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富士康員工連環跳樓自殺事件屬于典型的心理危機事件,媒體主要從社會學的視角,比如社會沖突視角、結構-功能視角和符號互動視角等方面進行報道。但報道中媒體在批評、歸因、反思的同時,忽視了心理高危群體的訴求。因此,媒體在報道此類事件時應從健康傳播的角度對他們給予人文關懷,盡量阻斷心理危機的爆發,避免事態惡化。
關鍵詞:心理危機 富士康 視角 社會學 健康傳播
心理危機事件是指特殊個體由于社會化失敗,產生嚴重心理失調,導致精神崩潰等精神危機,進而觸發異常行為的事態。社會轉型給人帶來的生存困擾容易引發心理危機。去年引起社會廣泛關注的富士康員工跳樓事件就是典型的心理危機事件。
從2010年1月23日起至5月26日,深圳富士康集團連續發生12起跳樓事件,這一幕幕人間慘劇,儼然成了媒體趨之若鶩的新聞盛宴。6月2日上午9時整,以“富士康”及“ 跳樓”為關鍵詞,進行百度新聞搜索,即發現相關新聞報道24400篇。
筆者分別以“富士康”和12起跳樓事件的發生時間為關鍵詞,按照網頁呈現的先后順序進行搜索,選出新聞120篇(其中包括網站刊出的博文)。通過歸納分析發現,媒體多數從社會學的視角對事件進行報道和評論,包含三種基本視角,即社會沖突視角、結構-功能視角和符號互動視角。鮮有媒體從健康傳播的角度對高危群體加以干預和引導。
社會沖突視角是媒體在報道富士康員工系列跳樓事件時使用的主要視角。社會沖突視角將社會系統視為一個由不平等所構成的整體,重點關注因不平等所帶來的沖突。這些報道抨擊富士康公司的軍事化管理模式:科層制的等級森嚴、“臺干”與“陸干”有別、普通員工待遇低、高強度加班、保安苛刻對待普通員工等情況。甚至引用社會學家韋伯和馬克思的異化理論,指出代工企業的流水線生產將員工異化為機器。
一些報道對跳樓者的死亡原因刨根究底,在故事化的報道中渲染企業與員工的“沖突”,刻意突出自殺事件的“懸疑”。如《馬向前VS富士康 唯有徹查真相才能普度眾生》、《員工廠區意外身亡 富士康50萬征集非猝死線索》等,其中《中國經營報》連續進行深度追蹤報道,在《富士康員工自殺真相調查》一文中,以“富士康疑云”、“爭議的猝死證明”、“1還是2”、“‘跳樓’懸疑”、“深圳速度”為小標題,用“沖突”和“懸念”吸引受眾的眼球。
一些報道圖文并茂,渲染細節和跳樓者的悲情。如《中國經營報》另一篇報道《富士康真相:浮現的黑客帝國》一文中有這樣的文字:“時光流逝,‘六連跳’的血色逐漸淡去”,“她站在樓頂,先是拿出手機看了一下屏幕上的時間,再將手機往空中一拋,然后縱身跳下”。
一些報道在標題制作上刻意娛樂化。各媒體紛紛使用“N連跳”做標題,甚至出現了“雙人跳”的字眼。某些標題仿佛暗含期待,如《我們不希望看到富士康十一連跳》、《富士康還有多少跳可以重來 不尊重生命終究要毀滅》。媒體在制作這些標題時絲毫沒有考慮到可能引發的“維特效應”。
其次,在對自殺事件進行歸因時,一些報道選擇了結構-功能視角。第五起跳樓事件發生后,媒體報道出現井噴,紛紛從個人、企業、政府在社會系統中的功能失調角度對自殺現象進行歸因和反思。
社會學家涂爾干利用結構-功能視角研究自殺現象,認為個體與社會的整合程度過低,容易引發自殺行為①。許多報道和評論引用了涂爾干的“自殺論”,指出新生代農民工在龐大的代工企業中“碎片化”、“原子式”的生存狀態,是導致自殺現象的重要原因。如深度報道《南方周末實習生臥底富士康28天 揭八連跳之謎》、評論《富士康“九連跳”事件折射出二代農民工的集體困境》及《“跳樓門”主因是精神危機》等。
輿論幾乎一邊倒地抨擊富士康集團的社會功能失范是導致連環自殺事件的主因。《富士康再爆兩員工自殺 郭臺銘式管理遭詬病》、《富士康 “九連跳” 給企業文化敲響警鐘》等文章聚焦富士康集團的企業文化,認為其失去了文化應有的整合功能。針對富士康公司聲稱不是“血汗工廠”、“自殺事件是社會問題”的辯解,媒體更是毫不留情地予以駁斥。如《富士康的“社會問題”》、《對富士康半年“九連跳”謎底的含淚追問》等評論,認為富士康集團在試圖轉移社會注意力,為企業開脫責任。
針對政府在跳樓事件中的沉默,一些媒體評論紛紛呼吁政府采取有效行動。發生第九起跳樓事件后,媒體和公眾呼吁政府予以干預的呼聲多了起來。如《“九連跳”下政府不應再沉默》、《周俊生:面對富士康十連跳 政府不能“躲貓貓”》等,深圳市政府在發生第十起跳樓事件后終于著手開展調查,但其后對事件的解釋令公眾不甚滿意,《北京青年報》刊發了《富士康墜樓悲劇頻發,政府干預不能虛應故事》的評論。
一些媒體從符號互動視角出發建構“連環自殺”這一事件。社會學認為,社會是一個正在進行的過程,人們在大量運用符號交流的背景中互動并建構社會現實。媒體從符號互動視角報道富士康連環自殺事件主要表現在“神秘化”、“去神秘化”和“標簽化”。
在一些報道看來,連環自殺事件中有些神秘的“符號”。比如富士康公司廠房的“風水”、郭臺銘的本命年、“命運的魔咒”等。在《富士康連環跳樓自殺引猜測 網友曾預見11跳》一文中,有媒體報道網友在三天前預測出第11起跳樓自殺事件,更是為該事件增添了神秘色彩。
然而,對于郭臺銘在發生第五起跳樓事件后請高僧做法事的做法,媒體又一致“去神秘化”。如《富士康自殺員工悲劇:公司不問蒼生問鬼神》、《富士康:求佛不如求己》等評論,指責富士康集團試圖避重就輕,轉移視線。集團高層解釋說,這種做法是尊重民俗,以疏導員工心理,若果真如此,則媒體的報道無疑是一種破局。
在媒體的報道和評論中,出現了一些情緒化的“標簽”。如在標題中出現了一些標簽化的字眼,如“赴死康”、“血汗工廠”、“上班奴的絞肉機”、“九大罪狀”、“富士康,你還要‘殺’多少人”、“死亡游戲”,等等。這些標簽先入為主地引導了受眾的價值判斷,容易激發負面情緒,對于問題的解決卻于事無補。
在媒體的一片喧囂中,人們譴責、歸因、反思。但一邊是媒體連續不斷的報道,一邊是不斷有人跳樓自殺。這令我們困惑,媒體的報道到底出了什么問題?一些專家紛紛引用社會學、心理學的一些原理指責媒體跟風報道是自殺事件的助推劑,一些人甚至主張,媒體應盡量不去報道自殺事件。
我們仔細觀察發現,媒體報道恰恰忽視了那些潛藏心理危機、急需關懷的高危人群。在報道中,缺乏對自殺高危人群的心理指引,缺乏正面典型,即使是專家訪談,也多數集中在分析自殺原因,缺乏針對性的心理疏導。在這里,我們也許得暫時擱置社會學這一個宏大視野,用醫學的標準去衡量這些微觀事件,給出科學而實用的規避方法。
從醫學的角度看,自殺事件新聞屬于健康傳播中的精神健康傳播。所謂健康傳播,就是以“人人健康”為出發點,運用各種傳播媒介渠道和方法,為維護和促進人類健康的目的而制作、傳遞、分散、交流、分享健康信息的過程②。
從健康傳播的角度報道自殺事件,首先得弄清心理危機事件的形成機制。國外學者Caplan認為,心理危機可劃分為四個階段。第一階段:當一個人感受到生活突然發生變化或即將出現變化時,其內心失衡,開始感到緊張。第二階段:為了重新獲得平衡,個體試圖用其慣常的方式做出反應,起初個體一般不會向他人求助。第三階段:如個體發現自己慣常的方式未能解決問題,于是焦慮程度開始上升,此時,當事人的求助動機最強,最容易受他人的暗示和影響。第四階段:如果當事人經過自助和求助仍未能有效解決問題,他就很容易產生習慣性無助,會對自己失去信心和希望,很多人正是在這個階段中企圖自殺。③
由此看來,媒體對心理危機事件的報道,也應有一個前期預警、中期干預、后期反思的過程。而把握干預的時機極為重要。從心理危機的形成機制看,在危機發展的第二、三階段開展干預效果最佳。由于高危個體的潛藏性,我們通常無法準確獲知個體的心理危機形成時間,因此媒體干預越早越好,而且應持續進行。對于富士康連續跳樓自殺事件,如果能夠在發生第一起事件時媒體就以積極的姿態針對心理高危群體開展心理干預,也許后續情形會有所改觀。
媒體干預應該有所為有所不為。所謂有所為,是指媒體并不是消極放棄心理危機事件報道,而是在心理危機的四個階段中皆主動出擊,為事件的圓滿解決發揮積極作用。媒體既要從社會學的宏大視野探求問題的社會根源,尋求根本的解決之道,又要從健康傳播的微觀視野,關注心理高危群體,為他們化解精神危機。
從健康傳播的角度報道心理危機事件,首先要營造一個健康向上的社會氣氛。新聞報道的“維特效應”,是由于媒體從負面的角度對自殺事件進行長時間集中報道,形成了一個消極悲觀的輿論場,從而觸發心理高危個體的模仿行為,最終導致自殺悲劇發生。媒體不應刻意描畫一種“愁云慘淡萬里凝”的局面,而應讓心理高危群體看到光明。對于富士康事件,媒體可通過采訪一些專家或者在心理上遭受過重大打擊的成功人士為潛在的高危群體提供心理健康指引,為他們提供釋放心理壓力的良方。甚至可以更加主動一些,比如會同企業一道,組織一些健康有益的社交活動,增進潛在高危人群與社會的互動。
我國近年來處于公共衛生事件高發期,媒體在引導輿論、防止事態向消極方向發展方面責無旁貸。譬如一些媒體在報道不合格疫苗事件時,負面渲染過度,帶來“疫苗恐慌癥”,以至于一些醫院住滿正常接種疫苗的“疑病癥”患者,而媒體又缺少如何消解這種恐慌癥的報道。目前我國普遍存在食品衛生不安全感,也與媒體長期對一些假冒偽劣食品的過量報道不無關系。
其次,媒體要關注心理危機事件的直接或間接受害者。在富士康事件報道中,媒體鮮見報道自殺行為的危害。研究顯示,一例自殺行為至少給6個人帶來痛苦,一例自殺未遂至少給兩個人帶來痛苦。自殺死亡給他人帶來的心理傷害至少持續10年。以殘疾調整生命年DALYs衡量自殺行為給社會帶來的負擔,我國每年的自殺行為給社會帶來的負擔是340萬DALYs。④報道此類事件對家庭和社會的負面影響,可以讓試圖作出異常舉動的人意識到自己的責任,或許會臨淵止步。
所謂有所不為,國外的一些做法可供參考。比如世界衛生組織提出的自殺預防手冊中建議:媒體應慎重使用自殺行為的概括語言,比如“自殺流行病”等標簽式語言,避免使用自殺行為是社會文化發展的必然副產品的錯誤概念誘導讀者,不應刊登死者照片或者死者遺書,不應詳細描述自殺的方法,切忌將自殺歸因于單一原因,不應美化自殺行為,不應將自殺行為歸結為宗教原因,切忌相互埋怨,等等。⑤同樣,對于其他類似的心理危機事件,我們切不可急于簡單歸因,或用煽情的手法將事件娛樂化,亦不可以專業主義為借口,有聞必錄,缺乏解釋和引導。
綜上所述,對于心理危機事件,媒體既不可因噎廢食,亦不可跟風炒作。此時正是體現媒體社會責任的良機,媒體應積極干預。既要從社會學的宏大視野挖掘此類事件的根本原因,找出解決問題之道;又要從健康傳播的微觀角度對心理高危群體予以及時關照,以解他們的燃眉之急,避免事態惡化。(本文為湖南省教育廳科學研究項目09C240《當前我國傳媒低俗化現象與對策研究》階段性成果)
注 釋:
①麥休尼斯著,風笑天譯:《社會學》,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
②李淳:《關于自殺題材報道的研究》,上海:復旦大學新聞學院,2008年。
③張風華、方來壇、高鵬:《心理危機及其干預研究》,《世界科技研究與發展》,2008(4)。
④周龍:《媒體自殺新聞報道與其社會影響研究》,蘭州:蘭州大學,2006年。
⑤司麗:《從自殺報道中反思媒體責任》,《新聞知識》,2006(7)。
(作者單位:湖南第一師范學院)
編校:鄭 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