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地震
時隔三十多年了,童年的長天早已清空,難見半絲雜色。我心不在焉地牽著孩子,靜靜地站在超市門口,看著大街上人來人往,卻不知道為什么要開始這段敘述。
1976年我六歲。那時候真的太小了,小到看見進城的路上遠遠駛來一部郵車或其他的什么汽車,哪怕是手扶拖拉機,都會止不住地激動、興奮半天!那時當然不知道惡作劇的螞蚱、收集的卷煙盒、潦草的地震棚,還有住在后院的小女孩,都會具有不可逆轉的往事性質!——早知如此,我肯定會多加留意、多看兩眼的。
當現在我來敘述兒時天堂般的無邪時,只依稀記得我們是“革委會”的干部子弟。大人們好像經常嚴肅地開會,會一開往往就要到深夜。我們的肚子餓了,就屏聲靜氣地遠遠張望。我們鬧不明白:難道他們就不餓嗎?
無聊的時候,我們就吵,就鬧,往往是做“好人壞人”的游戲,并且樂此不疲。當辦公的院落不得不對嘰喳的麻雀開放時,偶爾也不得不對吵吵鬧鬧的我們開放。但大人們總會不耐煩,總會在趕麻雀的同時,也將我們驅散。
我現在已無法真切地再現1976年的“革委會”偌大的院落。緊挨著桂花樹的,是一棵枝葉并不茂盛的枇杷樹。初夏時節,“五一”才過,一粒粒枇杷還青澀地掛在枝頭,我們就趁著大人們不注意,爬上樹,把它們捋個精光。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但也許并非如此,這棵枇杷樹早早地就被伐去了。只是當年在這棵枇杷樹下,那個回頭沖我一笑,讓我樂了半天的鄰家小女孩,現在還好嗎?她是否偶爾也還會記起“革委會”、記起這棵枇杷樹和我嗎?
1976年之所以讓我記憶深刻,也許是因為那個奇怪的夏天——天空好像不知被誰劃開一條豁口,閃電一次又一次地驟現,無休無止的暴雨和急促的喇叭聲、喘著粗氣的雷聲,把孩子和大人們統統趕進了地震棚。可孩子卻總不安分,對于地震的恐慌有著先天的無畏:紅五,小六子,三寶……我們幾個,在“反擊右傾翻案風”的標語下,在水泥做的乒乓球桌底,打打鬧鬧地度過了一夜的幸福時光。那天晚上的雨下得特別大,大人們似乎老是擔心這幢堅固的房子隨時會垮塌。實際上,建造這幢房子的用料,有多半來自于城東的一座古塔。破“四舊”之后,那些質地非常優良的古塔磚被搬到這里,用作了建筑這排辦公室的材料。后來我們從大人們有些神秘又有些曖昧的對話中知道了,在離我們很遠的某個地方發生了地震。地震會是什么個樣子呢?我們不得而知。只曉得“革委會”為此專門騰出了一間房子,房門口掛了一個神秘莫測的牌子:“地震辦公室”。還曉得后來在電影院門口免費反復地滾播著一場露天電影,電影的名字是:《地震》。
我對“革委會”的記憶也可以遠溯到1968年。那時我當然還沒出世。大人們在后來一提起那年的“文攻武衛”,就都繪聲繪色,好像他們都是親歷者,或者都長了天眼,當時就在旁邊冷漠地看了個一清二楚。
“……那天晚上,也就是在‘革委會’院子里,槍聲不斷……”;“……后來槍聲終于稀落下來,‘聯總’的人好像要散了……于是他從躲著的辦公室窗戶里往外看——只這一看,一顆流彈就從此帶走了一個人的命……”
這故事就像祥林嫂的阿毛一樣,確鑿而真實,我因此才能倒背如流。后來我幾次走進二樓那間辦公室——現在還在被某個機關辦公使用著。我會止不住地四下打量,莫非是想找出一兩聲早已風干的咳嗽?
“革委會”的全稱是革命委員會。作為語詞,它早已退出了許多人的視線。在它的斜對面是人武部、總工會,當時大人們對它更熟悉的稱呼是(“工人、貧下中農、紅衛兵”)三代會。再往下走,就到了被改作印刷廠的廢棄的天主教堂,和我們在那時無限向往、人山人海的電影院。
“革委會”的那些平房,后來在老城區的拆遷中,被后起的樓房漸漸地替代,已看不出它原來的模樣,教堂原址也不再是原先那種古板的歐式建筑模樣。
童年依稀的縫隙隨著我的成長被漸漸地抹平;那扇兒時的天堂之門,也在時光的傾斜中,逐漸模糊、閉合。
往事:火葬場
多少年了……往往是草長鶯飛的三月暮,西山腳下,那突起、古怪的大煙囪,總慢吞吞地吐出灰白的疑云,隔著二郎河發亮的流水,和滿田畈涌動的野薔薇。
我居住在離西山并不遠的一個宿舍區里。周末里,有時候我也會帶著孩子來到郊外的河灘草地上,放風箏、看看遠處的風景。在一般的情況下,我的眼睛都會有意無意回避對面那直通通的煙囪,和它底下隱隱約約的建筑。但現在我不能!我不能拒絕父親已略現佝僂的身影緩慢地浮現在山路的盡頭。不!那時他也年輕,神采飛揚,身穿1974年的中山裝,有時候也騎自行車來這里看望我的母親。我母親1964年被蕪湖的一家工廠精簡下放,回鄉務農;10年后作為家屬,成為了這座工地的一名臨時工。
根據指示,這兒要修起一座移風易俗的火葬場。
母親后來又招上了工,離開了火葬場,調進了城里,如今已經光榮退休。這些都符合我父親樸素的期望。但在當時——無邊的夏日里糾纏不休的知了……草腥味的綠色又濃又稠,和滿山醒目的、肥碩的松毛蟲害,一點一滴,洇開在我懵懂的少年時期,讓迷糊的往事,時而有些發傻。特別是有一次,在司爐工詭秘的誘惑下,焚化爐前:我怯怯地注視著烏黑的爐門,心頭也閃過一絲寒顫。
后來……混亂的彌散汗氣的盛夏之夜,滿天的星星瘋長,山上的亡靈都已安睡,我卻輾轉難眠,圓睜雙眼。又白又亮的木星旋轉著滑過窗前。
1974年的夕陽已經沉落,就像大煙囪里逸出的白煙,終歸都要淡去。我母親曾經親手為它添過磚瓦的這幢建筑,在西山下默不做聲,保持了它應有的冷漠和尊嚴。我知道,在此刻它不會聽見我女兒的笑鬧,也不會關心我似有若無的沉思。
在當時,距離火葬場最近、也最顯眼的一幢建筑,是國營的磚瓦廠辦公樓——很小,很歐式,特別是它旁邊的建筑,也有著橢圓形的大屋頂。后來我上了學,從圖片上認識了雄偉的北京火車站——幾乎是同樣的建筑風格。現在它是很破敗了,但還在。破敗得足以做拍攝“二戰”題材的電影背景地。
2003年初夏,在經受了癌癥折磨之后,父親終于走了。我因此有幾日是天天守在火葬場。那天,追悼會后,火葬場孤零零地癱坐在西山腳下,大煙囪突出、生硬、不合時宜,斜插進西山寧靜的天光里,就像死亡總是勉強地斜插在貧窮而歡樂的人世,讓好心人也終不免沉湎于暮色而目瞪口呆,讓我看到三十年的光陰真的是瞬間的風景輪轉。
最后,我和大哥一起終于走出了我在童年時代偶然曾進去過的焚化間,手捧簇新的、微熱的骨灰盒,站到近前,硬著心腸,安慰我悲痛的母親:
“……媽媽,今天當班的可就是當年的小冬寶,你瞧,爸爸的骨灰燒得多好,灰白,細碎,安詳……”
老汪:知青辦
敘述什么呢?敘述我對于知青往事的一知半解?我問老汪。可是老汪打著哈哈,說是孩子來了電話,要他到安慶去居住。
老汪后來去沒去安慶,我不太清楚。他已經退了休,就像“知青辦”漆色斑駁的木牌,在我們這座忙碌的大樓里已經悄無聲息。但那些發黃的表格還在,躺在一格一格的抽屜里,好像早就在等待著像我這樣的人來梳理。
不錯,正是像我這樣。我現在的工作是被告知:去配合著編纂這部續修縣志里的相關部分。這好像讓我大有作為。領導說。我有些為難,畢竟我太年輕,相對于“知青辦”。可老汪就不,老汪三十多歲時,“知青辦”才出生,新鮮、熱烈,也曾讓老汪真心實意地高興。
老汪后來的半輩子,都是在“知青辦”度過的。
閑著的時候,喝茶,翻報紙,老汪偶爾也會和我們談起上山下鄉,談起那些好看的上海姑娘,她們就住在孚玉山背后,彈山大隊的幾間土屋里;談起知青的招工、推薦上大學;談起午夜熱血沸騰的游行,慶祝偉大的最新指示;也談起知青們的單純,當然也有的不守規矩,比如為了能招上工,就有一個知青曾經送給了他一套合肥買來的《紅樓夢》。老汪其實是很慈眉善目的,說起那些往事,語調不疾不緩,但聲音總有些鈍濁。
我對于上山下鄉那段“知青辦”火熱、忙碌的往事,并不太分明,也不太熱心。我只知道他現在所說的孚玉山,在我的童年里曾被嚴肅地叫做向陽山。山前是當時新修的烈士陵園,山背后有我幾個小學同學的家。經常是端午節后,我們幾個會在一起,偷偷溜到蔡家塘游泳。在水里,他們中的一個,曾得意地光著屁股,頭頂花糊糊的日頭,和我談起他哥哥的宏偉抱負,那就是希望很快會討到一個上海知青做老婆。
蔡家塘如今已沉淀為孚玉路——我們這座小城的一條主干道的路基了;我那位有著胸懷大志的哥哥的同學,也已經多少年沒有見到了,據說,他已經成了干得不錯的一個老板。
唉!多少往事,多少秋聲,讓我的毛桃、野兔、小鐵蟹……又激動又憂傷,在那些二胡般喑啞的月色里。
但現在我正襟危坐在老汪的“知青辦”,
看見絲絲縷縷的炊煙,緩緩地升起在綽綽約約的城墻壩后面,秋風粗礪著安撫那些離開了父母、來到這里的孩子們,我忽然眼角有一些濕潤。
安慶——老汪退休后要去安度晚年的一座城市,也是他當年為之忙碌的知青們所來去的地方之一。那些知識青年絕大多數都回去了,留下來的,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并不再像原先那樣的好看;老汪呢?自然也就真的老了。
不知道這是不是他不愿意輔導我編寫這部續修縣志里相關章節的真實原因?
但我還是能夠把握當年的“知青辦”在后來的一些基本的脈絡——從上山下鄉的鑼鼓聲,到勞動服務公司的待業安置,和就業局的勞務輸出,忽忽悠悠就到了1998年的國有企業下崗職工基本生活保障和再就業。
那些后來陸陸續續加掛的,拗口、冗長的匾牌,就像一塊塊補丁,端端正正地,固定在走廊外防盜門的正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