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個時刻,我縱身一躍,失重的身體在太空飄忽、旋舞,穿越芊綿時光,直抵那個偉大時代。
我看見明月如霜,明晃晃地照亮長安郊畔的一處茅屋,如豆燈火漸明漸滅,詩人杜甫輾轉反側,夜不能寐。他起身佇立窗口——思念滋生于這樣靜謐的夜晚。古舊的窗花糊著白紙,月光滲進,小心翼翼地滑落到房間的一角,地面顯露出柔軟光澤。植物靈動起來,兀自搖曳,它們的氣息把夜色攪渾。他的思念浮出來,一點一點。
杜甫的臉龐,在月光下,異常皎潔,他沐在溫柔月華中,不能不想起一個人——李白。那年三月,李白離開朝廷,他們在洛陽初見。“我們該當品三通畫角,發三通擂鼓……因為我們四千年的歷史里,除了孔子見老子,沒有比這兩人的會面,更重大,更神圣,更可紀念的……是青天里太陽和月亮走碰了頭……”聞一多曾這樣激動地描述他們這場驚為天人的遇合。其實,這場被后世傳誦的會晤著實簡單,當時李白已是公認的大詩人,而杜甫尚在走向大詩人的途中,杜甫只是李白眾多粉絲中不起眼的文學男青年。
公元744年。這年洛陽的牡丹開得格外地嬌艷,這多少撫慰了詩人那受傷的心。李白和杜甫相見于某處高亭,當然可能不止他們兩個,盛唐文豪們同往開封、商丘游歷,對酒當歌,吟詩作賦,好不快活!該有多少歡言與美酒啊,長空如碧洗,他們衣袂翩躚,陶然共樂。這其中又有多少不可言說只能意會的萬種風情,我們無從揣度,歷史的洪流將這一切傾覆,他們頭戴高冠,手中的美酒玉杯,湮滅在虛無時空。
那時的詩人杜甫看起來有些寂寥,寂寥的他,三夜頻夢李白。他鋪展卷紙,揮毫寫就《夢李白》,他低徊欲絕地吟道:“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竊以為,這是寫實詩人老杜最浪漫幽婉的一句詩。因為李白,他敬慕的文學巨匠被流放夜郎,他只知李白身陷囹圄,并不清楚當時李白已被釋放。于是,文人那如水的憂傷情懷如一張網,細細密密將老杜裹纏。他在明月夜里夢李白,如同我等弱冠文學青年某夜偶夢東坡。
那時的李白,該是二十五歲,與我這般年紀,卻已有遠大志向——“仗劍去國,辭親遠游”。青年李白是一個超級驢子,他游歷了蜀中很多名勝古跡,他行進的路線,是當下資深老驢夢寐的地方。在途中,李白寫下著名的《峨眉山月歌》:“夜發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出三峽后,李白依江而下,漫游了長江中下游地區,時逢開元盛世,才子李白發出了“天生我才必有用”的吶喊。他寫蜀道,寫黃河,寫廬山瀑布,寫友人離別,寫獨旅心情,還寫閨情怨女。
林語堂認為他了解蘇東坡,因為他喜愛他,而杜甫了解李白,是因為他從李白身上看到了自己——“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這何嘗不是寫他自己呢?老杜是苦吟詩人,他是悲情的,李白其實也是。同樣施展不了自己的政治抱負,詩人的傲岸使他們無法為五斗米折腰,不能圓融通達于官場——偉大的詩人不適合從政。又經歷一個國家由盛至衰的跌宕,最后寂寂死去。
李白是杜甫平生最傾心的詩人,就如蘇軾傾慕陶潛,曹雪芹傾慕阮籍,這是后人對前人的敬仰,是相同志向性情的吸引。盡管李白與杜甫生活在同一時代,但李白浪漫大氣、一揮而就的才情是老杜沒有的——老杜被李白深深吸引了,折服了,類似于文學小青年對文學巨匠的崇拜。杜甫的后半生不停地懷念李白,他寫李白的句子成了千古絕唱:“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而李白寫給杜甫的詩,則屬應酬,他可能寫過就忘了。
杜甫的詩讀得不多,我淺薄的感覺——老杜是沉穩篤定的,常常為了一個字,眉頭深鎖,捋著山羊胡子苦苦推敲,力求做到“語不驚人死不休”。后世的畫像中老杜總以一副縱橫溝壑、苦大愁深的長臉出現。世人偏愛李白,因為我們都喜歡“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灑脫豪情,李白是人們理想主義的化身——理想的性情,理想的才情,理想的純情。
杜甫說李白,“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杜甫是凡人的詩人,而李白是“天上謫仙人”,是供給凡人去念想去夢見。一千二百多年后,不再寫古詩的現代人,某天從故紙堆里翻出杜甫詩集,千年的塵埃隨風飄散。那句“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穿越浩渺時空,轟然直抵心臟。于是有人在臨睡前,微閉雙眼,喃喃地念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