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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刀匠魯老六

2011-12-29 00:00:00李琳
安徽文學 2011年6期


  誰是告密者?魯老六邊走邊想,忽然覺得嗓子眼里涌上一股咸腥,干咽一口沒壓住,猛一張嘴,“噗——”,噴出一口血,身子搖晃了一下,他看見西山頂蛋黃一樣的夕陽也跟著搖晃了一下;接著又搖晃了一下,兩眼一黑栽在地上,捆綁著磨刀石的長條凳也“哐當”一聲,摔出去老遠。
  魯老六睜開眼時,看到一個巨大的黑影映在屋笆上,有人伸過頭來問他:“六兄弟醒了?”
  一聽說話聲,魯老六掙扎著要爬起來,被說話人一把按住:“別動,再躺一會歇歇。”
  魯老六兩眼淌出淚來,一把抓住說話人的手,說:“三哥,冤枉啊,我不是告密者!”
  “三哥”是燒瓦罐盆的窯匠楊老三。楊老三說:“我知道,你都氣吐血了,楊羔賣窯貨回來,看見你倒在路邊不省人事,把你拉家里來了。”
  魯老六看看站在床邊的楊老三的兒子楊羔,又看看楊老三的老婆,說:“三哥,鎮(zhèn)上人說我給日本護礦隊通風報信,這是要害我啊,我能做那傷天害理的事嗎?!”
  楊老三抓著魯老六的手搖了搖,說:“三哥知道你不是那種人。”
  魯老六說:“三哥,我查出來是誰告的密,非把那個雜種宰了不可。”
  魯老六是個磨刀匠,活兒做得精細,鎮(zhèn)上人家有搶剪子磨菜刀的活兒,都找他干。鎮(zhèn)上活兒不多的時候,魯老六也扛著長條凳,串村溜鄉(xiāng)去找活兒,“磨剪子來——搶菜刀”,一聲吆喝,村里就有人把用鈍了的菜刀送來,也有人把剪不動紙片的剪子送來。有了活兒,魯老六或在樹下,或在街邊,騎馬一樣騎坐在長條凳上,拿起菜刀,迎著光看看刀刃,沒有刀口了,就把菜刀綁在凳頭上,拿出鏟刀,一刀一刀將刀口上的鐵皮鏟下來,卷成卷兒的鐵皮一層一層掉下來,露出來白光锃亮的刀口,然后,在粗磨石上灑上水,在刀口上灑上水,“霍霍”地磨起來……兩面都磨過了,迎著光看看,再放在細磨石上磨,不時用拇指肚在刀刃上試一下,直到把刀口磨鋒利了,這才從頭上扯下一根頭發(fā),橫在刀刃上,撮起嘴吹口氣,看頭發(fā)絲斷成兩截,說聲“好了”,這才笑著把刀遞給家主。家主見銹跡斑斑的菜刀變得明光锃亮,刀刃鋒利無比,也笑著掏出幾個銅板,放在魯老六手里。魯老六在手里掂了掂,把幾個銅板放進胸前的衣兜里。之后,再拿過要磨的剪子,先用沖子把螺釘沖松了,把兩片剪刀分開,灑上水,在磨石上磨,磨好剪子,再把螺釘擰上,一邊擰,一邊張開剪子試試松緊合不合適。松緊合適了,再把螺釘擰緊。這時,魯老六會拿出一塊熟過的皮子,剪下一小塊,然后再剪成細條,這才把剪子遞給家主。家主見連紙片也剪不動的剪子,現在竟能把皮子剪成細條,心中自然十分高興,有時還會多給魯老六一兩個銅板,以示謝意。魯老六也不多要,退回家主多給的銅板,說聲“這就收錢了”,把銅板也裝進胸前的衣兜里。魯老六搶剪子磨菜刀的手藝在鎮(zhèn)上無人可比,聲震煙鎮(zhèn)方圓幾十里。
  鎮(zhèn)上的劁豬匠蘇二橋騸了日本護礦隊三村隊長逃進山里后,日本護礦隊張貼告示捉拿蘇二橋。布告上還說,如果鎮(zhèn)上人看見蘇二橋,向日本護礦隊報告一次,獎賞兩塊大洋。半個多月前,果然有人向日本護礦隊報告,說看見蘇二橋背著瓦缸提著瓦盆進山了。日本護礦隊副隊長禾田帶著護礦隊和二公雞的保安隊,立馬上山去追蘇二橋,沒追上,下山來到窯匠楊老三家的窯場,不光把燒好的盆盆罐罐砸了個稀巴爛,而且還把晾在棚子里的瓦罐盆坯子也砸了個稀巴爛,讓楊老三蒙受了巨大損失。不久,鎮(zhèn)上就傳出魯老六給日本護礦隊通風報信的消息。魯老六走到哪兒,都有人在背后指指戳戳。
  魯老六雖是個串村溜鄉(xiāng)與人無爭的搶剪子磨菜刀的匠人,骨子里卻是個疾惡如仇的人,平常最見不得鎮(zhèn)上人在背后說別人的閑話。沒承想,自己倒背上了告密者的黑鍋,被鎮(zhèn)上人指指戳戳。魯老六對金匠秦老疤說過:“疤哥,這不是往我頭上扣屎盆子嗎?!”他幾次想找窯匠楊老三把事情說清楚,又怕楊老三聽信讒言,在氣頭上不肯原諒自己,就有意回避楊老三,想等有機會了,再與楊老三說清楚。魯老六帶著干兒子串村溜鄉(xiāng)搶剪子磨菜刀,不到天黑不回家。魯老六的干兒子昨天夜里肚子受了涼,早晨起來拉了兩泡稀,渾身乏力,今天就沒有跟魯老六出來。
  魯老六的干兒子叫相樹,也是魯老六的徒弟。相樹是魯老六的朋友相老歪收養(yǎng)的一個孩子。相老歪在金礦背礦石時,被日本護礦隊長三村打斷頸椎歪了頭,病病歪歪地躺在家里,整天熬中藥喝,院里院外空氣里飄著的全是苦澀的中藥味。眼看著生活沒有著落,就叫十三歲的相樹磕頭拜師認魯老六為義父,跟魯老六學搶剪子磨菜刀,今后好掙幾個小錢過生活。
  背后被人家指指戳戳,魯老六想發(fā)火又發(fā)不出來,心里一直在琢磨誰是告密者,沒想到竟氣得吐血倒在路邊,被窯匠楊老三賣完窯貨回家來的兒子楊羔和媳婦倆人,用板車拉回家來。聽了楊老三的話,魯老六知道楊老三不相信是他告的密,心里結了多天的疙瘩終于解開了。魯老六從床上爬起來要走,楊老三不讓,要他吃過飯再走。
  魯老六吃過飯,楊老三才讓兒子楊羔拉了板車送他回家。魯老六臨走時,對楊老三說:“三哥,查出來告密者,我絕不會輕饒他的。”
  楊老三說:“六兄弟你回去好生養(yǎng)養(yǎng),別把身子氣壞了。”
  魯老六拉著楊老三的手說:“三哥,我聽你的。”
  楊老三跟老伴推著板車,把魯老六送到窯場邊,這才讓楊羔送魯老六回家。
  魯老六把話跟楊老三說透了,心里敞亮了不少,又在家養(yǎng)了幾天,約摸著裁縫皮三家的幾把剪子該磨了,就喊過干兒子相樹,要相樹先去裁縫鋪說一聲,他隨后就到。
  相樹出門不一會兒就轉回來了,說:“干爹,皮三叔家的剪子不磨了。”
  魯老六扛著長條凳正要出門,聽相樹如此說,就問相樹:“這一會兒你就到裁縫鋪了?”
  相樹說:“是皮三嬸子來說的。”
  魯老六問:“德菊人呢?”德菊是皮三的老婆劉德菊,劉德菊是鋦鍋匠劉小手的妹妹,魯老六跟劉小手是一起玩大的好朋友,看著劉德菊長大的,也拿劉德菊當妹妹,像劉小手一樣叫她德菊。
  相樹說:“我出門不遠遇到皮三嬸子,她說就不跟你說了,跟我說完就走了。”
  魯老六心里“咯噔”一沉,皮三這是信不過我啊。魯老六咧咧嘴,對相樹說:“咱到吳二嫂家去看看,她家的殺豬刀也該磨了。”
  吳二嫂是煙鎮(zhèn)方圓百里唯一的一個女殺豬匠,有幾手令人拍手叫好的絕活。一絕是眼看得準,說豬能殺幾斤幾兩肉,上下不差一二兩;二絕是進刀出刀快,五步開外豬血才噴涌而出。吳二嫂殺豬絕活成了煙鎮(zhèn)一景,鎮(zhèn)里鎮(zhèn)外不少人專門來看她殺豬。
  吳二嫂殺豬的第二手絕活,關鍵還是刀快,殺豬刀、剝豬刀、剔骨刀都是魯老六磨的。魯老六磨吳二嫂家的刀也是極下功夫的,鈍刀搶過了,先是粗磨,然后是細磨,每把刀都磨得明光锃亮鋒利無比,這才成就了吳二嫂殺豬抽刀后五步開外豬才流血的絕活。
  魯老六扛著長條凳,帶著相樹還沒到殺豬匠吳二嫂家,在街上就聞到一股臭烘烘的腥臊味。吳二哥蹲在門旁肉攤前,正在一塊大磨石上“霍霍”地磨刀。魯老六心里一沉,對吳二哥說:“二哥,磨刀哇。”
  吳二哥好像沒長耳朵,只顧低頭“霍霍”磨刀。
  魯老六走進院子,看見忙忙碌碌的吳二嫂,就說:“二嫂,我來磨刀呢。”
  吳二嫂看了一眼魯老六,說:“沒看見你二哥正磨著嘛!”
  魯老六放下長條凳,慢慢蹲下身子,掏出煙袋挖了一鍋子煙末,又掏出火石火鐮,“嚓、嚓”幾下點燃紙捻,“吧嗒、吧嗒”幾下嘴點著了煙,一邊抽,一邊看著忙忙碌碌的吳二嫂。魯老六原打算跟吳二嫂說說不是他給日本護礦隊通風報信的事,誰知,抽完兩袋煙,吳二嫂也沒招呼他。魯老六覺得沒趣,也不想說了,磕了煙灰,扛起長條凳,對吳二嫂說:“二嫂,我走了。”見吳二嫂沒答話,又對相樹說,“樹,咱走。”
  
  走出吳二嫂家的大門,見吳二哥還在埋頭“吭哧吭哧”地磨刀,魯老六心里很不是滋味,低下頭,扛著長條凳往家走。
  “六哥,六哥。”猛聽有人喊,魯老六轉頭一看,是鎮(zhèn)保安隊隊長二公雞,他身后跟著兩個日本護礦隊員。二公雞一邊喊一邊跑過來,氣喘吁吁地說,“六哥,禾田隊長要你去磨刀呢。”三村隊長被蘇二橋騸了兩個卵子,到海州城大醫(yī)院養(yǎng)病去了,禾田副隊長主持護礦隊工作。
  魯老六的頭一下子大了,通風報信的事兒還沒說清楚,再去給日本護礦隊禾田隊長磨刀,這不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嗎?魯老六沉著臉說:“我要下鄉(xiāng)去磨刀。”
  二公雞說:“六哥,你明白人可別做傻事啊,是禾田隊長叫你去,不是我叫你去的。”
  “誰叫我也不去,我要下鄉(xiāng)磨刀。”魯老六臉紅脖子粗地吼了一句。
  兩個日本護礦隊員立馬用槍頂著魯老六的胸脯,嘰哩哇啦一通亂叫,引得一街兩巷的人都看魯老六。
  魯老六放下肩上的長條凳,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掏出煙袋要抽煙,過來一個日本護礦隊員拿槍戳他,他拿煙袋撥開槍,另一個日本護礦隊員躥上來就朝魯老六小腿肚子上捅了一刺刀,魯老六的小腿肚子被捅了個窟窿,血刷地一下涌了出來。魯老六腿一軟,一屁股癱坐在地上。
  二公雞一看兩個日本護礦隊員動了家伙,連忙上前說了一通話,又轉臉對魯老六說:“六哥,你咋能做傻事呢?快去吧,要不連命也沒有了啊。”
  魯老六瞪了二公雞一眼,嚇得二公雞一連倒退了好幾步。
  相樹在一旁看著痛苦不堪的魯老六,想說什么,又沒說。
  兩個日本護礦隊員又嘰哩哇啦上來拉魯老六,相樹連忙上前,擋在日本護礦隊員前邊,對魯老六說:“干爹,我去磨吧。”
  魯老六眼一瞪,喝道:“你也不能去!”
  兩個日本護礦隊員叫相樹扛著長條凳,然后架著魯老六朝日本護礦隊走,魯老六使勁往后墜著不走,那條被刺刀洞穿的腿在地上拖出一片血印子。
  為禾田隊長磨完刀,又磨了十幾把刺刀,魯老六就被日本護礦隊員拖出大門,扔在大門外。魯老六心里比喝了二斤鹽鹵水還難過,恨不得一頭撞死在大街上。義子相樹身前身后跟著他,想撞南墻也沒個機會。相樹人小,馱不動魯老六,在街上賣菜的劉小手見了,連忙跑過來幫忙。他掏出兩塊大洋,要相樹到藥房去買藥,又找來獨輪車,“轱轆、轱轆”把魯老六推回家。等相樹買來草藥,熬了水,幫魯老六清洗了傷口,在窟窿眼兩邊上好藥包起來,劉小手又跟魯老六說了半天寬心的話,這才回去。
  第二天早晨,相樹早早起來做好飯,端給魯老六吃了,又給魯老六清洗傷口。之后,又重新熬藥,倒在碗里端在床頭,讓魯老六等湯藥涼了再喝。做完這些事,相樹對魯老六說回家去給父親相老歪熬藥做飯,魯老六說快去吧。相樹輕手輕腳關好房門,走過院子,開開大門,見門上被人糊了一片牛屎。相樹怕義父生氣,沒敢對魯老六說,悄悄用瓦盆端了水,把門上的牛屎沖洗干凈,這才回自己家去。
  魯老六看著床頭藥湯裊裊上升的熱氣,聽著相樹在院里的動靜,以為相樹在拾掇院子,心里一熱。家里有個躺在床上的養(yǎng)父,這邊有個被日本護礦隊刺刀刺穿了腿的義父,兩邊跑著熬藥做飯,也難為這孩子了。魯老六想,腿好了,要盡快把搶剪子磨菜刀的技術傳給他,讓他有個過日子的手藝。
  魯老六雖說腿給日本護礦隊員刺刀穿了個窟窿,鎮(zhèn)上人卻依然沒有原諒他,而且傳的更邪乎,說魯老六不光給日本護礦隊通風報信領賞,還給禾田隊長磨大刀,給護礦隊員磨刺刀。一來二去,魯老六給日本護礦隊通風報信成了鐵定的事實。
  魯老六腿好了,鎮(zhèn)上還是沒有人來找他搶剪子磨菜刀,他只好扛著長條凳,帶著相樹串村溜鄉(xiāng)尋活干。“磨剪子來——搶菜刀”,魯老六蒼涼的喊聲,在煙鎮(zhèn)方圓百里的村莊里不時響起。
  一天,魯老六帶著相樹,來到距離煙鎮(zhèn)十多里地一個叫孔莊的山村,“磨剪子來——搶菜刀”一聲喊,喊來幾個拿著菜刀和剪子的村婦。魯老六見來了生意,就叫相樹騎坐在長條凳上磨刀,他在旁邊指導,時不時手把手教相樹這樣磨,那樣磨;那樣搶,這樣搶。爺兒倆正磨著菜刀,魯老六突然聽到有人喊“六哥”,抬頭一看是蘇二橋,黑黝黝的臉立馬成了紫豬肝。
  自打兩個月前,魯老六和相樹下山回家路上,遇見身背瓦缸、手提瓦盆的蘇二橋,窯匠楊老三家的窯場被禾田帶人砸了以后,雖然不是自己給日本護礦隊告的密,但魯老六還是覺得沒有臉見蘇二橋,他怕蘇二橋聽信傳言,誤會了他。現在蘇二橋喊他,他再也躲不過去了,是好是歹聽天由命吧。這樣一想,魯老六對相樹說:“我去跟你二橋叔說說話。”
  相樹答應了一聲,默默地看著不遠處的蘇二橋,同時還看見蘇二橋身邊有個臉膛黑乎乎的人,心里猛地一緊。相樹沒想到,蘇二橋會跟土匪趙三黑在一起。
  魯老六走過去,一把抓住蘇二橋的手,說:“二橋兄弟,不是你六哥告的密啊。”
  蘇二橋拉著魯老六朝遠處的一棵槐樹下走,邊走邊說:“我知道六哥不是那種人。”
  “二橋兄弟,還是你知道我哇!”魯老六說完,眼睛一潮,淚水順著臉上的溝溝壑壑流了下來。
  蘇二橋指著身邊的那個黑臉大漢說:“這是三黑兄弟。”
  “土匪趙三黑?”
  蘇二橋湊近魯老六耳邊,小聲說:“三黑兄弟現在是馬陵山游擊隊副隊長。”
  “游擊隊?”魯老六聽鎮(zhèn)上人說起過游擊隊,卻一次也沒有見過游擊隊。
  “共產黨的隊伍,打小日本鬼子的。”
  魯老六捋起褲腿,讓蘇二橋看小腿肚子兩邊的疤瘌,說:“這是讓日本護礦隊刺刀穿的。”接著,魯老六話鋒一轉,說,“游擊隊的事,你也敢對我說?”
  蘇二橋說:“六哥,我不信你還信誰!”
  “那是,那是,我不會對人說的。”
  當魯老六聽蘇二橋說日本護礦隊禾田隊長的大刀,是砍兩個偷金礦石礦工的頭砍鈍的時,魯老六連死的心都有了,解下腰上的褲帶要去上吊,被蘇二橋和趙三黑拉了回來。魯老六說:“二橋兄弟,三黑兄弟,查出來是誰告的密,我非一刀把他宰了不可。”
  蘇二橋點點頭,對魯老六耳語了一番,魯老六看看蘇二橋,又看看趙三黑,點點頭說:“兩位兄弟信得過我,我跟你們干定了。”
  讓魯老六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當天晚上回到鎮(zhèn)里以后,日本護礦隊和二公雞的保安隊連夜進山偷襲孔莊村,把蘇二橋和趙三黑的游擊隊打散了。天沒亮,禾田隊長帶著人從山上下來,到窯匠楊老三家的窯場搜捕蘇二橋和趙三黑,沒有抓到他們,又毀了楊老三一窯的貨。讓楊老三壓根兒沒想到的是,蘇二橋和趙三黑真的就在窯場。隊伍打散后,蘇二橋和趙三黑跑到窯場,機智地鉆進窯場邊的爛泥里躲過了一劫。這是后來魯老六聽窯匠楊老三說的。
  到底是誰告的密呢?自從日本護礦隊夜襲孔莊村后,魯老六心里一直解不開這個疙瘩。知道蘇二橋和趙三黑當晚住在孔莊村的,只有他魯老六和義子相樹。難道是相樹告的密?魯老六突然想到義子相樹,心里猛地打了一個冷戰(zhàn)。真的會是相樹告的密嗎?會不會是鎮(zhèn)上到孔莊村走親戚回來的人告的密呢?相樹還是個孩子呀,他向日本護礦隊告密領那兩塊大洋的賞錢干什么用?再說,相樹一直都跟著自己,幾乎沒有離開過,只是回家給相老歪做飯熬藥時才不在自己身邊。說什么魯老六也不相信是相樹告的密,打死魯老六也不相信。那么告密者又會是誰呢?
  難道是我嗎?我會去做那吃里扒外的事嗎?魯老六痛苦地想,沒準鎮(zhèn)上人和蘇二橋還真的就以為是我告的密呢,說我賊喊捉賊?那我還怎么做人呢!這事兒,要跟蘇二橋和趙三黑說清楚,一定要說清楚。
  第二天晚上,魯老六決定先去找窯匠楊老三,把事情說清楚,然后再問問楊老三知不知道蘇二橋和趙三黑的下落,如果知道,自己就連夜上山去找他們。
  相樹回家給養(yǎng)父相老歪做飯熬藥還沒有回來,魯老六掩了門,又用半截草苫擋好門,沿著石板街朝西山走去,楊老三的窯場在鎮(zhèn)西山下的煙河邊。
  
  到了窯場,魯老六輕輕敲了敲門,屋里的燈立馬熄了,屋里屋外一片漆黑。魯老六對著門縫喊:“三哥,我是老六。”耳朵貼在門縫上聽聽,屋里黑燈瞎火仍沒有動靜。魯老六又喊,“三哥,開門,我是老六。”
  半晌,屋里才窸窸窣窣點亮油燈,傳出來楊老三沉悶的聲音:“是老六嗎?”
  “三哥,是我。”門“呀”的一聲開了一道縫,魯老六閃身進了屋,油燈光跟著晃了幾晃。然而,魯老六萬分失望,自從蘇二橋和趙三黑兩個人那天晚上從窯場走了以后,楊老三就再也沒有見到過他們。從楊老三家出來后,魯老六就決定利用串村溜鄉(xiāng)干活兒的機會,進山去找蘇二橋和趙三黑。
  魯老六扛著長條凳,身后跟著不言不語的相樹,一老一少兩個身影時隱時現在荒涼的山道上。父子倆到山里,一個村又一個村地去搶剪子磨菜刀。
  一個月后的一天晚上,相樹回家給相老歪做飯熬藥了,楊老三突然找上門來,對魯老六說了一件事,還對魯老六說有人在山里八埝村見過蘇二橋。
  第二天天沒亮,魯老六就起來做好飯,喊醒了還在熟睡的相樹,急急匆匆吃過飯,父子倆就扛著家什進山了。魯老六和相樹父子倆來到八埝村時,天快晌午了,果然見到了蘇二橋和他的游擊隊。魯老六在村頭的老槐樹下擺開家什,有村民送剪子菜刀來磨,魯老六要相樹先磨,自己去找蘇二橋。
  蘇二橋把魯老六帶到一戶人家里,魯老六從鍋屋拿來一把菜刀,當著蘇二橋的面要剁自己的小拇指,被蘇二橋一把抓住了。蘇二橋說:“六哥,你這是干啥!”
  “二橋兄弟,我向你起誓,你們在孔莊村挨日本護礦隊打,不是我告的密!”
  “這個事情我們調查過了,確實不是你告的密。”
  “查出來是誰告的密了嗎?”
  蘇二橋搖搖頭:“沒有。”
  “逮著這個狗東西,我非宰了他不可,他害得我里外不是人哪。”接著,魯老六壓低聲音,對蘇二橋說了一件事,說是窯匠楊老三跟他說的。
  蘇二橋點點頭,問魯老六:“這事沒跟相樹說吧?”
  “沒有,就我自己知道。”
  蘇二橋拍拍魯老六的肩膀,說:“六哥,你看這樣好不好?”蘇二橋對魯老六耳語了一番。
  魯老六聽完蘇二橋的話,心里“咯噔”一沉,睜大了眼說:“二橋兄弟,我依你說的辦!”
  跟蘇二橋分手以后,魯老六心里沉甸甸的,兩條腿也沉甸甸的,盯著騎坐在長條凳上磨刀的相樹的背影看了好一陣子,才慢吞吞走到槐樹下,接過相樹磨的刀,灑上水,埋頭磨起來,一直磨到太陽偏西。
  天黑的時候,魯老六和相樹才回到家。相樹對魯老六說:“干爹,我去給我爹做飯熬藥,你自己吃吧,我在我爹那里吃。”
  魯老六讓相樹等等,自己走進里屋,摸索半天,拿出兩塊大洋遞給相樹,說:“走藥房給你爹買點藥,再走吳二嫂家買點熟豬頭肉,給你爹解解饞,補補身子。”
  相樹的眼淚就掉了下來,說:“干爹,我替我爹謝謝你了。”
  魯老六說:“去吧,趕明得閑了我再去看你爹。”相樹點點頭,把兩塊大洋揣進懷里,匆匆走了。
  夜里,魯老六聽鎮(zhèn)南噼里啪啦一陣槍響,披著衣服走到院里,踮著腳尖朝鎮(zhèn)南看,只見半邊天火光忽明忽暗,爆炸聲轟隆轟隆響,令人心驚膽戰(zhàn)。魯老六敲敲相樹住的屋門,門沒關,輕輕一推就開了,魯老六摸黑走到床前,摸摸床上沒人,這才想起來相樹昨天晚上回家沒有回來。魯老六關好門,又走到院里聽聽鎮(zhèn)南一陣緊似一陣的槍聲。魯老六覺得自己好像一直在等待著這陣槍聲。
  魯老六睡過頭了,早晨起來的時候,相樹早就做好飯了,爺兒倆吃過飯,相樹又拾掇家什準備串村溜鄉(xiāng)。魯老六說:“今兒個不去了,在家歇歇吧。”
  相樹答應一聲,勤快地拿了掃把去掃院子,掃完院子又去挑水,把一口大瓦缸挑得滿滿當當。
  街上沒人理會魯老六,魯老六順著街邊朝鎮(zhèn)西走,他要到窯場去告訴楊老三,他把楊老三的話帶給了蘇二橋。
  魯老六聽楊老三說,夜里日本護礦隊和鎮(zhèn)保安隊兵分兩路——二公雞帶一路去打八埝村蘇二橋的游擊隊,禾田帶一路護送金礦石運輸隊。沒承想,蘇二橋的游擊隊不在八埝村,卻在鎮(zhèn)南打了運輸隊的埋伏,截了八大車金礦石。
  天快晌午了,楊老三非要留魯老六吃飯,叫老婆到殺豬匠吳二嫂家買來熟菜,兩個人暢暢快快喝了一頓酒。
  從楊老三家出來時,魯老六心里就不痛快了。其實,在和楊老三喝酒時,魯老六就想過,告密者真的是相樹嗎?魯老六搖搖頭,他真的不希望告密者是相樹。但不管怎么說,他和相樹兩個人是知道蘇二橋和游擊隊在八埝村的。而昨天夜里,日本護礦隊也確實派人去偷襲八埝村,只不過在魯老六和相樹離開八埝村之后,蘇二橋帶著游擊隊也離開了八埝村,埋伏在鎮(zhèn)南的山里,伏擊了日本護礦隊朝海州城碼頭運送金礦石的車隊。快到家時,魯老六終于理出了頭緒,告密者有可能是相樹。如果真的是相樹怎么辦?魯老六從來就沒有想過這個問題,這樣想來,心里竟猛不丁地抽搐了一下。
  雖說相樹認魯老六義父只有一年多時間,但爺兒倆朝夕相處,也結下了深厚的父子情,說什么魯老六也不相信是相樹告的密。相樹還是個孩子啊,給他吃,給他喝,教他搶剪子磨菜刀,給日本護礦隊通風報信領那幾塊大洋干啥用呢?
  一連好幾天,魯老六沒有串村溜鄉(xiāng),鎮(zhèn)里也沒人來搶剪子磨菜刀,相樹還是很勤快地挑水掃院子。沒有活兒的時候,相樹就回自己家去照看養(yǎng)父相老歪,給相老歪做飯熬藥。有時從外邊拾來把舊菜刀或是破剪子,讓魯老六教他搶剪子磨菜刀的手藝,學得十分認真。
  這天下午,山上來人找魯老六,要他到山里趙三黑的黑風寨去磨刀。魯老六不認識送信的人,但魯老六知道送信的人是原來的小土匪,現在跟趙三黑一起投奔了共產黨,成了蘇二橋馬陵山游擊隊的人。魯老六心想,正好借這個機會,再試試相樹。
  第二天,魯老六和相樹早早吃過飯,扛上磨刀家什就上山了。山道曲曲彎彎,一會兒隱在草叢中,一會兒隱在樹林里,魯老六和相樹也忽隱忽現的。腳步聲驚動了不遠處草叢里的一只野兔,相樹緊追幾步,見野兔一蹦一跳地跑遠了,跺著腳大喊一聲“嗨——”,嚇得兔子一個急轉彎,沒了蹤影。
  相樹問:“干爹,今天到哪個莊去?”
  “黑風寨。”
  “那不是土匪趙三黑的老窩嗎?”
  “你害怕他?”
  “跟著干爹,我誰也不怕。”
  一只鳥在空中飛翔著,鳴叫著……魯老六抬頭望望天,燦爛的陽光,在山花野草上睡覺,在樹葉上打滾。
  魯老六和相樹來到黑風寨,看到了蘇二橋和趙三黑,也看到了鎮(zhèn)上的鐵匠麻老五。
  蘇二橋把魯老六領到寨后的一間屋里,魯老六一看,半屋的刀,有鬼頭大刀、柳葉彎刀,也有別在腰里或褲腰帶上一拃多長的短刀。這些刀,原來是趙三黑做土匪時用的,大部分是鐵匠麻老五投奔趙三黑以后打的,后來有槍不用刀了,收在一起,有的已經銹跡斑斑。蘇二橋對魯老六說:“游擊隊發(fā)展很快,人多了,槍不夠用,把這些刀磨得快快的,殺鬼子奪槍。”蘇二橋說完,又對魯老六說,“六哥,就看你的了。”
  魯老六說:“二橋兄弟,我會把這些刀磨得鋒利無比!”
  魯老六和相樹爺兒倆磨了十多天,終于把半屋子的刀都磨得明光锃亮鋒利無比,拿過任何一把磨過的刀,都可以吹斷頭發(fā)絲。
  磨完刀歇下來了,魯老六和相樹在寨子里四處轉轉看看,見游擊隊員有練飛刀的,有練飛鏢的,個個都很精神。吃過午飯,魯老六和相樹才下山回家。
  回到家時,已是黃昏時分。相樹急著要回家給養(yǎng)父相老歪做飯熬藥,他對魯老六說:“干爹,十多天沒回家,不知我爹怎樣了,我先回去看看。”
  魯老六今天沒有像往常那樣痛快地答應相樹,而是說:“忙啥,吃過飯再走。”
  相樹看看魯老六,沒吱聲,開始燒火做飯。飯做好了,天也黑下來了,相樹又要走,說:“干爹,你自己吃吧,我回家看看我爹做飯了沒有。”
  
  “你爹在窯匠楊老三家里,吃了飯再去吧。”
  “我爹在窯場?”
  魯老六悶悶地“嗯”了一聲,相樹不再說什么,爺兒倆悶頭吃飯。吃罷飯,收拾好碗筷,相樹又說:“干爹,我去窯場看我爹了。”
  魯老六又叫住相樹,說:“把磨刀家什拿來,我要把家里的菜刀磨磨。”
  相樹把長條凳扛進屋里,魯老六騎坐在凳子上,在磨石上灑上水,拿起菜刀在水罐里蘸了蘸,“霍霍”地磨起刀來。魯老六沒說叫相樹走,也沒說叫相樹不走,相樹不好自己走,只好蹲在旁邊看魯老六磨刀。
  魯老六磨好刀,用拇指肚在刀刃上試試,刀刃在油燈光里寒光閃爍。魯老六沒有說話,盯著刀看了半晌。
  相樹“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哭著說:“干爹,我錯了。”
  魯老六兩眼看著刀說:“刀磨得鋒利,不疼。”
  “干爹……”
  “樹,知道不?游擊隊差點兒毀在你手里!你要日本護礦隊的大洋做啥用?”
  “給我爹買藥了。”
  魯老六猛地一震,盯著相樹的眼看了半晌,才說道:“我不是給你大洋買藥了嗎?”
  “干爹,那天我在家里正給我爹熬藥,二公雞來了,要我告訴他蘇二橋在哪里,我不說,他就讓日本大狼狗咬我。還說只要我說了,護礦隊就會給我大洋。我看我爹有病花錢多,又看你磨刀攢幾塊大洋不容易,想減輕一點你的負擔,賺兩塊大洋給我爹買藥,就對二公雞說了……”
  魯老六的心好似被撕裂了一般,連忙咽了幾口唾沫,壓了壓嗓子眼里涌上來的咸腥,問道:“是二公雞要你說的?”
  “干爹,是二公雞要我說的,兩塊大洋也是二公雞給我的。”相樹眼淚汪汪,膽怯地看著魯老六。
  半晌,魯老六倒抽了一口涼氣,抹了一下眼睛,說:“樹,你跟我到游擊隊的黑風寨去過了,也看過了……”
  “干爹,二公雞就是要狼狗咬死我,我也不會再跟他說了。”
  聽了相樹的話,魯老六心里有些不忍,拿刀的手在不停地顫抖。正在這時,二公雞哼著小調晃晃悠悠從門前走過,身后,跟著護礦隊那條吐著血紅舌頭的大狼狗。說時遲那時快,魯老六猛一甩手,只見一道白光閃出房門,從大狼狗脖頸上一擦而過……之后,魯老六對相樹說:“你走吧,今后自己好好過日子。”
  相樹“哇”的一聲大哭起來,給魯老六磕了三個頭,爬起來走出魯老六家房門,走到煙鎮(zhèn)的石板街上。
  走出大門沒多遠,相樹就碰到哼著小調拐回來的保安隊隊長二公雞。二公雞一見相樹,急著問:“好幾天沒找到你,跟你干爹到哪里磨刀去了?”二公雞說著話,身后的大狼狗猛地跳起來,朝相樹撲去,剛一張口,還沒“汪”出聲來,脖頸上驀地噴出一股血,一頭栽倒在地氣絕身亡。
  日本大狼狗的血噴濺了二公雞一頭一臉一身,嚇得他嗷嗷叫著滿街亂跑。
  當二公雞帶著禾田隊長和日本護礦隊去抓魯老六時,魯老六已走在去黑風寨的山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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