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生式政治家的形成
鄧拓的父親是中國典型的舊知識分子,他促使鄧拓形成了“士”觀念——“超越他自己個體和群體的利害得失,而發(fā)展為對整個社會的深厚關懷”①,使得鄧拓對矛盾遍布的現(xiàn)實社會苦苦思索的同時,自覺承擔起那份舊中國“士大夫”階層所特有的對社會與民眾的責任與關懷。1929年,鄧拓在上海光華大學就讀期間,經過對諸學說的反復觀察思考,選擇共產主義作為其政治信仰。與單純滿懷一腔熱血的書生相比,政治家更多了一份現(xiàn)實改造社會、追求政治理想的政治素養(yǎng);與其他背景政治家相比,書生式的政治家更多了一份對人文的關懷、對真理的執(zhí)著、對社會環(huán)境變化的敏銳、對靈魂深處的不斷叩問,他們更緊密地將自己與社會興衰、民生疾苦聯(lián)系在一起。
作為一個書生式的政治家,鄧拓的獨特性最初體現(xiàn)在他編寫《中國救荒史》的過程中。為了確保結論得出的充分性,他“將調查材料提高到與歷史文獻并列的位置”②,其對真理的執(zhí)著與腳踏實地的求實可見一斑。在《中國救荒史》中,他大量參考國外學者關于中國史的資料,并運用統(tǒng)計學方法,將分散的資料歸納統(tǒng)計,提出許多重要的結論,獲取開闊的視野、理性獨立地思考已逐漸內化為他的下意識思維方式。從他后期的新聞實踐中,我們可以看到此時學術研究思想的許多影子。擁有堅定政治信仰并加入一個黨派的鄧拓注定要被卷入時代的潮流,歷史卻選擇了他作為新聞工作者站在歷史的最前沿。
抗戰(zhàn)時期鄧拓的辦報思想內涵
1938年,鄧拓被任命為晉察冀省委機關報《抗敵報》的報社主任,開始了將要伴隨他一生的黨報新聞宣傳事業(yè)。1942年11月,上級又進一步將《抗敵報》升級為北方分局機關報兼北岳區(qū)黨委機關報《晉察冀日報》。自創(chuàng)刊至1948年6月14日終止,該報前后共發(fā)行2840期,發(fā)表社論、評論和專文900余篇。
在《晉察冀日報》時期,鄧拓的辦報思想逐漸形成。他陸續(xù)發(fā)表了一系列理論文章及社論,闡述其辦報思想。如《論黨報與黨的工作》、《貫徹全黨辦報的方針》、《如何提高一步》、《再論如何提高一步》、《三論如何提高一步》、《改進我們的通訊工作和方法》等,并在實踐中身體力行。
關于黨報的作用與性質。鄧拓認為“它要成為邊區(qū)群眾的抗日救亡的宣傳者與組織者,它要代表廣大群眾的要求,反映和傳遞廣大群眾實際斗爭的情形與經驗,推廣各方面的工作,教育群眾”;針對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中國政治格局形成的新形勢,他敏銳地指出“從‘秘密工作環(huán)境’下辦報到‘公開的全國性的或在廣大區(qū)域中的合法性’的辦報”③,新的環(huán)境形勢的變化促使他重新認識黨報的任務作用以及方法。
關于“全黨辦報”和“群眾辦報”的統(tǒng)一。鄧拓認為:“報紙應該經常就黨和國家的總任務和實際生活的各項問題進行馬列主義的教育。應該強調理論宣傳的文章要從實際出發(fā),以解決實際問題為目的。”④“報紙的好壞,其最基本的標志就看它與群眾有無聯(lián)系和聯(lián)系標準如何。”⑤“改造我們的通訊工作和報道方法,就要從群眾內容、群眾形式、群眾寫作這個‘新路線、新觀點’入手,實行全黨辦報的方針。”⑥
關于新聞采訪與調查的辦報思想。他要求新聞從業(yè)者“要深入到實際工作中去進行采訪,不能依靠浮光掠影與道聽途說,要依靠老老實實地親自動手去搜集材料,發(fā)現(xiàn)問題”⑦。新聞實踐更能體現(xiàn)他文人式政治家的特點。作為政治家,他并沒有為了達到政治利益最大化而肆意踐踏新聞真實性的原則。這與他早年嚴格的教育是分不開的——對追求真理、維護真理的執(zhí)著,對現(xiàn)實問題不斷的深刻理性思考,對自身道德標準的苛求與良知的拷問,以及解決問題時的嚴謹與認真。
書生的濟世責任、廣闊視野與淵博學識導致他最終政治途徑的選擇,使他由一個躊躇滿志的熱血青年迅速成長為一個理智成熟的政治家。政治家的身份則使得他擁有遠大的政治抱負、堅定的政治信仰以及嚴格的政治紀律、明確的政治方向,他在新聞宣傳活動中不遺余力地宣傳黨的路線、方針、政策,發(fā)表了大量政治鮮明、文字激揚、文風樸實的指導性社論,充分發(fā)揮了黨報“宣傳者和組織者”的作用,促進了黨在晉察冀根據地抗日活動的開展。而早年書生的經歷又為他的政治活動提供了切實有效開展宣傳的知識基礎、不斷探索黨報辦報規(guī)律的理性思維能力、惡劣環(huán)境中“游擊辦報”的堅定意志、避免辦報走向“書生辦報”與“客里空”辦報兩個極端的嚴謹作風、重視宣傳效果而非空洞理論宣傳的求實態(tài)度。政治家是他的本質,作為一個“昂首天柱低”的熱血青年,他必然要選擇通過一定的政治途徑實踐他的政治理想,而書生的經歷則為他提供了從事政治活動時的獨特思維與做事方式。
主持《人民日報》時期鄧拓的辦報思想的內涵
1949年,鄧拓被任命為中共中央機關報《人民日報》的總編輯,1957年任人民日報社社長,按鄧拓辦報環(huán)境劃分,可以將之劃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1949年領導《人民日報》到1956年《人民日報》改版,《人民日報》基本上受到上級肯定;第二階段,1956年《人民日報》改版到1957年鄧拓被任命為報社社長,《人民日報》不斷受到上級批評,最終鄧拓被調離新聞戰(zhàn)線。
第一階段,從1949年到1957年鄧拓發(fā)表的一系列理論文章以及主持《人民日報》的實踐活動,我們可以總結出《人民日報》時期鄧拓的新聞思想。
關于辦報方針,他認為:“要辦好報紙就必須聯(lián)系實際,聯(lián)系群眾,開展批評和自我批評,這應該是人民日報的方針。對黨報來說,更是唯一的方針。”⑧如何處理報紙“全黨辦報”和“群眾辦報”的統(tǒng)一,是鄧拓辦報思想形成的基點。通過群眾辦報體現(xiàn)全黨辦報的方針,一方面,“迅速反映實際生活和各種工作的成就”,運用生活的事實,以利于黨的路線、方針和政策在群眾中的宣傳和指導;另一方面,“反映黨和人民政府政策在各方面實施的情況”,以便檢驗和改進黨的政策。從這個基點出發(fā),可以引申出鄧拓的其他新聞思想,如:嚴格遵守黨報的黨性,嚴格確保新聞的真實性,加強報紙的批評和自我批評特別是自下而上的批評,重視社論工作,提高新聞工作者的新聞職業(yè)化等。這段時期《人民日報》的工作基本是受肯定的,特別是1956年以《人民日報》改版為標志,《人民日報》受到上級領導與社會群眾的普遍贊揚。
第二階段,1957年,毛澤東對鄧拓和《人民日報》進行了嚴厲的批評:“黨的報紙對黨的政策要及時宣傳,最高國務會議以后,《人民日報》無聲音,沒有跟隨其他的報紙進行‘大鳴大放’。過去說是書生辦報,現(xiàn)在應該說是死人辦報。”次年1月,在南寧中央工作會議上,毛澤東又一次批評道:“鄧拓就是無能,我說他是教授辦報、書生辦報,又說過是死人辦報。”
那么,毛澤東又是怎樣解釋與“書生辦報”相對的“政治家辦報”呢?1958年6月,毛澤東對即將赴任人民日報總編輯一職的吳冷西說:“寫文章尤其是社論,一定要從政治上總覽全局,緊密結合政治形勢,這叫做政治家辦報。”⑨“新聞工作,要看是政治家辦,還是書生辦。有些人是書生,最大的缺點是多謀寡斷。”⑩9月,他又說道:“搞新聞工作,光務實,不務虛,不好,報紙一個時期要有一定的方向,把大家的注意力集中過來。”
很顯然,毛澤東所批評的鄧拓“書生辦報”的弊端有兩點:一是宣傳沒有抓住主題,突出中心,是指鄧拓沒有重點宣傳階級斗爭的新形勢的變化;二是缺乏運用報紙從事政治斗爭的靈活性,即《人民日報》在實施“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方針中沒有迅速高調地“大鳴大放”。
1958年6月,“書生辦報”的直接被指者鄧拓被調離新聞宣傳第一線,其職務由毛澤東親自任命的吳冷西接任,《人民日報》開始按照“政治家辦報”的方針進行宣傳。然而,1961年,劉少奇這樣批評《人民日報》:“三年來,報紙在宣傳生產建設方面的浮夸風,在推廣先進經驗的瞎指揮風,在宣傳政策和理論宣傳方面的片面性,對實際工作造成很大的惡果。”[11]
“書生辦報”也挨批,“政治家辦報”也挨批。也許,如果我們了解毛澤東此時的新聞思想變化和對政治形勢的估計,會比較客觀地評價鄧拓此時的辦報內涵。1957年6月19日,鄧拓被邊緣后,《人民日報》全文發(fā)表了《關于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文中增加了強調階級斗爭還很激烈,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誰戰(zhàn)勝誰的問題還沒有真正解決的論述。這與“八大”所作出的“我國的無產階級同資產階級之間的矛盾已經基本解決”的判斷直接沖突。同年,毛澤東提出的“報紙是階級斗爭的工具”的觀點開始成為中國新聞學的立論之本,成為中國新聞工作者最基本的指導原則。
事實上,“毛鄧”根本的分歧在于對現(xiàn)實認識及其判斷的巨大偏差。其實早在抗日戰(zhàn)爭時,這個問題的解決方法便已由中央確定:“我們的報紙是人民大眾的喉舌,要向人民大眾負責。因此,與群眾聯(lián)系的程度如何,為人民服務得好不好,是報紙辦得好與辦得不好的一個重要關鍵。”[12]如果是在正常的政治環(huán)境下,那么政策必然要回到現(xiàn)實接受實踐檢驗。歷史卻不是這樣。
鄧拓最終選擇了在中央領導人的不同判斷以及自己對現(xiàn)實的認識中,竭力尋找一條可以妥協(xié)的道路而不是盲從。究其根源,文人式政治家必須承擔的社會責任使鄧拓必須而且能夠深切地洞悉現(xiàn)實,并根據事實作出自己的獨立理性判斷。也許從這個角度,我們可以理解鄧拓為什么會一而再地被批評,被批評后卻是希望可以辭職。他首先是一個政治家,內化于心的政治素養(yǎng)要求他不能公開地與中央唱反調,而是必須服從中央的安排進行宣傳與報道,他必須對自己的政治組織承擔責任;但是,他又不是一個盲從的政治家,早年學者生涯培訓出的理性思維使他擁有反思權威的能力,政治家承擔的社會責任迫使他不能違背良心說話。然而,當中央政治決策與社會現(xiàn)實差距越來越大時,他只能選擇辭職,因為違反任何一個原則都會超越他作為一個政治家的底線。
面對一些人對他的“資產階級”辦報的污蔑,他既無法扭曲自己的人格去迎合現(xiàn)實,甚至保持沉默,更不能忍受對自己政治品格與政治忠誠的一絲懷疑和污蔑。當社會利益嚴重受損與自我政治身份被否認的雙重打擊沉重砸向他的時候,他只能選擇以死維護自己的尊嚴。
反思
鄧拓常說“不當新聞官”,他的一生也是在努力實踐著這一思想,其目的還是在防止主觀和客觀的脫離。可以說,“通過群眾辦報體現(xiàn)全黨辦報”與黨報“是為人民服務的”,這兩個思想奠定了鄧拓整個辦報思想的根基,也清晰地反映出他所認定的政治責任與自我價值。然而,這恰恰注定了他的悲劇。因為當他選擇了自己的政治信仰后,他便無法跳出黨派政治家的視野局限去思考社會現(xiàn)實。他不可能成為一個公共知識分子,只能是一個黨報宣傳家。從主持小塊根據地的機關報《抗敵報》到后來主持影響全國的第一大報、中共中央機關報《人民日報》,他越來越堅定的是站在政黨角度考慮如何為人民服務。即使后來他主持的、為毛澤東所不贊成的《人民日報》改版使得報紙更接近其正常功能——新聞信息大量增加、批評和自我批評的輿論監(jiān)督增多、報紙文風更為受眾所接受,但這也只是一個政治家在認真觀察現(xiàn)實和理性思考基礎上向著“如何更好地服務人民”的政治理念的前進,他只能是依靠政治決策層作出正確決策,繼而通過執(zhí)行決策來服務社會公眾。他更愿意做的是當好政治組織與民眾之間的銜接,而不可能超越政黨直接為民眾利益去奮筆疾書。
因此,他對辦報規(guī)律的探索只能是從統(tǒng)一黨派利益和社會利益出發(fā),而不可能站在學者角度上思考新聞實質與報紙的功能作用。無疑,從早年書生生涯中內化的對真理的渴求與對現(xiàn)實的獨立思考,如同天鵝孤鳴著滑過天際的雙翼,在他一生經歷過的不同政治環(huán)境下,同時成就了他的輝煌和悲劇。
注 釋:
①吳廷俊、陽海洪:《“健筆終存天地間”:論鄧拓與書生辦報》,《新聞大學》,2006(4)。
②李喬:《略論鄧拓的史料觀》,《北京社會科學》,1994(2)。
③⑤左祿:《鄧拓在抗戰(zhàn)時期對新聞學的貢獻》,《人民新聞家鄧拓》,人民出版社,第259頁,第259頁。
④⑥[11]童兵、林涵:《20世紀中國新聞學與傳播學——理論新聞學卷》,復旦大學出版社,第347頁,第347頁,第296頁。
⑦李悅:《從〈晉察冀日報〉的創(chuàng)辦與發(fā)展看鄧拓的新聞思想》,《采·寫·編》,2005(5)。
⑧胡績偉:《“平生贏得豪情在”——紀念鄧拓逝世二十周年》,《人民新聞家鄧拓》,人民出版社,第43頁。
⑨吳冷西:《憶毛主席——我親身經歷的若干重大歷史事件片段》,新華出版社,第141頁。
⑩童兵:《要政治家辦報——毛澤東新聞思想要點之六》,《新聞與寫作》,1993(12)。
[12]趙凱、丁法章、黃芝曉:《二十世紀中國社會科學新聞學卷》,上海人民出版社,第90頁。
(作者單位:武漢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
編校:董方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