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煙村,鄰座指著車窗外說。李風和抬起頭,看見了一小片鵝卵石堆和一條蜿蜒的小河。秋收后的田野里有人在燒雜草,四處煙霧彌漫。更遠處的田野,雜樹和農舍縈繞其中,在群山的背景下顯得隱約不明。
可你還得先到城里,然后坐末班車來。
哦。李風和應了一聲,繼續看著車窗外。突然他回過頭,嘴角露出一絲難以琢磨的笑意,為什么叫煙村,是因為這里經常有這樣的煙嗎?
不知道。鄰座搖了搖頭,表情愕然。李風和意識到自己的問題過于荒謬,沒有再問。他把頭轉向窗外,早晨,清冽的陽光斜照在他的臉上,讓他感覺到一種無法言說的輕松。
可是昨夜,他還孤身蜷縮在車座上,車廂里人味煙味混雜,形形色色的乘客如同煙霧一般飄緲又讓他厭惡。身體的困頓使他伏在小桌上,渴望入睡。病床之上的死亡氣息,緩慢的滴液,妻子與陌生人的親密,還有臺歷都在腦海錯亂紛繁。一陣寒氣使他顫抖著醒來,他握了握自己的手,手指不僅麻木,而且冰涼。車廂里其他的人都在沉睡。只有燈光漂浮的火車一如既往地孤寂地穿越無邊的黑夜。李風和的身體隨火車的節奏微微搖晃,這讓他感覺自己的旅程極不真實。
下午,李風和來到班車停靠站,遠遠看見幾輛中巴并排停著,透過車前玻璃,可以看見擱在駕駛臺上破舊的白塑料板做的線路牌,車門邊,幾個斜挎著皮包的男女在比嗓門一樣地吆喝著。他掃了一眼,向其中的一輛車走去。什么時候走?那個大嗓門的中年婦女看也不看他,馬上,馬上。立刻又繼續朝著天空大喊,去煙村的最后一班了,就走了,就走了。李風和走上車廂,車上還比較空,他選擇了臨窗的座位坐了下來。
人一滿,汽車就開動了。
一陣飛馳之后,汽車在煙村停下來。李風和等車上的人都走完了他才站起身,拿起自己的旅行包緩步走下車。他的腳剛剛落地,汽車就轟鳴著開走了,這讓他嚇了一跳。李風和走到路旁,點上一顆煙,看同車人的身影在地平線漸漸消失。沒有了破舊中巴車的轟鳴,鄉村公路顯露出了特有的空寂。這是他在城市里從未體驗過的空寂。他掏出手機,給自己的妻子發了短信:已到,勿念,信號不好,已關機。然后關掉手機,沉浸在陌生的寧靜當中。
他抬眼看看更遠處的平疇,發現依然有人燒著稻稈。藍色的煙隨風飄蕩,再現出了他印象中炊煙裊裊的鄉村景象。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扔掉煙頭,彎腰撿起一粒石子,往一棵樹上扔過去,看見枝杈上的麻雀一哄而起,他心里蕩漾起一股隱秘的幸福。
經過幾次詢問,李風和來到一幢新建的小樓前。他看見院子的小鐵門是敞開的,一個女人正背對著他在水井里汲水。于是他拍拍鐵門,問,請問這是水菊家嗎?那個女人停下來,回身看著敲門的人,目光中充滿了疑惑。李風和被這樣的目光看得有點窘迫,立即補問了一句:這是水菊家嗎?那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女人這才意識到了什么,臉微微地紅了一下,趕緊說,在,在。但立即又警覺地問,你找她什么事情?
啊。李風和低聲沉吟了一下,這個問題讓他有點猝不及防。一瞬間的決定,然后長途輾轉,當他站在這里面對這樣的問題,才發現所有的行動如此缺乏目的性。
是這樣,我是來感謝她的。怔了片刻以后,他為腦海中這個理由的閃現而如釋重負。他長舒一口氣:是她把腎給了我,我才能活下來。他追加說。
哦!這女人恍然大悟起來。你恢復得不錯啊,快進屋坐。我是她嫂子,這就叫她,你進來坐。她帶著李風和走進屋內,一邊走一邊喊著水菊。
李風和隨她進屋后,她又慌忙拿起電話,用方言說著什么。雖然聽不懂,他想應該是通知她的男人吧。李風和仔細打量著客廳,發現新建的客廳依然保留著濃郁的農村氣息。墻上掛著一副松鶴延年的中堂,底下是一個長條的供幾,上面放著座鐘、瓷花瓶和電話。八仙桌緊挨著供幾擺放,兩把明清式樣的靠背椅子在桌子兩側。
這時,有腳步聲從樓梯上傳來,李風和趕緊抬頭看著樓梯的轉彎處。此刻,他突然有點激動,又似乎有些神奇,自己身體的一個器官來自即將出現的這個人。而在此之前,除了寫在辦公桌上臺歷某頁的地址,他幾乎沒有任何有關此人的信息。水菊的身影飄然而至,李風和禁不住上下仔細打量著。她和大多數普通的農村姑娘沒有太多差別,半披肩的頭發,身穿一件豆綠色運動款的棉服,面料既不挺刮又沒有光澤,如腌制的菜葉一樣,應該是小市場買的。因為在家,拉鏈沒有拉上,可以看見里面的粉紅色高領毛衣。牛仔褲已經褪色了,裹在腿上。腳上穿著手工編織的毛線拖鞋。只是相比其他的年輕女孩子,臉上并不紅潤,是蒼白的。李風和心里一酸,他想,這應該是少個腎的緣故吧。
水菊看了看面前這個俊朗的陌生的城市男人,又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嫂子。嫂子忙用方言把我介紹了一下。哦。她又看看李風和,笑了一笑。是你,坐吧。
對,你坐,看我,真不好意思,茶也沒有倒。她嫂子搓著手在一旁說,因為這樣的關系很尷尬,讓社交不多的她有點手足無措。好在摩托車刺耳的剎車聲適時打破了這樣的局面。
聽到外面腳步聲走近,李風和看見一個健壯的男人已經伸出了自己的大手,你好!
你好!他回應地伸出自己的手,同時感受到了不同尋常力量。
你恢復得很好啊。
嗯。這應該感謝水菊,沒有她,我早就不在人世了。這次我是專門來道謝的。
唉!他嘆了一口氣,目光黯淡下來。這讓李風和的心情也一同黯淡起來。停了一會,問李風和,你老婆沒有一起來嗎?
沒有。
大哥說,說實話,你老婆對你真是沒有話說。當時,我母親得癌癥,和你在一個醫院治療。我們沒有錢治了,我妹妹因為知道你老婆正在高價尋找腎源,就偷偷找你老婆。你老婆想都不想,馬上出錢讓我家妹妹做什么HLA測試。沒想到的是這么巧,還正好匹配。但是我們家所有人都不答應。畢竟是身體的器官,她還年輕啊。后來你老婆哭得跟淚人一樣,又跪下來求我們。說到這里,他哽咽了,沒有繼續說下去。
李風和的眼睛也濕潤起來。他站在這里,感覺自己是在接受審判,內心極度愧疚。自己除了連累別人還能干什么呢?不僅妻子,甚至還包括遠在異鄉素不相識的人。他有什么資格對妻子感到憤怒呢。這時,秋菊大哥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兄弟,你老婆重情,你也重義,這么遠還跑來看我們。
應該的,應該的。
這么遠來,你也累了。就在我這里住幾天,一是安靜,對身體好,另外也吃點你們城里吃不到的農家菜。
煙村的夜晚極其靜謐,李風和腦袋一著床就呼呼地睡去了。夜半的時候,他卻突然醒了過來。
他想到了水菊的哥哥說的妻子求腎的情形……如果不是親眼看見妻子和別人親密,該多完美。
前幾天,李風和來到公司,走進經理室時,妻子不在,他來到窗前,習慣性地拉開窗簾,就在這時,他看見從一輛車子上下來一個女人,這女人正是自己的妻子。妻子關上車門后沒有走開,而是與駕駛座上的人親了一下。此情此景讓他一陣眩暈,趕緊扶住了墻……
他從床上爬起來,穿上衣服,點上一顆煙,走到陽臺上去。外面已經彌漫著濃厚的霧嵐。隔壁房間暖色的光芒滲透在其中,氤氳成了一個童話的世界。他看看表,已是凌晨4點。他好奇地往亮燈的房間走去。窗簾沒有拉上,李風和看見了玻璃上貼的漂亮的剪紙窗花。屋里,水菊正在燈下剪紙。這個充滿民俗色彩的手藝吸引了他,他敲了敲玻璃。
你怎么不睡覺?他問。
我今天要交貨的,還差點,就早點起來了。你怎么不睡覺,是不是我們這里沒有空調,你冷。
不是。不是。新地方,睡不著。你這是賣的嗎?
對啊,虞城是旅游區,工藝品好賣,明天我就要到老街去交貨了,你以前來過這里嗎?水菊一邊說一邊飛快地剪著,紅紙在她的剪子里跳躍,如同一團燃燒的火苗。
沒有。
那明天我帶你去,給你做導游。她停下剪子,抬起頭,對李風和笑了笑,用手捋了一下掛在眼前的一縷頭發。
好的。
你可以教我剪紙嗎?李風和靜靜地站在那里,看著水菊手里魚一樣游動的剪子,禁不住欽佩地問。
呵呵。水菊抬起頭,看著李風和,臉上露出疑惑的笑容。你學他干什么,你這城里的大老板學這個,真是開玩笑。
不,我羨慕你的手藝,真心想學。
這個很容易,過會完工了就教你。
李風和接過水菊遞過來的剪刀,由于在水菊手里使用許久,此刻正默默散發著體溫。這是生命的溫暖,比腎更有具體的感覺,他猛然間認為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水菊然后將疊好的紙給他,讓他按照印子下刀。
早晨的時候,李風和拎著裝有剪紙的盒子,隨水菊一同搭上了進城的中巴。雖然車子不是昨天的那輛,但是在車上依然可以看見幾個昨天同車的人。水菊和他們快活地聊著,還時不時地打量著身邊的李風和。李風和倚窗而座,車隨路轉,一塊塊輕盈的陽光如同淘氣的孩子繞著他跳躍。
隨后的日子,水菊的房間對他意味著莫可名狀的幸福。除了吃飯時候,李風和都帶著抑制不住的求知欲來到她的房間,拿出從城里帶回來的剪子和紅紙,坐在水菊身旁。李風和驚異地發現自己竟然擁有這方面的天賦。雪花,鴛鴦,公雞,還有白兔,他的技藝越來越嫻熟。是不是獲得水菊的腎同時也獲得了她的靈感?時光柔軟又不易察覺的滑過。而每當夜晚,水菊露出倦意的時候,他才戀戀不舍地離開她的房間。
一天凌晨,他起來小便,在擰亮電燈的時候發現煙村的晨霧悄然到來。他索性點了煙,走到陽臺。李風和立即沉浸在剪紙的光暈之中。濃重的晨霧隔斷他與塵世的聯系,他沉迷在紅色的瑰麗世界。這里不再有城市,不再有愛他又背叛他的親人。他抽著煙,望了望水菊的房間,那里呈現一片熟睡的寧靜。一股強烈的感恩之情涌上心頭,他應該留下來,年輕的腎既然再無法回到體內,就安放在這個屬于它的空間里面吧。
大嫂,搞兩個盤子,我從虞城最豪華的酒店帶了特色菜。晚飯時分,他從一個標有酒店名稱的紙制提盒里拿出兩個一次性飯盒,遞給水菊的嫂子。我想和大哥喝兩杯。他說,接著,他又從塑料袋里拿出了一瓶五糧液。幾巡下來,李風和臉上浮上紅色的酒暈,原本寡言的他話也多了起來。大哥,我準備留下來。
大哥一怔,然后機械地說,好啊。
我今天去城里轉了一下,咱們也可以在老街開個店鋪,以水菊的剪紙為主,再進些其他工藝品。我再買臺車。
那你老婆同意嗎?
不同意,就離婚!他把筷子用力摜在碗上,脖子上的青筋也粗大起來。
大哥和大嫂相互看了一下,又一起看著水菊。水菊只低著頭認真地吃飯。大嫂隨即對大哥做了喝酒的姿勢。大哥忙舉起酒杯,喝,喝。最后,他們把喝醉的他架進了房間。
第二天,李風和一直到臨近午飯才起床。午飯時間,他發現水菊沒有在家,就問她嫂子。嫂子說水菊去一個親戚家去了,要到第二天才回來。聽到這個消息,他感覺有些失落。
可是到了第二天,第三天,直至一個禮拜后,李風和也沒看到秋菊。
李風和頓時變成了空心人兒,身體飄飄的,正四處無著時,秋菊嫂子來了。你是喜歡上我們家秋菊了吧?她說。
李風和一怔,但是低下了頭。
秋菊嫂子說,我都看出來了,你不僅要秋菊的腎,還想要秋菊的心呀!
李風和的臉上紅開了。
秋菊嫂子撲哧笑了,她說,秋菊也喜歡你,不過秋菊說了,腎可以給人,心卻不可以隨便給人,你要想清楚了,別出了什么差錯。
李風和就回城了。
你去哪里了?李風和清晨剛打開自家的房門,妻子就急匆匆地從客廳沙發上跳起來,李風和發現,妻子頭發散亂,臉色蒼白如紙。你跑哪去了呀!你要急死我呀!妻子又急切地問。他沒有說話。在妻子反復焦急地詢問中,他聽見內心有一種紙張被剪碎的聲音。我只是出去散散心,他努力地微笑著說。
你不要這么嚇我好不好。妻子說著,眼淚止不住掛了下來,再不能這樣了。手機也不開。我都要瘋了。把你所有的朋友那都找了個遍。她的聲音顫抖著,仿佛隨時都會破碎。
我去洗個澡。
那我給你做早餐。
吃過早餐,他走進臥室睡下,半夢半醒中,他聽見門外妻子和自己的朋友們逐一通電話,他回來了,他回來了。妻子的聲音很低,很激動。而他卻想著秋菊的話,覺得妻子的心委實在那焦慮的神情中、晶瑩的熱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