?誰會想到那首阿炳自己稱之為“隨便拉拉”的小曲兒,會成為世界級的不朽經典;讓世界著名指揮家小澤征爾感動得雙膝跪地、淚流滿面?
只要生命還在,就要拉出華美的樂章,哪怕那根弦已經傷痕累累,哪怕那根弦已經打了一個又一個的結。
有人說無錫地處南方,一年四季和風細雨;無錫人不慍不火,喜怒不行于色;無錫人喜吃甜食和糯米;所以阿炳的音樂才格外婉轉柔美。可是每每聽到《二泉映月》,除了婉轉柔美,總能感到痛苦、寂寞和黑暗給他帶來的折磨。
這種隱隱的疼痛和凄楚隱藏在平靜舒緩的旋律中,又讓人感受到一種淡然。對人生無常、對命運災難的淡然。面對災難,許多人焦躁不安、一蹶不振,而從阿炳的音樂中聽不到這些。他的樂曲是平靜的,一如無錫波瀾不驚的小橋流水;一如他那副斷了一條腿的墨鏡后面沒有一絲表情的臉和那一雙深不可測的瞎眼。
突然的“崩斷”是許多人經受不起的,而阿炳不同。斷了不要緊,在斷了的地方打一個結,還能繼續拉出跟原來同樣美妙的音樂。
一般的音樂大師,一生都會擁有許多自己珍愛的樂器,而阿炳留下的二胡只有一把。我們找不到他用過的其他樂器,也不想再找到。因為對于我們,這一把已經足夠。
選自《山東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