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本期特設“皖軍新秀”欄目,推出兩位作者的處女作,他們都是在本刊“文學方陣”的組稿中被發現的。一位是來自壽縣的女作者張綿林,她帶來的是中篇小說《豌豆瓶》,細膩地刻畫了當下城市人的情感生活;另一位是來自滁州的高中生、90后文學新人余星辰,他帶來的是一組“努力追求最完美”的詩歌作品。我們期望通過本刊的關注,能讓他們迅速成長起來,并帶動一大批省內癡迷文學的新人,以壯大文學皖軍力量,繁榮本省的文學創作。
一
頹廢是個貶義詞,這個,我懂,小學時就會了。夏雨就拿它形容我,光說不算,她還頻頻帶我去江湖驛站、藍調這樣的場合,會她那些不頹廢的朋友。在酒吧的燈光幻影里,她與他們推杯換盞,而后,用眼角的余光,挑釁地看著我。我知道她想醞釀一場風雨,在等我招架。可是我堅決不上這當。我偷偷地請了休假,于一個陰冷的下午,關掉手機,沒打任何招呼,坐上開往北方的列車——那端,連著一座小城,小城里,有一座古舊的院落,院落里住著曾養我十年的姥姥。
小城就是好啊,高大古老的城墻,像個溫暖的臂彎,很適合放置我的無邊落寞。還有姥姥和婁云,輪番烹調美味,轟炸我行將麻木的味蕾。婁云是姥姥家的房客,因為做得一手好菜,我姥姥免房租,跟小姑娘一個鍋里吃喝,我來的時候,兩人親密得儼然一對祖孫。
三天還是四天?就這么吃著姥姥和婁云做的美味,晃動在人頭密集的街面上,讓腦子跟身體一起休了假。不去想夏雨,更沒有想過米娜。就是想,又怎么樣?米娜跟我有什么關系呢?要不是夏雨的原因,我會一輩子都這么認為:她只是我一個很普通的同事。我們偶爾搭檔值夜班,我寫我的病歷,她做她的護理。當我們都忙完了手頭上的事,恰巧又沒有急診病人,我們就在護士值班室里,小聲地談幾句。再無聊一點,就撕下一張體溫單,在上面畫五子棋。米娜是個安靜的女人,我也不是那類個性張揚的男人。所以,玩紙上畫棋的游戲適合我倆的脾性。畫棋的時候,每個人都緊閉嘴巴,揪緊眉頭,從各個角度嚴防死守,不讓對方五子連成。游戲為我們消磨了很多無聊的時光。
米娜很少笑,只有畫棋贏的時候,她才會很開心。不否認,笑起來的米娜很好看,有著成熟與嬌怯兩種風情。醫生與她搭班,都愿意哄她展顏一笑。費長明就專門跟我討教過五子棋的玩法,我實誠,就把殺手锏教給了他。
夏天快過去了。一陣風穿過走廊,窗玻璃上響起了噼里啪啦的聲音。又下雨了。一場秋雨一場涼。米娜坐在桌子前,不言不語。我在總服務臺邊,整理好病歷,看米娜發愣,就問她跟費長明畫棋,戰果如何?她猛地抬起頭,問我是怎么知道的?我說他那幾招功夫就是我教的。“喔,我說怎么費醫師的興趣從麻將移到五子棋上了。”聽出米娜有些不高興,我趕緊撕了一張體溫單,建議再殺一盤,算是賠罪。剛畫出基本布局,走廊上傳來噠噠噠的高跟鞋聲。米娜立刻放下筆,站在了總服務臺前。“喔,夏雨啊,姚醫生在里面呢。”米娜打著招呼,便彎腰找科室的鑰匙板,而后拎起,稀里嘩啦地進了護士值班室。
夏雨的臉,水光淋漓,我抬手,想為她擦擦,卻止于她冒著火的眼睛。有情況要發生!病房里不時有人伸出腦袋。我強制地把夏雨擁進醫生值班室。經過一系列肢體以及語言的撞擊后,終于明白了夏雨的意思:米娜是狐貍精,成功勾引了費長明,現又把魔爪伸向了我。
我一把捂了她的嘴,啪!一記凌厲的耳光,我眼前立即金星亂竄。我懵在那,夏雨也懵在那。好不容易才讓自己恢復平靜,我把一把傘,塞進她手里。“攆我走!中毒不淺啊你!”她抓起傘摔門而出。我又回到護士值班室。掏出一顆煙,剛要準備點著,米娜站到了我跟前。這讓我有些措手不及。我笑笑,她也笑笑。我想說點什么,可是,老覺得喉嚨有些干。米娜溫和地看著我,說:“你不用解釋,我都聽見了。”“呃,別介意,夏雨,夏雨她就是個小孩子,說話沒譜的。”米娜好像沒聽見,自顧自說:她打了女兒毛毛,明天想請孩子吃“聚味全”(中西合璧的快餐店),算是賠罪,順便邀我作陪。我高調地表示早想宰她一頓了。
夜晚悄然降臨。聚味全里人頭攢動。我們找了一個安靜的角落,毛毛點了她愛吃的,我跟米娜點了炒菜,還要了啤酒。我從未見過米娜沾了酒的目光,迷離而溫暖。我說米娜,你看毛毛,多漂亮多乖巧!米娜笑,笑著笑著,眼里就沁出了淚。我有些慌亂,遞過餐巾紙,說米娜,你醉了!米娜堅持她沒醉,心里比任何時候都明白。氣氛很好,好到我都開始聯想我跟夏雨的未來。結婚,生子,養大,一起帶著,來吃聚味全……想著想著,我本來灰暗的心,開始變得潤澤。我決定吃過飯就去找她,跟她好好談談,有什么誤會是說不清楚的呢?
十分鐘后,夏雨被鬼差了一樣,出現在我們的面前。我起身,米娜讓座,毛毛慌亂地往米娜的懷里藏。夏雨昂著頭,一直往里走,走到一張桌子前,那里竟然坐著許素素跟王菲麗!明白了,夏雨是被邀來看我跟米娜共進晚餐的。肯定又是王菲麗的杰作。這個女人恨米娜,人盡皆知。據說當年米娜的出現,讓王菲麗行將在握的愛情全盤皆輸。王與米同時不在的時光,是護理部最輕松熱烈的時刻。多少年了,這一直是個經典不衰的話題。我們這些爺們,站在一邊,聽著也就聽著,見到王還叫王姐,見到米就喊米娜。生活一直繼續。
能有什么呢?特別是我,非常不習慣把別人的情緒,帶進自己的生活中。我跟米娜搭班,就跟她下棋,跟王菲麗搭班,就為她跑跑腿,給她買點零食啥的,自己還能混點吃喝。世界再復雜,我只用一雙簡單的眼睛去看它!所以,頃刻間,我就變得神情泰然。我端起杯子,依舊邀請米娜碰杯。可是,米娜卻沒有端杯。她坐那有點頹喪。我又用杯子碰碰她的杯子,用眼神鼓勵她一飲而盡。喝完了,米娜臉頰紅紅地說她很抱歉,又給我帶來了麻煩。我說會有什么麻煩啊!
她開始恨恨地盯著我,像盯著她前世的宿敵,繼而悠悠地說:“你不知道嗎?寡婦門前是非多!”“米娜!”我打斷她,“我相信你。我一直都這么簡單地看著你。所以我才找你下棋,才跟你來吃快餐。米娜,你自己簡單了,世界就簡單了。”我開始書生意氣。米娜笑。米娜指指另一邊,指指來來往往形形色色的人,不停地搖著頭。“樹欲靜,而風不止啊……”她推開杯子,滿臉猙獰,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去。毛毛把頭扎進我的懷里,像遇見危險的小鴕鳥。我起身,看見那邊三個女人,不約而同,都把臉扭向了我們。我笑笑沒去理會。坦然地出門,招手叫來出租,送她們到家。我又打的,回到自己家,過程圓滿流暢。能有什么呢?
事實證明,我錯了。這個世界太復雜了。接下來,我花費了大量的時間與精力,為我的簡單買了單。首先是應對父母沒完沒了的盤問詰責,我無語。到了科室,更凝噎。所有的人都曖昧了。米娜說的感覺,也籠罩到我的身上了。不用去調查,你只要從那一束束想看又刻意錯開的目光里,就能清清楚楚地捕捉到。曖昧,明明白白的曖昧。
沉默吧。連父母都被我沉默了,何況一幫身外人?我不停地忙碌著,查房,開藥,寫病歷。再忙,總要上廁所的。我進了廁所,費長明也跟了進來。費長明拍拍我的肩,點點頭。我也點點頭。都爺們,打個招呼,這樣足夠了。可是,費長明又在我的臉上,補了一拳。憑著本能,我也在他的臉上回了一拳。然后,我問:為什么?
“為什么?打死你個×××,悶頭驢偷麩子吃!”“你罵誰呢?你都安了什么心吶,成天吃著鍋里想著碗里的!”“行,你小子有種,跟我叫板是吧?”“老子這板還就叫定了!騷擾別人生活,還厚顏無恥地打人!”我跟費長明一對一句地罵著,而后,又扭在了一起。圍觀。很多人圍觀。
二十八年聚集的能量,第一次暢快淋漓地爆發出來。可是,很快就被拉開了。拉開了,我就開始懊惱,這都哪跟哪啊?生活怎么可以這么無恥?不管你愿不愿意,陷進這個漩渦里,朝哪轉,就由不得自己了!我跟米娜,估計跳到海里也洗不清了。都跟情敵打上架了。鐵證如山,褪了皮,骨頭上都有印子。損失是慘重的。各自檢查,后來我還被暫時取消作為科室骨干的培養計劃。
誰都沒有想到,在收拾殘局的時候,夏雨來了。夏雨看著我鮮血淋漓的臉,抽抽噎噎地把我扶進了手術室。清創縫合的時候,她一直攥著我的手。這讓我在沖動消退的疲憊中,有了重拾信心的力量。女人真是個怪物,讓人暈頭轉向的怪物。但是,已經無所謂了,只要這手心里的溫熱,還一如既往地流進我的心里,我就能泰然處之地面對著這個世界。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我跟夏雨又回到了從前。我沒有屈從無謂的解釋。我還是堅信,黑的就黑的,白的就白的。沒有所謂的過渡色。只是我越來越不愿把自己摻和在沒有把握的環境里了。除了夏雨,我幾乎就是一個孤零零的人。跟米娜也無法再恢復到從前。我還是很無謂,但是米娜遠了。遠了好,本來就無所求。
費長明也沒有因為打了一架,就如己所愿贏得美人歸。倒是堅定了米娜的抵制態度。米娜不多言,可她有主見。費長明一廂情愿。仔細想想,這架打得很值得。就像兩國糾纏不清的疆界問題,一場戰爭后,事態立刻明朗化。
我以為生活又可以這么風平浪靜地進行下去了。可是,夏雨的表現,卻越來越讓我不能適應。我的圈子越變越小,她的圈子卻越變越大。還有事沒事地拉上我,聽她那幫朋友的海闊天空。我稍有不滿她就用一句心胸狹窄總結我。做人做到我這份上,確實有點不好琢磨。橫也不是豎也不是。
擱小城里晃了三四天,壓在胸口的那盤磨,卸去了。一個下午,我坐在0564里,邊喝茶,邊看著城門里進進出出的人流,順便打開了手機。信息一個接一個的擠入,夏雨,夏雨……偶爾也有我媽媽的,忽然,米娜跳入了眼簾,她在短信里說:我是個好人,好人有好報,不能就這么把自己扼殺了。而她是個壞人,是個被命運詛咒過的黑色幽靈。她努力地活過了,她想愛這個世界,可是,上帝對她有偏見,就是不給她啟開幸福的金鑰匙。她只能放棄了。放棄前想跟我說一聲安好!好好的愛吧,珍惜身邊的一切,夏雨,父母,工作,事業,一樣都不能放……
米娜怎么了?
剎那間,我的眼前一片血紅。那是一個浴缸里割腕的場面。不好!不祥的預感攫住了我的心。離開茶吧,就收拾行囊,婁云在值班,只跟姥姥告了別,我就去了火車站。
二
上了火車,我開始逐條翻閱夏雨的短信。小女生就是小女生,無怪乎一些時下流行的祝賀信息,間或也有對小城的好奇與向往。這不意外,跟她交往的時候,說得最多的,就是我跟姥姥的小城時光,關于我父母,我一直提及甚少。夏雨說我不知好歹。她跟我的母親同在一個科室,我媽媽可成天都在念叨我。說到此話,我便不再言語。我是他們唯一的兒子,能不愛我嗎,可是,我想跟她講,我跟父母的關系,像是一匹織到半路突然換線的布,怎么用心,都無法做到成色一致。這是個復雜的問題,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跟她表達清楚。后來想想,還是不說為好。有些東西只適合放在心里來回顛簸的。
小城的粉皮、銀魚與西瓜子,是我們全家的最愛。姥姥把我的背包,塞得像頭撐壞了的豬。我發了短信,讓夏雨前來接站。回復異常及時,她說她馬上就聯系有車的朋友,走環城高速,一會就到。距離果然是給愛情加重的砝碼,我拖著箱子,在月臺上徘徊,心里竟然很期待。火車一列列地停下,又一列列地啟動。將近一個小時,還是不見人來,我決定自己打車了。就這會兒手機響了,夏雨的號碼,是個陌生人在說話。他說他是警察,機主出事了。半小時前,環城高速上,她的普桑撞上一輛大貨。
怎么會是這樣呢?上帝跟我開了個天大的玩笑!米娜在哪?還是一頭霧水,夏雨又變魔法一樣,從我的世界里消失了。處理完夏雨的后事,我天天晚上做噩夢。夢里面,總有一只手,手指上長著眼睛嘴巴,章魚一樣蠕動著,邊罵我是個掃帚星,邊追逐我的臉,醒來就是一身冷汗。而睜開眼更難熬,米娜與夏雨的臉,輪番浮上來,兩人都是怨責的神情。兩個月來,我瘦了二十斤,比以前更沉默。只是,我不再敵視我的爸媽了,因為,我讀了夏雨的日記,她說跟我吵架,不過是想將我激出頹廢的泥潭,而我逃往小城的日子里,她每晚都聽著韓晶的歌,哭到睡著。這個善良的女孩,還不止一次強調,人太渺小,愛,都還來不及,怎么可以浪費時間,去恨呢?每讀此話,我就心如刀絞。我隔三岔五地去看望夏媽媽。她是個賢淑的女人。看見我沉默,就想著法子,淡化我心里的哀傷。開始,我很享受這樣的開脫。我以為,之于夏雨,我有一萬個理由做一個最傷心的人。可是,就在我松了眉頭,一抬眼,就看見了夏媽媽那含在眼里,使勁忍住,不給落下的淚。我慢慢明白,沒有哪種傷痛,再能比過白發人送黑發人的了。突然之間,心扉似乎被撞開了一道縫隙。我開始思考,我這么下去,又有什么意義呢?就是夏雨在天堂,也不希望我繼續做個頹廢的人吧?
我接受了父親的建議,要去北京進修一年。臨走前的晚上,父親要母親做了一桌子好菜,并且要我叫上夏媽媽。飯桌上,父親親自為大家斟滿了酒,并且示意我先敬夏媽媽,而后,他和母親同時敬了夏媽媽,這才說:“從現在開始,小威就是我們共同的兒子了。”說完后,他們把目光投向了我。我沒說話,只是點點頭,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我還是沒說話,我害怕一張嘴巴,聲音又被哽在了喉嚨里。夏雨,你都看見了嗎?因為你,我們所有的人,都有了松動,都不再糾結在固有的角色里。
三
到了北京,一晃一個月了。進修的生活,忙而不亂。我很幸運,我投身在國內知名的某肝病診治的專家門下。在這里,我不僅接觸到了國內一流治療肝病的外科技術,更重要的,是跟這樣德技雙馨的專家零距離接觸,對我的思想,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洗禮與升華。形式再好,沒有充實的內容,也算白搭。還是跟導師學好技術為先。因而,上班的時候心無旁騖,就是看病,查書,謹慎小心,贏得導師的器重,好多給我點實際操刀的機會。
進修的生活,在既定的范圍內,波瀾不驚。偶爾有了閑暇,就上網,掛上QQ。QQ上,碰到婁云在線,會跟她談談我的生活,再問問姥姥的近況,以及小城里的林林總總。另外,我在QQ上加了所有曾經跟米娜相關的人。科室里的,社會上的,甚至辦案的警察。我不停地打探,我希望得到案情進展,哪怕最細小的情節。沒有用,大家一致表示,情況還是不明。有人說,米娜早有了厭世的情結,上九華山當了姑子也未可知;也有人說,孤傲的米娜,用一種隱蔽的方式殺了自己;也有人說,米娜不止一次說過西藏是個好地方,會不會撇下毛毛,自己去了那兒?說歸說,誰都無法拿出能夠定論的證據。
有一天,護士長也給我留了言,先從生活以及健康的角度,給了我細致的問候與關心,又從學技術的層面,給了我長輩的鞭策。最后,才跟我說,嘴不饒人的王菲麗,竟然認了毛毛做干女兒。護士長說,這事兒曾經讓她很緊張了一回。她私下里找了許素素,沒想到許素素咧開嘴巴,要護士長一萬個放心,說王菲麗就壞在那張嘴,心里頭,早把當年的生死念想,丟進了爪哇國。米娜失蹤后,她不止一次地說過,在小區里看到毛毛了,小家伙不快樂,她也是做媽媽的人,見不得孩子可憐,又跟毛毛的爺爺奶奶很熟悉,所以順勢認了干女兒。
看完留言,我心里火辣辣的疼著。世事果然都舍得丟棄嗎?我如此,王菲麗如此,費長明也能如此嗎?他放下了對米娜的糾結嗎?他是否已徹底回歸自己的家庭?心里糾結的人,是不會幸福的。似乎被網住的蟲,掙扎在半空中,沒有著落。還是回到簡單的本初為好。該飛的,就在天上飛,該爬的,就在地上爬。畢竟,在屬于自己的地盤上活動,踏實!可惜,我沒有費長明的號碼,所以,就無法把這番道理說給他聽。
我又打開了郵箱。照例,在垃圾郵件,廣告里找著,忽然發現一封費長明的伊妹兒。這小子比我想象得要磊落。開門見山,就說我走了狗屎運,攤上這么一個好爸爸,抓住了前往北京進修的絕好機會。他在郵件里接著說,因為我的進修,醫院還做了開展肝臟移植的技術預想,總之,鞭策我一定要抓緊時間學技術,說我要是浪費一分鐘,那就浪費了全院人民的一小時。郵件的最后,似乎很隨意地問了一句:真的沒有米娜的線索嗎?比如,在她失蹤前,可否收過短信,或者電子郵件什么的。
我心里一驚,立刻明白費長明的真實意圖。他跟我一樣,也在探尋米娜的消息。我仔細地想了想,立刻給他做了回復。我跟他說,對于米娜,我目前一無所知,并且拜托他,如果有了消息,一定要第一時間告訴我。因為,在我的眼里,米娜就是我的親姐姐。最重要的是找到米娜,毛毛又有媽媽愛了。
可是,之后很長時間,費長明沒了消息。倒是負責辦案的警察,有事沒事,就跟我聊上一段。他也問過我類似的問題,問我有沒有收過米娜的短信,被我一口否定。我有我的想法。從直覺上判斷,我不認為米娜自殺了。就算她有了厭世的想法,可為了毛毛,再艱難,她都會輾轉下去。我如果跟別人說了米娜的留言,很容易就把別人引到了她已自殺的聯想中。這樣,就沒人再愿意去為一個不存在的人,浪費時間了。所以,在警察隱蔽又隱蔽的套問下,我一口咬定,沒有收到過米娜的短信。
我才下了手術臺,門口值班的就跟我說,門外有人找。我洗手,脫去手術衣,換好自己的行頭,穿過長長的走廊,盡頭,是兩扇鎖閉的玻璃門。我站在里面,仔細地端詳門外兩個陌生人。他們人手一個公文包,斯斯文文。其中一人,看著面善,在哪見過的。是在哪見過的呢?忽然想起,因為米娜,他去過我們科室。我皺皺眉毛。我不明白警察這么老遠跑來,找我做啥。
出了手術室,我找到一個合適的場所,我不說話,我只是平靜地看著他們,等待著他們說出下文。警察甲掏出自己的警官證,沖我揚了揚,然后,開門見山,問我為何要跟他們撒謊。我吃驚。我反問,我怎么撒謊了。警察乙掏出一張狹長的紙條,說是用特殊手段,獲取的米娜通訊記錄。記錄上標明,米娜失蹤前,曾給我發了一條短信。而我在網上跟警察談話,卻一再否定收到過這條信息。這個細節,令他們懷疑,我肯定是想隱瞞什么。
果然,都是福爾摩斯級的人物!我冷冷一笑,說:你們也就這點能耐,找了三四個月,無所作為,只好揪住我這根沒用的稻草,去交差是吧?夏雨也死了,你看夏雨是我殺的嗎?他們沒有因為我的憤怒,而變得憤怒。相反,警察乙臉上更加平靜。他很從容地從公文包里掏出一個本本來。他說,這是從米娜的抽屜里,找到的米娜日記。從日記里看得出,米娜跟我的關系,很不錯,至少,米娜在日記里數次提到,我身上的某些特質,總會讓她在不經意間,想起了逝去多年的毛毛爸。
這下輪到我驚訝了。我像觸了電一樣,呆在那里。原來如此,原來夏雨日記里說的”米娜的冷漠,遇見姚威就化了”,并非沒有來由的。可這又能說明什么呢?警察甲好像看懂了我的心思。他笑笑,他說我大可不必這么緊張,其實,他們心里明白,我不可能是那個傷害米娜的人,因為,他們已經調查過了,那天晚上,我一直顛簸在回S市的火車上。他們就是想知道,米娜在最后,究竟跟我說了什么。我這才照實跟警察說了那條短信的內容。警察甲又說,從米娜的日記,還可以看出,她從來就沒有過要輕生的念頭,跟我的判斷如出一轍,為了毛毛,什么樣的磨難,她都愿意挺住的。
這么說,現在可以斷定,米娜遭遇別人的黑手了?我臉色煞白地低聲念叨著。心里一陣陣地發冷。可憐的米娜,那么刻意地收縮自己,到底,還是掉進了別人的圈套。誰會對說話都不愿意提高聲調的米娜,有著刻骨的仇恨呢?王菲麗?費長明?費長明的老婆?怎么想都不可能,畢竟這是一條命啊!
警察說他們出于工作的關系,打擾了我。而后,他們又問我,費長明也來北京了,最近,有沒有過來找過我呢?我木然地搖搖頭,但跟他們說了,我曾經收到過他的一封伊妹兒。兩個警察,互相遞了個眼色兒,就跟我匆匆道別了。我做夢也沒有想到,當天晚上,警察又回來了。不同的是他們這次還帶著一個人。他們一行走近我的時候,我像被雷劈了一樣,費長明竟然走在這兩人中間,很不自然地捧著一雙手,上面還搭著一件小外套。費長明看見我,首先是一驚,然后,就把臉狠狠地別過一邊去。
我傻在那兒,看著兩位警察,半天說不出話。警察很友善地問我,能不能請上幾天假,跟他們一起回一趟S市,因為米娜現在還沒有救出來,估計很可能需要我到場穩定她的情緒。于是我處理好假期的問題,就跟他們坐上了回家的車。
警車在S市的郊外,蹣跚了好久,終于到了一個隱蔽的山坳里,順著費長明的手指,繼續朝一條山路攀過去。終于,可以看見一間壘砌得很嚴實的石頭屋了。警察向費長明要了鑰匙,打開了屋子的門。
從明亮的屋外,猛然進入陰濕霉變的石屋內,什么也看不見。只聽見一陣嘩嘩啦啦,鏈條抖動的聲音,好一會兒,我的眼睛才適應,我驚訝地看到在屋子的一角,米娜被一根鐵鏈鎖住,正驚恐無比地看著從外面魚貫而入的我們……我一把脫下身上的外衣,披到了米娜的身上,而后,一轉身,一拳砸在費長明的鼻子上。血,骯臟的血,噴泉一樣竄出來,我再揮拳,卻被警察死死地拉住。而后,我俯身,捧起已經瘦得脫形的米娜,心如刀絞,淚如雨下。不光我,在場的男女,無不落淚。
費長明一下子蹲到了地上。這個禽獸不如的東西,當警察呵斥他為何這么做,他竟然滿臉痛苦,嘶啞地喊:我愛米娜。從他第一眼看見,占為己有就成了他奮斗不息的力量。可是,他就是不明白,為何近在咫尺的尤物,跟自己總是隔著千山萬水。米娜單身,他追,米娜卻嫁了;米娜又單身,他還追,卻遭遇一次強過一次的碰壁。于是,他憤怒了,他動用了腦子里的所有的智慧與膽量,把米娜綁進了山里。而后,又用米娜的手機,給我發了一條短信。他以為接到短信后,我一定會不停地跟別人演繹,從而全世界都相信,絕望的米娜,躲到哪個角落自殺了。
畜生!畜生!
費長明不惱,只是冷冷地笑,等我們罵好了,他才慢條斯理地說我們統統都是白癡,只會去罵一個無辜的人。為什么不去指責米娜?這個女人才是真正的禍根!說著說著,他就掄起手銬,朝自己的頭用力砸過去……
米娜,不要怕!災難了結了!警察們打開她身上的鎖鏈,我抱著她,以最快的速度,逃出了這個魔窟。米娜把臉埋在我的胸口,像一只受驚過度的貓。
米娜住進了醫院進行身心康復。職工們為她捐了款。專家說,她應該到一個安靜的地方,調理身心。科室人都知道,米娜沒地方去。父母雙亡,公婆體弱多病,帶毛毛,就沒能力再照顧米娜。這是個問題,可不該是我的問題。米娜是誰?跟我有什么關系?我就是想管,有這個資格嗎?可是,你走在清晨的河邊,一只鞋掉進了水里。你再看河,怎么看怎么都跟自己有關聯了。我對米娜,也應如此吧?就算解決了該不該管的事,那還有怎么管的問題!是啊,我該怎么管呢?緊張的進修生活,讓我在北京與家之間,疲于奔命。放不下,真的放不下。我只好把煩惱,掛在QQ上,婁云及時給了我回復。她掛上笑呵呵的表情,說車到山前必有路,遇到困難,大家可以一起想辦法嘛!果然,沒過多久,姥姥給我來了電話,她說可以把米娜送回小城。燒香燒到底,送佛送到家,看著神智恍惚的米娜,連我父母也心生惻隱,催我找個時間,送米娜去古城養些時日。
那是個晴好的黃昏,我拖著碩大的行李包,拉著米娜的手,進了姥姥家的門。松軟的烙饃,稠厚的豇豆稀飯,連米娜的眉頭,都舒得很開。吃過晚飯,婁云和姥姥在積極探索與她溝通的有效方法,我點上一顆煙,一個人踱出門,三拐兩拐,進了報恩寺。寺里,已經大修過。和尚都是九華山請來的。寺廟被經營得香火鼎盛。我進來,不準備具體做些什么。不焚香也不抽簽。就是借佛家圣地,發散一下心情。到了最后一進院子。大師父戴著眼鏡,手拿一卷書,坐在幾百年高齡的銀杏樹下。他看看我,我看看他。中間隔著裊裊的香爐,我們都淡淡一笑。
師父起身進了大殿。我彎腰拾起師父的書。只有幾行字:我覺得我虛空,就去找佛。佛和顏悅色,問我要什么。我指指我的胸口,求佛給我一段圓滿。佛不語。佛隨手打翻一個豌豆瓶。豌豆四下滾落,有圓潤有癟殘。佛說,撿起來吧……自有你的圓滿。于是,我忙,佛在笑。讀完,我就笑了。我輕輕地把書放回原位,沖著大殿的門,雙手合十,算是道了謝。佛說的對,撿起來吧,自有我的圓滿。明白了,還怕什么呢?
回到北京,我又開始了緊張忙碌的進修生活。日子過得忙碌而充實,間或,也上網掛上QQ,跟婁云聊聊米娜。在這離家千里的地方,網絡宛如一根臍帶,把我跟原來的生活,緊密地連在一起,讓離家千里的我,雖然孤單,卻不孤僻。
婁云叫我不用擔心米娜,她每天都為她做病情觀察,我如果想知道具體情況,就可以點開她為米娜建的觀察日志。日志,一天一篇。
第一天
米娜來了。問題很嚴重,情況如此的不樂觀。不言不語,也不笑不哭。但是,她可以自己料理自己,這一點,比我們預想得好。來之前,老太太可給我上足了課,說我要做好十二分的心理準備,倘或米娜不能自理,我就要負責為她端屎倒尿。老太太說完,陰慘慘地沖我笑。坐在床上,看著米娜有條不紊地給自己穿衣、脫衣,哈哈,這會輪到我沖她老人家壞笑了……
第二天
米娜起得好早。起來后,就坐在門口,直到姚威拖著行李下樓。我仔細地觀察了,米娜的眼睛,還是誰也不看,茫然而冷漠地盯著遠方,似乎心事重重。可是,姚威跟她再見的時候,她的眼睛里,有光一閃,瞬即又滅了。這么看米娜,情況應該不會太悲觀。
……
第十天
大逆轉。郁悶,功臣竟然是一只貓。當然,論功,我也有份,那只八哥也算上,老太太,勉強通過吧,誰讓人家既是貓、又是八哥的主人呢?
過程是這樣的。清晨,老人家把八哥籠放在大水盆里,這只假干凈的鳥,吃過早飯,就要泡澡,不然,就在籠子里發飆。今天,照例又洗澡,米娜坐在不遠處,老太太要我看著,我轉身進了趟屋子,出來,就看見花貓趴到了籠子上,搞恐怖主義!我一把拎起它,就要往地上摔。“不要啊,貓,它是不懂的!”一邊的米娜忽然說話,很激動,回過神來,我更激動,丟開嗚哇慘叫的貓,一把抱住了米娜。老太太也過來了,一個勁地喊著“我的孩兒”……
第三十五天
米娜過來,一個多月了。她的情況,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抗抑郁的藥,已經減至維持量,表面上看,跟我們沒兩樣。米娜也適應了小城的生活。早上起來,跟老太太逛菜市,操著南方人的普通話,跟人家討價還價。老太太說,米娜現在砍價的水平,已經在趕她超我了。最重要的,是她的那個城市,隔三岔五,就會有電話打過來,噓寒問暖。每次米娜聽完電話,都要眼睛紅紅地坐上半天。她想毛毛了。今天,老太太跟那邊打了電話,他們單位明確回復,特批米娜半年的病假,科室領導還說,等到放暑假就派人送毛毛過來看媽媽。吃飯的時候,老太太說,城外的桃花開了,我們要不要去玩玩?我自然喜歡,但還要看米娜的意思。喝完粥,米娜進了臥室,我跟進去,見她拿出一條紫流蘇的披肩,我幫她裹在肩上,天哪,真好看!照著鏡子,她自己都有些呆呆的。這么樣的人,因何,命薄如紙呢?
我仔細地讀,有同事探過頭,好奇地問:熟人嗎?我點點頭。同事讀了日志,接著問,米娜是誰?你原來的病人嗎?我又搖搖頭。我怎么說得清呢?日志里相濡以沫的三個女人,原本是三個互不相干的人。
四
自從夏雨走了,米娜病了,跟我一直交道不斷的年輕異性,只有婁云了。這事說起來,連我自己都有些糊涂。我跟她的關系,究竟算作什么呢?嚴格地講,她只是我姥姥家的一個房客。就算她跟姥姥很投機緣,跟我,也不過是蜻蜓點水的交往。問題就出在機緣巧合這四字上。不是跟夏雨慪氣,我就回不了小城;不是米娜的一條短信,我就不會倉促離開;不是在倉促間,無法跟她告別(那晚,她值夜班),無法仔細答謝幾天來我的叨擾,也就不會給她留下我的QQ號。就算這樣,不是夏雨出事,不是米娜失蹤,不是我后來面對世事,心有余而力不足,現在的婁云,還是當初的那個招待我吃吃烙餅,喝喝粥的小女孩而已。
可是,就是這一系列的“不是”,成了當初的因,從而造就了今天的果:我跟她,兩個不相干的人,成了彼此生活中,關聯最密切的人。即便如此,我對她,還是一無所知。除了在米娜的小窩,讀那些她用心記下來的病情觀察,QQ上,我們談論的還是米娜與姥姥,對自己,婁云幾乎只字不提。她的空間,也被她設了密碼,我要過,她卻不給,她說那里都是小女孩的自說自話,不足為外人道。她說姥姥和米娜,都由她來打理,我大可放下包袱,扎扎實實地進修。
或許,有些人天生就有這樣的潛質,一言一行間,就能讓人心生暖意,仿佛是上帝為你備份的一個親人,老早就候在那,只等需要時讓你遇見。很幸運,我遇見了婁云。每次上線,談完姥姥與米娜,我都想表達一下自己的感謝,可是,她不讓,她總會找出適當的話題,把我意欲噴薄的抒情,壓回我的肚子里。
好在最近新加了朋友,名叫“放在那邊的痛”。愿意加一個陌生的人,還是因為這個名字的奇特。“放在那邊的痛”,宛如細簪,不經意間在我的心上挑了一下,細碎的疼痛隨之泛濫,我又想起了夏雨。夏雨,就是我放在那邊的痛。時間在匆匆消逝,在忙碌的生活中,我不是忘了曾經,我只是把那一切,暫且擱在了心底。我狂妄地想,“放在那邊的痛”,會不會就是夏雨呢?網絡的功能是那么的強大,誰說就不能接通我這邊和她的那邊呢?我幾乎很玄幻地與她說起了話。我問她,可在聽韓晶?她回了個問號。我又跟她說,“江湖驛站”的龍舌蘭,新近有了新口味……她還是回了個傻傻的大問號。
她不是夏雨,她怎么可能是夏雨?呆坐在電腦前,我苦笑著搖搖頭,她不過是一個偶爾找到我的陌生人。罷了罷了,能聊聊平常家事,也是很好。我開始說夏雨,說婁云,還說米娜的林林總總。現實里,我不是個碎嘴男,可是,網絡里,跟一個無需防備的陌生人,傾倒自己的苦辣酸甜,著實很愜意。我一直在說,她一直在聽,聽完我的故事,她只問一句話,我是不是真的很懂自己?我被問得一愣一愣。
她接著為我做著推理。她說,夏雨好說,去的畢竟去了,生活還需繼續;婁云也好說,進可進,退也可退;只是米娜,假如這個叫米娜的女人,從一開始,她的心智根本沒有那么糟糕,不過是為了她難以割舍的糾結,刻意把自己裹進了你的生活,你該怎么看?又該怎么辦?
我無語,盯著屏幕,獨自搖搖頭,可是眼睛一晃,還是現出了聚味全里,米娜那抹沾過酒的目光……有點亂。我起身點了一顆煙,窗外一輪明月,肅穆冷清地掛在城市的上空,忽然記起,農歷的三月十五要到了。一種難以名狀的情愫在涌動,我決定回趟古城。
班調得很理想,抵達小城的當晚,正好是三月十四。這個晚上,注定是這座城的不眠之夜。十里八鄉的人,從四方云集,排成一條人龍,打城心穿過,一直通向城北的八公山。八公山歷史悠久,人文積淀深厚,淮南王劉安,在這里煉丹,發明了豆腐;淹沒前秦四十萬大軍的淝河水,在山腳下日夜不息;背著柴火,跟藺相如請罪的廉頗,終老此山。但是,今晚,這浩浩民眾上山膜拜的卻是一位名叫“碧霞元君”的道家老太太。老太太啥時在這占山修行,不清楚,但是,小城人乃至周邊市縣的人,對她的法力深信不疑。我小的時候,我姥姥每年都領我上一次山,據說,在廟會期間,給仙人焚把香,叩個頭,就能保人一年平安。
到家后,姥姥與米娜已候在桌邊,婁云上山搞急救去了。我一邊狼吞虎咽地吃著酸菜轱轆饃,一邊吸溜著噴香的豌豆稀飯,眼睛的余光里,見到米娜有意無意在沖著我笑,我姥姥則在一邊,像欣賞家藏古董一樣看著我。吃了八分飽,我就放了碗,響應姥姥的號召,燒香去!
出了院門,我們就被擠進上山的人流中,前不見頭后不見尾,街道兩邊擺滿各色小吃、雜耍的攤點,出了北門(也叫靖淮門),已可見四頂山上搖曳不定的星星燈火。我跟姥姥在大聲地談論我進修的生活,說到有趣處,祖孫倆就會哈哈笑一會兒。這時,我總會留意一下米娜,她的氣色非常好,臉上掛著輕盈盈的笑,若不是知道她有個女兒,說她是個未婚的女孩,我也不會去懷疑。
通往山上的路,越來越窄,人流越來越擁擠,剛登上一段筆陡的臺階,有雨點落下來。開始還是零零星星,一眨眼,成了規模。突如其來的大雨,讓臺階上的人流,出現了渦旋。我摟著姥姥,米娜緊貼在我身后,跌跌撞撞地轉身往下擠,忽然,一道巨大的慣力,把我跟姥姥甩到了臺階的一邊。我一側身,脊背杠在了扶手上,我用力把姥姥推到了臺階中央,看她被人流擁著往下挪,而我已經傾斜的身子,再難直起來。米娜也給甩過來了,我們并排靠著,我已經被完全夾住,而米娜則拼命地想把自己楔進我與木樁之間……她的半個身子墊了進來,我本來被杠得行將斷裂的脊梁,有了一些松軟,然而,木樁在咔吧作響,臨時欄桿搖搖欲墜,悲劇不可避免地發生了,轟隆一聲,連欄桿帶人,倒下一片,幸好溝兒不深,躺到地上,腦子還有意識,我伸手摸摸身邊的人,我問,是米娜嗎?她說是。我說疼嗎?她說不知道。我說,你干嗎要擠過來?她不吭聲,卻是一聲啜泣。她試圖要坐起來,我趕緊制止,這么摔下去的人,在急救沒到之前,科學的做法是平躺在地上制動。米娜還在哭,我伸出一只手,想拍拍她的臉,告訴她不要怕,她卻拿過我的手,放在嘴里,恨恨地咬了一下……疼,疼到心扉。顧不得傷在哪了,一側身,我把她摟在胸口。
上面喊聲連天,說有人掉下了臺階。不多會兒,人傳人,傳上來幾付擔架,又人傳人,我、米娜還有幾個人,被傳到救護車上。我姥姥由別人護著,已等在了那里,婁云在一邊,不停地安慰著她,直到看見我跟米娜躺在擔架上,神情放松地沖他們笑,大家的緊張,才有了緩和。
我跟米娜被送進了醫院。我對這醫院并不陌生。我父母曾經在里面工作過,我姥姥也是里面的退休職工,很小的時候,常來院里掏蟋蟀捉豆豆蟲。我們被送進了婁云的科室,我跟米娜暫住在一個病房,米娜躺在我對面的病床上,等著醫生給我們做全面體檢。身上還是到處疼,不知道是擦傷還是骨頭傷,我們都不敢亂動。我輕輕地喊一聲:米娜!
嗯?
還疼嗎?
嗯。你呢?
看著你,我就不疼了。
……
這句話我說得有點煽情,話一出口,自覺臉上充滿了血。米娜沒有吭聲,只把眼睛朝一邊看。門吱呀一聲,婁云進來了。她先讓米娜動動手腳,而后,又把臉轉向我。我咧開嘴巴,樂起來。婁云變了臉色,問我笑什么,不知道大家擔心得心快掉了嗎?語氣那般尖銳!米娜掉轉頭,研究似的看著她。
幸運,只是皮肉傷。假期有限,我要回北京了。三個女人,都跟在身后送行。我一一告別。我摟摟姥姥的肩膀,跟婁云握握手,走到米娜跟前,心里突然一熱,我想當眾抱抱她,那么渴望,我幾乎是痛苦地看著她,可是,她的眼睛里卻蓄滿了冷漠與空洞。莫非,昨晚,只是一場夢?我只好握住她主動伸來的手,故作淡淡,說著再見。
回到北京的寢室,已是半夜,洗浴后關了燈,坐在床上,眼前老有人臉晃動,夏雨的,米娜的,婁云的,父親母親的,還有費長明鮮血淋淋的……我點了煙,開了電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