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面并不寬闊,也就十來丈。過渡人在船頭或站或坐,胡老爹在船尾搖著槳,把這烏篷船像梭子一樣送到對岸去,再把對岸的人接過來。胡老爹是個駝背,這時候看他,單瘦的身子更像一張弓。一對鸕鶿雕塑一般陪在他左右。他一生的時光就如清湯寡水,全都這樣打發在河流的此岸和彼岸,在這十來丈寬的水面上。
我在渡口附近的一個村子里開診所,沒事就喜歡坐在路邊的石級上看胡老爹擺渡。胡老爹即便不擺渡,在船上靜候蟬唱鳥鳴的樣子,便也有一種滋味,讓人看不厭。我把一顆顆小石子往河里投擲,看對面山崖的峭壁,看山腳下沒入林間的小路。
油溪河上的這個渡口在群山之中,來往的人不多,是個小渡口,荒僻,冷清。附近雖有公路,但都圍繞山轉,沒通到山里來。一旦你走到這條路,要去對岸,沒有渡船還真不行,除非你能像鴨一樣泅渡。村子窮,沒錢修橋,靠每家每戶每年征十斤稻谷供養這只渡船。每回村長問胡老爹,十斤稻谷夠不夠,不夠就再添加十斤稻谷。胡老爹笑著說,十斤夠了,足夠了,消受不完呢。
油溪河是資水在河東山的一條古老的支流,自白溪匯入資水,沿途灘險水急,像唱著山歌從陡峭山脈中走出來的風流大士。油溪河水到渡口這里,形成了一個緩流地帶,水和草的顏色天然一致,站在兩岸看這河流,似乎靜止,就像一棵老去的樹,橫陳在兩岸之間,生滿綠苔。
在診所里,從沒有過的清閑使我有些無聊。站到走廊上,伸了伸懶腰,面向晴朗的天空,連連打著哈欠。深遠蔚藍的天穹只流動著些細碎的如棉絮似的浮云,清爽,悠遠。
我突然想去渡口走走,想到胡老爹渡船上去。
或許,此刻天幕倒映在清澈見底的油溪河水里,微風正戲弄著河水,泛起一陣陣涌動的漣漪。漣漪無窮無盡,渺無邊際,使人無可揣測,但撞上岸邊巖石,卻每每拍打出清脆的回響,宛如跳躍出一段節奏整齊而粗獷的音符,韻律悠悠長長,催人回味和咀嚼。烏篷船浮在水上,胡老爹坐在船頭,他嘴里含著旱煙桿,身前支著幾根魚釣。烏篷船輕得如一片落葉,悠悠地搖,緩緩地蕩。
幾年前,我從一所醫科學校畢業,裹著鋪蓋躊躇滿志地來到油溪河畔,想創辦診所。這深山荒野尚無診所,也許適合我。
我人生地不熟,無依無靠,接觸的第一個人竟是艄公胡老爹。
山與山之間霧嶂茫茫,只能看到腳下幾步路的石級,以及石級兩邊的雜草和灌木??床坏竭h方,不知山有多高,路有多長。當藍藍的油溪河突然橫在我面前的時候,我茫然不知所措。我把目光投向對岸,岸除了霧,還是霧,灰蒙蒙的,目力頂多只能及至河中央。猶豫一陣,我把手窩成一個喇叭筒,放在嘴上,高喊:“喂!有人嗎?”
我相信求助的聲音穿透霧靄貼著河面可以送到對岸去,或附近的山里。吆喝幾聲,沒人回應??磥?,這是走到一條盲路了。正準備往回返,我隱約聽到“欸乃”聲自對岸從容地傳過來,伴著河水的滋滋聲。我駐足往發聲處張望。不久,一條烏篷船打霧里鉆了出來。胡老爹頭戴一頂破舊草帽,貓腰站在船尾搖櫓。
一條擺渡的船!在這么荒寂的河流上,竟有這樣一條船,對行人來說,真的是莫大的希望。我一下高興起來,向船直招手。
“小哥,對不住,耳背沒聽到?!焙系暼绾殓姟4蟾攀撬氯思衣牪坏剿脑挘饧哟罅寺曇粽f。
我跳到船上,船左右搖擺得厲害。我從沒坐過這么小的船,看陣式以為船要翻,有些慌亂。
“沒事的,你只管好生坐穩咯!”胡老爹撐竿掌穩船,掉頭往河心馳去。
我安穩地坐在烏篷船里,定住了神,腦子里盡擠滿對未來的打算,因此,我熱情而和藹地與他拉扯。他得知我是郎中,想到河東山里辦一個診所,他第一個表示支持和歡迎。河東山里的郎中稀少得就像晨天的星星,比河沙里的金子還要珍貴難尋。
河水“咕嚕咕?!睆拇滋蔬^,胡老爹的聲音伴著水流沉沉響起。有一年冬天,紛紛揚揚的大雪覆蓋著原野,寒風凜冽,胡老爹把下半身裹在被窩里,上半身依在船篷上。身邊擺一瓶二鍋頭,就著碗里的幾條干煸泥鰍,正津津有味地品嘗。冷不防一個壯漢懷抱一個兩三歲的小孩,后邊跟著一個面容憔悴的婦女,“呼哧呼哧”地跳上船,沒來得及抹一抹暴淌的汗珠,就急急地喊:“胡老爹,救救孩子。”然后,“哇”的一聲,雙雙哭開了。嗜酒如命的胡老爹跳將起來,邊撐船邊問:“么子事?”原來,那壯漢夫婦的孩子上吐下瀉,兩目上翻,面色蒼白,只剩一絲游氣,必須趕快送區醫院搶救??墒?,船還沒過河心,孩子便斷氣了。壯漢夫婦在空曠的原野上悲痛的號哭,回答他們的只有同樣悲涼的莽莽雪山的回聲。胡老爹竟像女人一樣老淚縱橫,嘆息不已。
不知不覺,船已經靠岸。胡老爹眼睛久久地盯著我:“小伙子,你會酒嗎?”
從他眼神里,我知道他希望怎樣的答復,于是我說:“我是一個酒鬼?!?br/> “哈!意氣相投,為了我們初次相識,你同我來干上一杯?”胡老爹一本正經地說。
“我們想到一塊了?!?br/> 胡老爹有意無意地使船離開岸邊,任它在水面上浮,但又不使船離開渡口太遠,也許是他生怕有人喊過渡吧。他做古正經從船艙里取出幾碟炒花生、熟黃豆子、南瓜子,擺兩只酒杯,斟滿酒,遞一只給我,說:“來,莫講客氣,客氣就是看不起我老頭子?!?br/> 幾杯酒下肚,胡老爹的話多起來。他把身子移到我旁邊,用手親昵地扳著我的肩膀,他嘴里噴出濃濃的酒氣。我隨他撫摸著。我記得,只有我遠去求學時,父親為我送行,才看到過一次相似的滿懷關注的表情。我覺得他的血流注入我的軀體,鼓動著我,振奮著我。他坦誠而又直率地說:“你是我暮年至交?!彼坪鹾艿靡?。
胡老爹滔滔不絕地說個不止。他讀過幾年私塾,做過長工,當過纖夫,但更多的日子是與這渡船日夜廝守。我問他,為何這么大一把年紀了還守渡船?他生氣地說:“別人想守還守不上哩?!?br/> 他停了許久。我不知道我哪些地方得罪了他,也許是我不應該多嘴,惹他生氣。等我心里溢滿內疚和深深的懺悔時,他卻又毫不在意地說開了去。
村長幾次想換下他,說他年紀老了,并且有病,再也不宜這么日夜廝守渡船了。可是,他總是噴著酒氣,帶著火粗暴地說:“我撐船時你還沒生下來呢,配這么教訓我嗎?配這么趕走我嗎?”
胡老爹兩個崽在肥料緊缺時給村長開過許多后門。村長把他兩個崽叫回來。他大崽是某部副師長,細崽是縣上秘書,兩個崽都支持村長勸說他索性舍卻這破破爛爛的烏篷船,隨便他喜歡跟哪個到城市安享晚年。胡老爹橫豎不答應。大崽曾經跟他擺過渡,曉得他一時三刻也離不開酒和船,也就隨他。細崽不知底細,大學出來就分在縣上,企圖強逼他就范,反被他噴了一臉唾沫。
說著說著,他笑了,他笑他的兩個兒子,他笑那好心的村長。我也附和他,莫明其妙地笑起來。
一個星期后,我去看他。天陰沉沉的,像要下雨,但又沒下。打霜時的秋風像刀子一樣,在微微地游動。有時偶爾從油溪河兩岸的山上飛下一兩只覓食的烏鴉,在渡口上空笨拙地掠過,“哇哇”地叫上幾聲,憑白多添幾分幽靜和抑郁。
診所辦起來了,很難打開局面,看病的人寥寥無幾。也許是這地方還不知我這里辦了一個診所;也許是人家看我年輕沒經事,不信任。我很焦躁,甚至懷疑自己的想法是否有些不切實際,是否過分地估計和相信自己。我隱隱感到面前有一條看不見的河流,也需要擺渡者的。
我真想把我的所有折成一只船,渡我到我想要的目的地。不管怎樣,胡老爹是信任我的,他那里有悶酒喝呢。
道路兩旁的白楊樹葉落了個精光,枯瘦的枝椏勉強地微微扭動,好像已到了油盡燈殘的境地。可憐可敬的白楊樹仿佛并不甘心歲月帶來的衰老,脊梁骨頑強,伸得蠻有些干勁兒。
我看見烏篷船了。我像見到久別的親人一樣,心里忽然溫暖和充實了許多,幾天來的冷遇和愁悶慫恿著淚珠,在眼眶里打轉轉。
烏篷船在岸邊,搖了又搖,擺了又擺。槳耷拉在舷邊,不見胡老爹蹤影。胡老爹哪去了呢?莫非又獨自背著魚簍在濕田里捉泥鰍去了?據說他捉泥鰍在這一帶還蠻有些名氣呢。他說泥鰍在水田里逃跑時會在水上鼓起相應的一線泡星,根據這泡星他能準確地判斷出泥鰍逃走的方向。我曾懇切地向他請求,希望他能帶我去捉泥鰍,他滿口答應。可惜,兩年多了,我一次也沒有去成。
我跳上船頭,一眼瞧見胡老爹斜靠在船篷上。我親切地叫了聲“胡老爹”,但不見回答,他面前還有半杯二鍋頭,碗里的干煸泥鰍還冒著熱氣。他睡著了吧,我想。他閉著雙眼,四肢隨隨便便擱著,很安詳呢。
我終究不放心,不由自主地把手搭上他的脈搏,脈細弱而時有竭止,我急忙把耳朵緊貼在他心臟,心音時而亢進時而遙遠。我好像預感到即將發生的恐怖。我的心怦怦地跳,仿佛要從喉嚨里蹦出來一般。但我卻又暗自慶幸,來得尚是時候。在鄉下,醫生出門一般都帶出診箱,以免遇到病人時手忙腳亂。經過緊急搶救,胡老爹終于悠悠醒轉,眼睛無力地盯著我,他嘶啞地說:“是你嗎?”
“是我?!蔽覈@了口氣。
“難為你。”他掙扎著要爬起來,我輕輕扶住他。
“今天真算是幸運呢,胡老爹?!蔽业穆曇艉茌p。
“是嗎?”
“是的?!?br/> “我們還喝一會兒酒吧。”胡老爹端起酒杯,他似乎恢復如初了。
鸕鶿在船邊不遠處起落,戲水,不時把那線子魚叼在嘴里。
涼爽的秋風把手搭在烏篷船上,撫摸著它,輕搖著它。太陽從沉重的云層中躍出,但已經扯起一層淡淡的暮靄,盡管淡遠的晚霞還流連在烏篷船頂,說不定在什么時候,她便會悄悄地消隱在船艙里,隱沒在兩岸的巖縫間,躲進叢叢的樹蓬里。我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悲涼,這悲涼像一堵黑沉沉的墻壁,越升越高。
胡老爹把那被河風吹成紫銅色的臉龐伸出船舷,倒映水中,遲鈍的眼光望著自己,喃喃地計數臉上究竟又多了幾條皺紋,似乎在希望什么,但又并不指望得到什么。
“胡老爹,您再也不能喝酒了?!蔽冶静蝗檀了先思疫@唯一的興趣和嗜好,我心里明白,他已患高血壓和心臟病。被酒家們贊頌一千遍一萬遍能行氣活血的酒,已經變成死亡之神的魔杖,任意鞭打著他威脅著他。
胡老爹渾身哆嗦一下,他也許料到我會有這樣的語調,猛地把頭抽回,臉上充滿戀戀不舍而又無可奈何的神情。他啞著嗓子哆嗦著問:“我再也不能喝酒了嗎?”
“沒錯?!蔽彝菑埱捅谝粯拥哪?,難過地閉上眼睛。
“好吧,我聽你的。”他把那半杯二鍋頭拋入河心。河心“咕嘟咕嘟”泛起層層泡沫,那泡沫就像被扼殺的生靈,使目睹的人們無限悵惘和驚恐。
“死,我不怕,只可惜這渡船終究會沒有我?!焙系鶕崦?,傷感地嘆口氣,顯得疲倦不堪。
“沒酒喝,渡船終歸是寂苦的。”
“是嗎?”我不曉得為何明知故問。
“我住到船上給您做伴吧,我不干他娘的郎中了。”我盡撿天下的傻話說。
“那算什么東西,東三西四,活著還有什么滋味?”他臉色很莊重和嚴肅,“好柴燒火不冒煙,我當你胸中還涌動著一股豪氣呢!”
我的臉倏地緋紅了,火燒火燎的。無言以對。
“沒想到,你還成了我的救命恩人哩?!焙系指袊@。
從這以后,凡是坐胡老爹渡船出去看病的,胡老爹就往我這里拉。別人不信,胡老爹就現身說法,告訴他們,我是他的救命恩人。
我的診所漸漸興旺起來。
一天深夜,下大雨。我看了一會兒書,就睡了,睡得迷迷糊糊的。我聽到急促的敲門聲,雷急。好像是胡老爹在叫。我一開門,胡老爹戴著斗笠披著蓑衣閃進了屋,他后面跟著一群人,其中一個男人背著一個婦女,聽說是兩口子吵架,婦女一氣之下喝了鼠藥。族上人說坐渡船趕快送醫院。胡老爹說怎么舍近求遠呢,放著村里的診所不去。族上人說沒見過他的醫術,人命關天,他行不行喲。胡老爹說準行,深更半夜送醫院,路途這么遠,折騰一陣人就沒治啦。
胡老爹對我說:“快救命!”
我趕緊對癥施治,催吐,輸液,排毒,解毒。服毒病人轉危為安。
族上人說,看不出啊,小哥。
“那還用說,大學畢業,一肚子的書呢,見過大世面的人呢?!焙系湴恋卣f。
當地人開始相信我的醫術,一傳十,十傳百,把我傳得像神仙一樣。我的診所忙不贏了。我知道,這全是胡老爹的功勞。
可是,第二天,油溪河漲大水,把胡老爹的渡船推得不知去向。幾天后,胡老爹在下游找回渡船,但渡船已被沖得破破爛爛,不進行大修是不能用了。盡管胡老爹很傷心,但他逢人就說:“救了人,值。”
胡老爹到我診所玩過幾次。
圍著我的桌子看病的人,大都是老相識,一見面就毫不拘束地談笑。
“胡老爹,聽說您山歌唱得蠻在行,現在還唱不?”
“當然唱唄,他老婆還是唱山歌對攏來的哩。”
“可惜,他老婆又逃走了,拋下他和兩個穿褲衩的孩子。”
我沒有見過胡老爹婆娘,聽當地人說,她生得乖態是乖態,但就是沒良心。后來有人在城邊的一個村落里見到過她,依舊還是乖態,問她想胡老爹不,她一點也沒猶豫就搖頭說,想他是個豬,他婆娘是渡船。
“臭婆娘,臭婊子婆。”人們一陣痛罵,有的后悔當初沒幫胡老爹揪住她揍一頓;有的埋怨胡老爹戀了渡船,冷落了婆娘……
胡老爹并不后悔,這婆娘注定不是你的,你強求也沒用,還不如成全她。
怨憤和嘆息在屋子里飄來蕩去,壓抑著打抱不平的人們。這時,胡老爹便說:“給大伙兒唱一曲資水灘歌吧?!?br/> 婉轉、粗獷、質樸、親切的歌聲便響起來,人們安靜下來了。有的人還跟著胡老爹輕輕地哼。凄涼處,胡老爹還一個苦笑,吞一口酸澀的苦水……
幾年過去了,我的診所就像生根一樣,深深扎在渡口附近的山地里,已成一種風景。閑下來,胡老爹的往事總在我眼前晃蕩。尤其是他唱過的資水灘歌,總在我耳畔悠悠地搖,輕輕地蕩。我仿佛看到資水執著地流滾,油溪河執著地流滾,時不時拍起澎湃的波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