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戴高樂機場大廳,我抬眼看天,始近拂曉,大約是一個陰天。出租車司機是一個華人,講一口流利的普通話。我知道他會說他熱愛中國,他果然說了,還說他每年都要帶全家去中國度假。
他告訴我,法國人也搞種族歧視。而“國內”的人對他很友好,飯店的服務小姐笑容可掬。我聽著“國內”這個詞有些怪,于是問他,出國多久了,老家在哪里?令我感到意外的是,他從小就在法國長大,只是爺爺的爺爺曾經是中國人。
我問他法國人到底怎樣歧視他,他舉例說,在過去,他和一個白人一起進咖啡館,店員往往會先招呼白人。嗯,這的確是一種很糟糕的情形。不過我告訴他,即便是現在,他和一個白人走進中國的咖啡館,很難說中國的店員會不會先招呼白人。
在歐洲白人的歷史記錄中,種族歧視是極不光彩的一個章節。后來他們不斷地反省,到現在仍然殘余尚存,但反對歧視早成為主流輿論。華人常常把原因解釋成中國經濟崛起,成為他們的堅強后盾。也許的確有這個因素。不過,來自非洲窮國的人,顯然也比過去受到了更多的尊重。
作為法國普通的“外國”成員之一,我相信這位出租車司機在法國受了很多不公平待遇,心中懷有諸多抱怨。不過我也不禁為中國的出租車司機感到不平——即便是一個對社會相當滿意的出租車司機,每年要帶領全家出國旅游,恐怕也不是一件容易辦到的事。
談到中國的具體事情,他表示自己很忙,關心不過來。對于一個只會說中國話、不會中文讀寫的法國人來說,這是很正常的情況。我接觸的不少歐美社會的華人,尤其是曾經因為膚色而受到歧視的人,都是這樣熱愛中國的。他們認為自己有一個美好的國家和民族,把它作為自己的精神故鄉,但是對現實的中國并不了解,也不關心——除了印證自己想象的那些元素。他們更多地是用對中國的熱愛,來表達對自己所在國家的不滿。
接下來的談話則讓我有些意外。他很痛心地說,最近地震這么多,怎么就不多震死一些白人?日本地震剛剛發生的時候,有少數人在網絡上幸災樂禍,遭致另外一些人的羞愧和憤怒,罵他們為“腦殘”。但是,一個受法國學校教育出來的華人,怎么也會說出這種“腦殘”的話來?
略有不同的是,這個出租車司機并沒有去詛咒他日常生活中根本沒有接觸過的一個民族,而是痛恨那些曾經欺負過他的人。我也知道,和大多網民一樣,他也只是說說而已。但這對于一個正常的現代人來說,是一種冒犯。
天色漸漸亮起來,我看見巴黎的郊外,有不少破舊的房屋。我知道這些房屋里,住著一些在社會底層掙扎的人。他們心中的怨氣,應該比這個每年都要去中國旅游的出租車司機更大吧?他們又是如何表達的呢?
這也讓我意識到,對網民們偶爾不合“主流”的表現,不能簡單用“腦殘”來鄙視。他們的宣泄,和自己的處境相關。也許他們的經歷不順當,也許是身份認同問題沒有得到解決,也許是因為沒有機會受到良好的教育。區別在于,有些人將怨氣指向自己身邊,有些人則指向自己并不真正了解的人群。對于這個法國出租車司機來說,假如咖啡館的店員多一些笑容,他也許就沒有那么多的挫敗感了;對于那些少數的網民來說,假如讓他們有機會接觸一下普通的日本人,他們也許就不會那樣詛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