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徐家貴住在大山深處,松竹夾雜的林間隱約可見三五戶人家。他家門前有一條蜿蜿蜒蜒的山道,二尺來寬,像纏在山腳上的繃帶。山道旁有一條小溪,清淙淙的溪水日夜不停地流淌。往東七八里,山道就扭扭捏捏地連上了通往鎮里的公路。往西呢,它便怯怯地隱沒在大山深處。太陽斜照,山道極像一道傷痕,閃耀出刺眼的血紅。徐家貴從小看到的是青山、樹林、山道;聽到的是鳥叫、蟲鳴、水響。他適應了季節的變化,過慣了寂寞的日子,很少費心思去想,這樣的日子有什么不好。
這天晚上,妻子鳳仙打開電視機,屏幕上立刻出現一片閃閃爍爍的雪花點,恍恍惚惚看不清人影。她煩躁地關了電視機,仰頭望了望門外,黑魆魆的山影把人壓得透不過氣來。偶爾有風從林間穿過,發出窸窸窣窣聲。山沖呆板得叫人生厭,實在沒有一個消遣的去處,只好進房陪家貴睡覺。
鳳仙剛上床,家貴翻身摟住了她。鳳仙伸長四肢靜靜地躺著,任家貴的手在她身上滑動。他們結婚才一年多,家貴健壯得像頭牛,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氣,幾乎每天晚上都弄得她像散了架。
家貴忙乎了一陣后,如泄氣的皮球軟塌下來。四周一片靜謐,后山的松林似乎憋不住勁了,被夜風挑逗得發出細微的喘息;一輪明月爬上了東南的山頂,灰白的月光悄然透進窗口,在黑暗中鉆出一個空洞,落在地面,清瘦而蒼涼。
一會兒,家貴發出了微微的鼾聲,鳳仙感到有些空落。寂寥中,她甚至覺得只有讓家貴揉面團一樣擺弄,自己才會有一種存在的真實。她終于耐不住孤獨的煎熬,用力扳了扳家貴,說:“我給你說句話。”
家貴已經做完了一天中吃飯、干活、睡老婆的整套活兒,剛要心安理得跌進夢鄉中去,卻被鳳仙扳醒來,他含含糊糊應了聲:“什么話?”
鳳仙說:“種幾畝掛坡田,顧得上吃就顧不上穿,家里那點錢今年還花不到頭咧!”
家貴聽鳳仙講起了正經事兒,頓時沒有了睡意,是什么家底兒,他怎么會不清楚呢。三年前,家貴的父親在縣城建筑工地做工,從腳手架上掉下來摔死了,包工頭賠償了十多萬元。這筆錢驚得山里人直咋舌,鳳仙打工回家,父母主張鳳仙嫁給家貴,是看上了他人,還是看上了他父親用性命換來的錢呢?家貴覺得沒有必要去弄明白,該糊涂的事兒還是糊涂點好。家貴結婚不久,母親從山上背紅薯下山時跌落山溝里,頭摔破了,住院花了大幾萬也沒保住性命。安葬了母親,家里的錢就所剩無幾了。家貴聽鳳仙提到了錢的事,心里有些緊張,睜大眼等她往下說。
鳳仙說:“我倆守在家里坐吃山空,要不是懷上了你的兒子,我早想打工去了。”
家貴不置可否地“嗯”了聲。鳳仙十七八歲就在外打工,掙的錢給家里修了一幢兩層樓房,還給了她哥一筆錢結婚。他知道鳳仙能掙錢,但錢是怎樣掙來的,鳳仙從來不跟他說。洞房花燭夜,他特別留了個心眼,完事后悄悄拿出藏在枕下的白毛巾擦了鳳仙的下身,一點紅也沒留下。當時,雖然心里酸酸的、澀澀的不是滋味,但他很快想轉了,人家仙女一樣,要是原裝貨,瞎了眼也不會撞到自己頭上來。既然做了夫妻,只要兩人本本分分過日子,那點事何必去計較。現在,鳳仙提出要去打工,不禁擔心起來,他怕鳳仙到了花花世界,把自己忘了,那豈不是燜熟的鴨子飛了。于是說:“鳳仙,你都看到了,我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氣。從明天開始,每天起早睡晚,把屋前屋后的山坡都開墾出來,種上苞谷、紅薯,再修一棟豬欄,每年養十幾頭豬。我就是拼死拼活,一定讓你過上好日子……”
鳳仙冷笑著打斷他的話:“你能挖下一邊山又能怎樣?要是有力氣就能發財,這山里早沒有窮人了!”
家貴一時語塞,找不到反駁鳳仙的理由。
鳳仙接著說:“趁現在年輕在外掙錢,這個孩子不要了,等有了錢我們再生兒子。”
家貴心里涌上難言的苦澀,自己今年已經二十七歲了,好不容易盼鳳仙有喜了,才懷上兩個月,她就不想要了,他心里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她的這個想法,于是說:“鳳仙,什么事兒我都聽你的,唯有生兒子的事你一定要聽我的!”他本想把話說得果斷堅決,讓鳳仙感到他的決心,這事兒沒有商量的余地,不料音調在黑暗中居然那么凄婉。
鳳仙嘿嘿笑起來:“我知道你小心眼。我當著窗前的月亮發誓:掙了錢一定回來給你生兒子!”
家貴立即翻身下床,跪在地上說:“我也當著月亮發誓:你只要生下這個孩子,我一輩子愿做牛做馬報答你!”
二
家貴果然早早起床,點燈做好飯。自個吃了,將飯菜給鳳仙熱在鍋里,他沒有驚動鳳仙,悄悄拿起鋤頭上山了。
鳳仙起床后,搬出一堆洗面奶、護膚膏之類的化妝品,對著鏡子仔細地梳妝打扮了一番,才去吃飯。吃了飯,她閑得有些發慌,便去桃花家串門。
桃花二十四五歲年紀,比鳳仙大兩歲,住在家貴屋東百步開外的山腳下。男人去南方一個海邊城市打工,都幾年了,每年春節才回家住幾天。公公去世多年,婆婆的腿腳又不方便,在家帶五歲的孫子。男人每月寄回幾百塊錢,她只能精打細算掰著指頭過日子。她們的娘家同一個村子,往西翻過兩架山就到了。鳳仙嫁給家貴,還是桃花穿針引線的吶。桃花家內內外外的事靠她一把抓,很少有閑著的時候。
已是秋天了,風帶來絲絲涼意。天上的烏云水淋淋的,沉重得擦著山頭滑過去,不知飄向何處。山坡上的楓樹葉開始泛黃,偶爾有葉片從枝頭跌落,打著旋兒飛舞。地頭,田埂邊的茅草憔悴了,在風中發出一陣陣的嚯嚯聲。山林、草木、小溪……經不起秋風的折騰,清瘦而憔悴了。
桃花趁秋雨來臨前開始挖屋頭坡地上的花生,她臉上汗涔涔的,頭上身上沾滿了土屑。
鳳仙立于地頭,望著汗淋淋的桃花說:“你真能干,一早就挖了這么多花生。”
桃花站直身子,用手抹開額前的一綹頭發,看見鳳仙打扮得光艷艷的,一臉細皮嫩肉,羨慕地說:“鳳仙,沖里幾戶人家,數你的日子最好過,香春、玉翠跟我倆一般年紀,都是男人在外打工,跟我一樣累成了腌菜媽子。”桃花十九歲嫁到這里來,連縣城都沒去過。
鳳仙笑笑說:“每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你不曉得我心里的苦楚。”她斂住笑,轉開了話題,“桃花姐,你看我家那個窮樣子,我想把胎打掉,瀟瀟灑灑打幾年工去。”
桃花吃了一驚:“家貴同意?他都二十大幾的人了!”
鳳仙說:“就是不同意,我才跟你說,想請你勸勸他。”
桃花面露難色:“這個話叫我怎么講得出口,自古以來都是女人給男人生兒子,你依了他吧。”
鳳仙見桃花一點都不理解她,心里有些不高興,臉色陰沉下來,說:“我就不打擾了,你先忙,等你有空時,我再來跟你說。”說著往回走了。
桃花望著鳳仙漸漸遠去的背影想,她這個人做了媳婦還端著姑娘時的架子,難怪來這里一年多了還不合群,除了能跟她說上幾句話,對沖里幾個年紀差不多的媳婦愛理不理的,好像是人家矮了她一截兒。
鳳仙一邊走一邊想,想著想著心里有了些怨氣,覺得她是被桃花害了,當初桃花在她爹娘面前說家貴一千個好一萬個好,爹媽看到他家那點浮財就動了心。想不到白來財不發家,那幾個錢在家里還沒焐熱,就被老娘打滾包兒帶走了。跟家貴結婚時,她曾想到結婚了在家過本分日子,外面的錢也不好掙。做工一天干十幾個小時,人都累死,除出盤纏,每月只能剩幾百元。在歌廳舞廳坐臺或是做按摩小姐,掙錢雖然容易,但受盡了屈辱,到那些地方玩的男人不是有錢就是有勢,在他們眼里,小姐就是供他們尋歡取樂的玩物。她初入道時,不知偷偷地哭了多少次。但后來她慢慢想明白了,男人玩你,就倒過來想是你玩男人,男人是蠢貨,出了錢請你玩他。她就是用這種逆向思維維持著心理平衡。到了現在,她的思想又有了變化,一輩子窮死在山溝里,貞潔得一塵不染,活著又有什么意思。做女人不僅僅需要男人的溫情,還需要金錢,需要金錢換來的享受。像桃花她們那樣做一世女人,好吃的沒吃到,好看的沒看到,好玩的也沒玩到,只曉得臉朝黃土背朝天瞎忙一輩子,風吹日曬累得像黑牯牛,活得實在太苦了。她后悔不該跟徐家貴結婚,更不該懷上他的兒子,隔了這兩道門檻,使她失去了許多自由。
鳳仙上了后山坡,看見家貴打著赤膊,在使勁地揮鋤。臂膀上的青筋像一條條爬動的蚯蚓,渾身汗淋淋的。身后一片黃土被翻過來,散發出清新的泥土氣息。
鳳仙到了家貴跟前,家貴直起了身子,朝鳳仙傻乎乎地笑:“你不在家歇著,爬坡上嶺做什么?”自從他知道鳳仙有了身孕,總是百般呵護著,連洗澡水都是他給她提到澡盆邊,倒在澡盆里,生怕她有個閃失滑了胎。
鳳仙眼里泛著柔柔的光,跟上這么個知冷知熱的男人,也算是有福氣。要是不愁吃穿,不愁錢花,也不會再冒出打工去的念頭。家貴想留住鳳仙安心跟他過日子,將昨晚的誓言變成了行動,使她有些感動,鳳仙說:“挖了這么大片地,歇息會兒。”
家貴說:“我今天一定要把這塊坡地挖完。趁秋雨落下前種上豌豆,豆種讓雨水浸泡很快就會生根發芽,明年春天能收獲幾簸箕豆子。”家貴陶醉在豐收的喜悅中。他知道鳳仙喜歡吃油炸豌豆,尤其是她吃豌豆時逗人愛憐的模樣,他常常看得如醉如癡,激動不己。
家貴說開墾出的第一塊地種豌豆,明顯含有討好鳳仙的意味,她聽得再明白不過了。盡管家貴說得神采飛揚,鳳仙心里卻沒掀起多少波瀾,那些話跌落在蕭瑟的秋風中,被帶進樹林的某個地方消失了。
在家貴的一再催促下,鳳仙下山了。走進家門,她打算給家貴做頓飯。到了廚房,卻不知做什么菜。菜園長得綠油油的,素菜倒是有很多種。要吃點葷腥就難了,稱肉要走七八里山路,上了公路還要走兩里多才有個賣肉的鋪子。這幾天,她見了菜園里的菜就想嘔,自己都不知道想吃什么,便打消了做飯的念頭。進了房,倒在床上睡下了。這時,她感到身心疲憊極了。
三
鳳仙執意要進趟城,說她有個朋友的姐姐是一家大醫院照B超的醫生,她想找她檢查一下胎位。家貴認為這是件正經事,想跟她一起去。鳳仙不同意,說她的朋友是個女娃子,男人到她那里不方便。家貴想想也是,沒有勉強,只是叮囑她一定要小心照顧好身子。
家貴送鳳仙上了公路,一直等到攔住了一輛中巴車,看著鳳仙上了車才往回走。家貴二十幾歲了,記憶中只去過那座城市兩次。第一次是八歲時患了一場重病,整日發高燒,已經奄奄一息了。父母親商量后狠心賣光了家里所有的糧食。父親將錢藏在貼身的衣袋里,背著他走了幾十里山路到了鎮上,然后搭車去那座城市的醫院。從縣城轉車到達那座城市時已是傍晚了,他伏在父親背上,連睜開眼的力氣都沒有,根本沒有看清城市的模樣。留在八歲記憶中的,是那座城市的醫院救了他的命。不到十天就出院了,不是醫生讓他出院,而是因為父親的口袋里只有回家的車費了。他清楚地記得,那天天沒亮,父親悄悄地叫醒他,做賊似地背著他逃出了醫院。他在父親背上,睜大眼東張西望,遠處一片朦朧,什么也看不清。耀眼的霓虹燈下,只有父親的身影忽長忽短地變換。父親氣喘吁吁一口氣跑到了汽車站,還不時朝空曠的街上張望,生怕醫生追趕上來。父親慌慌張張的神態,家貴猜想一定是欠了醫院一筆錢。直到汽車開動了,父親才如釋重負地噓了一口氣。
第二次去那座城市,是去年春天跟鳳仙結婚的前夕。鳳仙提出要去那座城市的麗莎照像館照結婚照。母親說照張像跑二百多里路不值得,去鎮上照像館照算了。鳳仙有些不高興,說鎮上的照像館土里巴唧的,照不好藝術像。家貴知道母親舍不得花錢,卻根本不知道照像還有什么藝術不藝術的。他擔心為這么點事惹鳳仙生氣,就旗幟鮮明站在了鳳仙一邊,也跟著說鎮上的照像師傅不會藝術,照的像丑死人噠。母親聽他倆說話一個腔兒,以為現在的青年人要藝術一回了才能結婚,皺皺眉頭不吱聲了。
他們到了那座城市,走在寬敞筆直的街道上,家貴感到眼睛不夠用。滿街花花綠綠的,看得了上面又看不了下面,顧得了左邊又顧不了右邊。走到高聳云端的大樓旁往上望,大樓仿佛要傾倒過來,讓人的心都怦怦亂跳。城里像一鍋煮沸的粥,到處都是喧囂聲,攪得腦袋轟轟響,想靜都靜不下來。哪有山里居家過日子清靜。他甚至發現城里人有些不可思議,不插田不種地,可又不在家歇著,偏偏滿街亂跑亂竄,活得比山里人還辛苦。家貴一邊走一邊感慨,隨鳳仙進了麗莎照像館。
里面裝飾得富麗堂皇,家貴眼都看直了。他真不知道該怎樣挪步兒,生怕因不慎弄碎一個美妙的夢境。城里的照像館跟天宮一樣,鎮照像館簡直沒法相比,他似乎明白了鳳仙執意要到城里照像的理由。
照像館的幾位女子年輕美貌,有如月宮里的嫦娥,一顰一笑讓人過目難忘,置身她們中間,真有如入仙境的感覺。老板是位四十多歲的女人,一身的珠光寶氣。一進門,鳳仙跟她老熟人一樣說笑,家貴卻木訥起來,不知站著好還是坐下好。一會兒,仙女們說說笑笑給鳳仙梳妝打扮了,又給她披上薄如蟬翼的婚紗,她就顯得美麗而圣潔。看到鳳仙幸福陶醉的神情,家貴想起了眾星捧月之類的詞語。還有兩位女子風兒一般拂過來,一個給他穿西裝,一個給他系領帶,甚至還有一位姑娘柔若無骨的手伸過來,給他臉上抹上似有若無的淺紅。打扮完畢,女子們簇擁著他走到落地鏡前,他簡直不敢相信,里面那個英俊瀟灑的青年竟然是自己!他想,要是這么回去走一遭,讓山里人看看自己的模樣,該是多么過癮的事兒。他倆任憑幾位姑娘擺弄了一陣,照好了像,結賬時老板微微笑著,說:“給你打八折,總共三千八百八十八元。”
“那么多錢!”只不過看到幾道亮光在身上晃了一陣,聽到咔嚓咔嚓響了幾聲。家貴驚得嘴巴都合不攏了,像被石匠鑿在巖壁上的一個黑洞。他已經脫下了西裝,解下了領帶,露出了山里人的本來面目。
“謝謝老板優惠了這么多。”鳳仙連忙打圓場,完全是那種見過世面的口氣。
家貴抖抖索索從貼身處掏出一沓錢,數幾張食指就伸到嘴邊用舌頭舔一下,終于數好錢付了賬。他們走出照像館,鳳仙有些不快,說:“你剛才那樣跟人家講話,真丟人!”
家貴說:“就聽到響幾下,那么多錢,我想問是不是算錯了。”
鳳仙生硬地說:“怎么會錯,婚紗攝影有八千八,還有一萬多的呢!”
家貴不說話了,他覺得城里人心腸黑,照張像要那么多錢,自己一年忙到頭收下的稻谷還賣不那么多錢!他默默地跟鳳仙回了家,幾天都睡不著,想到照像花那么多錢心里就難受!
家貴想著心事,不知不覺進了山沖。他看見桃花背著背簍,從半山坡沿著陡峭的山道艱難地移步,連忙跑了過去。背簍裝著百多斤紅薯,藤絆緊緊勒在雙肩上,桃花的前胸夸張地凸挺出來,露出鼓鼓的白嫩。家貴接過背簍說:“這么沉,你背得太重了。”
家貴接背簍的當兒,桃花似乎看見家貴朝她胸前瞥了一眼,臉騰地紅了,連忙扯了扯衣襟,遮嚴了身子。她卸下了重負,身子頓時輕飄飄的,感到了一種被男人關懷的溫暖,心里涌上絲絲甜蜜。她在山坡地挖紅薯時看見鳳仙跟家貴往鎮上走去,卻只有家貴一人回來,問道:“鳳仙到哪去了?”
家貴說:“去城里了。”
桃花想起了鳳仙前幾天說過打胎的話,連忙問道:“她去干什么?”
家貴說:“她有個朋友跟醫生是熟人,說是到醫院檢查一下胎位。”
桃花心里的石頭落了地:“她不流產了?”
家貴回頭望著桃花說:“我老擔心這事,你倆從小一塊兒長大,了解她個性,勸勸她不要太任性了。”
桃花連忙說:“你放心,我會跟她說的,就怕她不會把我的話放在心上。”
家貴將背簍放在桃花家的臺階上,起身就走。桃花留家貴:“到屋里坐坐,我給你泡碗姜鹽茶喝。”
家貴說:“不咧。”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以后有些弄不動的重活,叫我一聲就是!”
桃花癡癡地看著家貴高大的身影拐進山彎不見了,好一陣才回過神。
四
鳳仙進城后,家貴一直心神不寧。昨天夜里,他做了一個夢,夢見鳳仙在城里的醫院流了產。是個兒子,手腳沒有長全,腦袋卻是大大的,兩眼哀哀地望著他哭喊:“爸爸,救救我!”家貴將兒子抱在懷里,父子倆的臉貼在一起,淚水在面頰流淌。他從夢中醒來時,腮幫上居然濕漉漉的。
第三天中午,家貴實在熬不住了。草草吃了午飯,心急火燎地出了門。天上藍湛湛的沒有一絲云彩,太陽懸在頭頂上,懨懨地放出慘白的光,山道旁的野草蔫頭耷腦,如同被抽了筋。連綿起伏的山巒沉默了,四周一片空曠靜謐。家貴感到很壓抑,心頭涌動著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幾乎是一口氣跑到了東山坳口。鳳仙臨別時說只在城里睡兩晚,今天到了回家的日子,她還會回來嗎?她會不會自作主張流產呢?這些問題翻來覆去在心里糾纏,他卻找不到答案。
家貴站在離公路百步開外的老樟樹下,這棵三四人合抱不過來的大樹,撐出偌大一片陰涼。粗壯的根虬現出地面,被來往歇腳人的屁股磨得泛出了青光。家貴站了會兒,坐在樹根上,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公路上開過來的中巴車。那些中巴車似乎故意跟他較勁,在眼前一閃就過去了。偶爾有輛車停下來,下來三兩個人,卻沒有他希望中的鳳仙,他只好將希望寄托在下趟車上。好不容易又等來一趟車,到了路口卻一閃而過,車輪揚起的滾滾灰塵,殘忍地將他的希望變成了失望。在希望與失望的煎熬中,他仍然耐心地等待著。直到太陽快下山了,一輛乳白色的小轎車停在了路口,車里鉆出一個女子,在夕陽的映照中,粉紅色的裙子款款飄動。她在路邊站定,不知對車里的人說了句什么,一個男人從車窗探出頭,朝她揮了揮手,她連忙伸出手跟那個男人打了個飛吻,汽車就掉頭開走了。
家貴看呆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千真萬確,那個女子是鳳仙!家貴心里酸溜溜的,看著鳳仙下了公路,順著小道裊裊走過來。鳳仙已經變得面目全非了:滿頭烏黑的發絲閃著光澤,每根頭發都是直挺挺的,從頭上散落下來流瀉在肩后;身上穿著束了腰的連衣裙,勾勒出高聳的乳峰顫顫地跳動;稀松的眉毛不見了,眉根處涂上了暗紅的底色,畫上兩撇又彎又細的黑印兒;眼皮染上了似白非白的顏色,眨動時雙眼皮一閃一閃的;嘴唇又鮮亮又紅,使人聯想到發情的貓屁眼。家貴想不明白,本來好端端的一副模樣,偏偏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看得身上起雞皮疙瘩。
鳳仙看著家貴驚愕的臉,笑吟吟地走過來,嬌聲說:“愣什么?快來給我提包。”
家貴笨拙地往前走,心里暗暗罵道:鬼日的,兩天就變得差點認不出來了!家貴惴惴不安地跟鳳仙走在一起,心里感到很別扭,一肚子的疑惑卻不知從何說起了。鳳仙神采飛揚,一路有說有笑,不知什么時候將手搭在家貴肩上。過路人的目光被吸引過來,直勾勾地落在鳳仙身上、臉上。人們滿臉驚奇,天氣都開始涼了,這個狐貍精一樣的女子竟然穿著裙子,腳上卻蹬著齊膝高的長筒皮靴。幾寸高的鞋跟扎在路面上,發出篤篤的響聲。那種聲音在山谷縈繞回蕩,使人感到躁動不安。
篤篤的聲音擾亂了山沖的平靜,鳳仙的身影磁石般吸引著姑娘、媳婦的目光,一個個看得如醉如癡、頭暈目眩。當時,桃花正在喂豬,回頭看到鳳仙時,整個人愣住了,手里的一瓢豬食全部潑到了豬身上。
在那種奇特聲音的召喚下,桃花不知不覺地走出屋外,看到鳳仙,桃花兩眼睜得大大的,眼神纏住鳳仙的身子轉,先從頭看到腳,再從腳看到頭,上上下下看了幾遍說:“鳳仙,我都差點認不出你了!”她羨慕鳳仙會打扮,身子該大的地方大,該小的地方小,跟電視里看到的人一般模樣,女人味都跑到人家眼里去了。哪像自己,一身衣服松松垮垮,橫看豎看上下都是一般大,不到近前還分不清男女咧!
鳳仙微微笑著說:“桃花姐,你的身材比我長得好,要是在城里做做頭發,再挑選合適的衣服穿上,肯定比我好看多了。”
桃花說:“做頭發多少錢?”
“找熟人三百多塊。”鳳仙盡量輕描淡寫地說。
桃花吐了吐舌頭,做一次頭發就要那么多錢,她身上這么好看的裙子,這么高級的皮靴,價錢還不得嚇死人!桃花心里的沖動卡了殼,搖了搖頭說:“住老山旮旯里,打扮漂亮了給誰看。”
桃花隨口而出的一句表白,卻使鳳仙心里打了個冷噤。
五
清晨,桃花急匆匆地到了家貴家。
家貴在廚房做飯,抬頭問桃花:“找我有事嗎?”
桃花靦腆地說:“我……想借兩百塊錢。”她男人有三個月沒寄錢回家了,兒子從昨天夜里開始發高燒,她急著去鎮上的醫院,手頭沒有錢!
家貴爽快地答應了,連忙進房叫鳳仙。鳳仙從迷糊中醒過來,揉了揉眼睛,說:“什么事?這么毛急毛糙的。”
家貴說:“桃花的兒子病了,要借兩百塊錢……”
鳳仙說:“我哪來的錢,你什么時候給我錢了?”
家貴說:“沒錢給我存折也行。”
鳳仙有些不耐煩了:“存折在柜子抽屜里,你自個去拿。”
家貴拿著存折,抬手舉到亮光下,看著看著,臉扭曲得變了模樣,存折上的四千多塊錢被鳳仙取光了!他立刻回過頭,眼睛睜得溜圓,問道:“這么多錢你都花光了?”語氣含著不滿和絕望。
鳳仙從床上彈起來,眼瞪得更圓更大:“這么多錢是好多喲!到步行街買套像點樣的衣服都不夠。跟你過日子—吃虧!”說罷,倒在了床上,身子朝里一翻,不吱聲了。前幾天進城,她找到了原來一起在夜巴黎歌廳坐臺的阿曼。阿曼請她到國際大酒店吃飯,那個排場真過癮。阿曼去年傍上了一個大款,身上清一色名牌貨,穿的戴的少講幾萬元。她在金色海岸有了一套自己的房子,小車進小車出,那才叫過日子。為了吃那餐飯,她狠心取出存折上的錢,把自己簡單地包裝了一下。席間,阿曼把她介紹給一位年近五十歲的做建材生意的金老板。金老板對她印象不錯,吃了晚飯,又去歌廳唱了陣“樹上的鳥兒成雙對”之類的歌。唱完歌又到洞庭明珠大酒店喝晚茶,他們在快樂的瘋狂中幾乎玩了一個通宵。玩夠了,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來,金老板陪她吃了早點,親自開車送她回家。她對金老板感覺不錯,大把大把花錢時眉都不皺一下,哪像家貴,花他的錢跟剜他的心一樣。
家貴像根木樁栽在那兒,滿腦子都是鳳仙瞪他時的白眼珠子。桃花見他倆為錢吵嘴,有些不好意思,只好悄悄地走了。
一連幾天,鳳仙很少起床。以往生氣了,家貴總是低聲下氣地圍著她團團轉,直到哄得她眉開眼笑了才罷休。這次家貴卻像頭犟牛,一直沒去床邊說句小心話。鳳仙倒是覺得這樣也沒有什么不好,好吃的送上手就吃,吃完了抹下嘴巴,連句道謝的話也不需要講。現在,這個家在她心里就像住旅館,翻船了她是拉纖的,起火了她是住店的。要是打了胎往外一跑,對這個家就沒牽沒掛了,所以沒必要在乎什么。
這天,家貴吃了早飯,又拿鋤上山挖地去了。他已經原諒鳳仙花了那筆存款,知道錢在城里不經花。他始終相信只要勤懇,錢會掙回來的。他仍然沒有放棄對鳳仙的誓言,仍然幻想著山坡上會生長出大把大把的錢,就是拼上性命也要讓鳳仙過上好日子。他在山上渾汗如雨地干了一陣,快到晌午時,想起該給鳳仙做飯了才回家。走到屋里一看,發現床上沒有了鳳仙,手伸進被子一摸,里面冰涼了,鳳仙到哪里去了呢?連忙去問桃花。桃花說,看見鳳仙出去一個多時辰了。家貴心里著急,陡然想起她莫不是偷偷到鎮醫院流產去了,額頭沁出了汗珠,頭也不回地往鎮上跑去。
家貴心急火燎地趕到醫院,正趕上鳳仙被醫生從手術室里推出來。一位醫生帶著責備的口氣說:“你老婆的手術都做完了,怎么才來?”
家貴望著鳳仙煞白的臉:“果真流了?!”
鳳仙的目光在家貴臉上掃了一下,沒吭聲。
家貴看見地上白色的瓷盆子里盛著血水,里面浮著一個肉團團,像剝了皮的蛤蟆,他一下抓起那個肉團,用衛生紙包好,發瘋一樣往外跑。
家貴用瓷壇盛了那個肉團,埋在屋頭的山坡上,心被痛苦撕裂成碎片。望著一堆小小的新墳,他悲慟地哭起來,顫抖著的聲音擠出喉管,在山谷震蕩回響……
桃花站在墳堆旁陪著落淚,本想勸慰家貴,但又不知從何說起。她男人也幾個月沒音訊了,不知是觸景生情想到了自己,還是被家貴的悲痛感染了,也禁不住放聲大哭。悲愴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倏忽升騰起來,在山巒間碰撞,四周響起一片回聲……
鳳仙在醫院住了一個星期回家了。家貴隔兩天就熬只老母雞湯給她補養身子。盡管他對鳳仙又惱又恨,但想到畢竟夫妻一場,也是前世修來的緣分,事情已經過去了,記恨在心有何作用呢?他要用自己的寬厚、真情打動她,使她回心轉意,跟他廝守,跟他生兒育女。鳳仙回家二十多天了,幾只老母雞都被殺完熬了湯,在家貴細心的調理下,身子恢復得很快,看上去比過去更水靈了。
這年的冬天來得早,刮了一天冷颼颼的北風,晚上就飄起了鵝毛大雪。家貴心里高興起來,雪天是捕捉野兔的好時機,循著腳印能找到兔子洞,他想捉幾只野兔給鳳仙吃,剩下的就留著過年。
天沒亮,他拿著蛇皮袋上山了,滿山滿嶺尋了半天,終于找到了一個兔子洞。里面藏著五只兔子,被他捉住了三只,高高興興背回家來。踏上屋階,大聲喊鳳仙開門,喊了幾聲卻無人應。他推開門,滿屋找了個遍也不見人影。家貴呆呆地站在那里,蛇皮袋掉在地上,幾只兔子趁機鉆出口袋,跳過門檻四散逃走了。家貴慢慢走出屋子,看見山道上留下了一行歪歪扭扭的腳印,像一串長長的省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