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溝,一個簡單、簡明、簡潔,甚至有些簡樸的地名,正如民間眾多習慣以姓氏命名的地方一樣,初次聽說,總覺得平凡尋常、平淡無奇。然而,在晚明時期、清代和民國年間,簡溝,卻以其獨有的魅力、別具的風采,在淅川、內鄉兩縣之間聲名遐邇,盛名高張。
一
偏居淅川東北山區一隅的古村簡溝,距離公路干線至少10公里,確實有些僻遠閉塞。但在歷史上,卻有一條聯系淅川、內鄉兩座縣城的重要古驛道從簡溝附近穿過。那時的簡溝,既固守著安謐寧靜,又不遠離紫陌紅塵。上世紀70年代初,淅川縣城北遷,交通動脈轉移,這條繁忙千年的古驛道,便日趨式微、風光不再、黯然失色了!
簡溝,從此退居在地域角落和歷史深處。
而今,時值初秋,我與一位頗為熟悉簡溝的朋友相約,共同去探訪這個歷經400年滄桑的明清古村落。走在清冷岑寂的古驛道上,仍然可以想見當年這里人流絡繹、車馬穿梭的熱鬧喧騰景象……秋日里,漫長的古驛道,在我們的腳下,走成了一條漫長的青藤。由古驛道分出的一段1.5公里長的岔路連結著的簡溝,類似于一枚結在青藤上的果實,芬芳撲鼻,香飄萬里。我和朋友,可是兩只尋香而來的蝴蝶或者蜜蜂?
二
站在簡溝溝口,但見簡溝,是由東邊的一列山梁和西邊的一列土崗,共同夾峙而成的一道大致呈喇叭形的小山溝。溝谷里和兩邊的緩坡上,種植著玉米、芝麻、黃豆、紅薯、棉花等莊稼。顯然,這是山區里司空見慣的一道布滿農田的小山溝。再看溝谷盡頭的峰巒,既不嵽嵲高峻,也不幽奇靈秀——一個外表看起來并不特異奇絕的樸實無華之地,竟能鐘靈毓秀,孕育出名噪四方的簡溝古村落?我不禁滿腹狐疑。
更令人詫異的是,從溝口往里探看,一公里之遙的古村,竟看不到任何影子!按通常思維和山區習慣,進村的路理應修在地勢相對平坦開闊的溝谷中。然而,簡溝人卻自出心裁,獨辟蹊徑,把出入的路徑修筑在西邊的這列土崗上,從而形成一條高低起伏、曲折逶迤的村道。對于此,進入古村的外地人(當然也包括我),總是百思不解。問及朋友,朋友詭秘一笑:“天機不可泄露。這正是簡溝人的聰明睿智之處!”
經過一番左轉右折,又繞過一個小山包,只見一片蓊郁的樹木和竹林呈現在眼前。朋友說,古村到了。早已急不可耐的我用目搜尋,卻仍未見到古村的一角屋檐、一鱗黛瓦——古村落簡溝,原來如此地喜歡捉迷藏和童心未泯!
繼續往前走大約50米,村道陡然七十度右折,緊接著出現一座石橋,前面豁然開朗。剛才還不見蹤影的古村,這時一下子揭開了神秘的面紗!我恍然明白:先前遮掩視線的樹木和竹林,恰如宅邸前的一座照壁或舞臺上的一道幕布,從而給欲進繁復幽深府第或欲知扣人心弦故事的人們制造了一種懸念。古村人深諳“欲露先藏、欲顯先隱”的道理,巧妙地運用地勢和植被的特點,不著痕跡地營造出了“人到橋頭才識村”的效果——這是自然的造化,也是人的匠心!
一座看似普通的小橋,不惟起著扼守古村的咽喉作用,還有著如此神奇的效果,不由令人刮目相看。只見這是一座由3塊長約6米的巨型條石平鋪而成的石板橋,條石系純色青石,材質上乘,鑿制規整。由于年深月久,橋面已被腳掌摩擦得光潔锃亮,幾道鐵鈷轆輾軋而成的車轍仍清晰可見。朋友見我對小石橋饒有興致的樣子,道出了更深的玄機——
原來,小石橋在最初設計時,其寬度在容納下一輛馬車或一頂轎子的基礎上,稍有余裕;而橋前道路七十度的轉彎也是特意設置的,另有深意存焉——有了這樣一個急轉彎,再加上這樣一座寬窄適度的石橋,無論是坐轎的文臣、騎馬的武將,還是乘車的商賈,到此都不得不減緩速度,小心翼翼,無形中產生一種戰戰兢兢、誠惶誠恐的怵惕心態,從而不自覺地暗合了簡溝人的設計初衷:任何人等,到了石橋,即預示著到了簡家大宅的門口,必須保持謙恭、謹慎、嚴整、端凝的態度。
由此,令人想起封建時代重臣顯宦門前樹立的“文官下轎、武官下馬”的警示碑。簡溝古村前的彎道和小石橋,不僅與其有異曲同工之效,又避免了淺露張揚之嫌,且更去除了僭越犯上之忌。
在簡溝周遭的十里八鄉,歷來流傳一句俗語:“簡溝橋上走一遭,常人也要能(“能”,聰明的意思)三天。”望著秋日里潺湲的溪水,我在橋上盤桓良久,心中默默祈愿,自己也能因此變得聰慧穎悟一些。
簡溝人以家門口看似不經意的設置,含蓄幽婉、不動聲色地表現了其非同尋常的聰明才智。這個古老的村落,端的有著怎樣復雜微妙的背景?盛傳中的簡家大院,究竟有著如何宏大鋪排的規模?明清幾百年的歷史中,又孕育了哪些聲望卓著的人物?懷著虔敬的心情,帶著探究的欲望,我和朋友跨過石橋,向古村內走去……
踏進古村,忽然有一種恍兮惚兮的感覺,仿佛時光在慢慢倒流,一直回溯到了明清時代,身體也好像處于一個陌生離奇的所在。目光所及,峰岫、山巖、板橋、清溪、茂林、修竹、村徑、石階、古廟、老宅,一景一物,一草一木,都給人一種高邁古雅、超凡脫俗的印象,猶如來到了沈周、唐寅、仇英、文徵明等明清畫家山水畫的氛圍里,又恍如進入了張岱、李漁、沈三白等明清文人小品文的意境中。甚至連古村內飄蕩的空氣、吹拂的輕風,都透著悠久、古樸的氣息……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一個從溝口看起來布滿農田、長著莊稼的極其平常的小山溝,里邊竟別有洞天,云蒸霞蔚,氣象崢嶸。這是里外迥然不同的兩個世界,看似其貌不揚,實則懷瑾握瑜,腹藏錦繡——正所謂大象無形,大音稀聲,大巧若拙,大智若愚!
在封閉保守的明清時代,這種含蓄內斂、藏形匿影、不露鋒芒、韜光養晦的做法,可否是簡溝人為防叵測之目、叵測之人,而為自己特意著上的一種偽裝、一種涂層、一種保護色?
位于溝谷盡頭的簡溝古村,背倚青山,溝底環繞著一條形如玉帶的溪水。村前有一低矮的山梁橫亙,酷似桌案,唯東邊向外敞開著。依中國傳統的住宅風水理論——“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的格局,古村右邊似乎缺少了重要的“龍砂”。然而,這個看似致命的缺憾,卻成了古村最大的看點!大自然在造就這個風水寶地的時候,故意在放置龍砂的地方畫龍點睛般布下了一眼清泉——一眼水量極其豐沛的涌泉。在民間,“泉”與“龍”似乎有著不解之緣——難怪很多泉都以“龍”冠名,如:“黑龍泉”、“白龍泉”、“青龍泉”、“烏龍泉”、“黃龍泉”等等。而簡溝的這眼泉,有著一個更加豪邁大氣的名字——“金龍泉”。金龍泉,這一潛形隱身的龍泉,不僅完善了簡溝的絕佳風水格局,而且造就了方圓百里內絕無僅有的水木清華的勝景。
夏末初秋的陽光,依舊烤灼逼人,置身陰翳蔽日的金龍泉邊,剛才還汗水涔涔的我們,燠熱頓消,神清氣爽。泉邊的柏樹、楸樹、銀杏樹、皂莢樹、冬青樹,或蟠曲,或兀立,或仰挺,其姿容儀態,風骨氣韻,都顯得不同凡響、超然出塵。也許金龍泉邊林木蓊郁、古柏森森吧,自古它就有著一個詩意盎然的名字——“柏泉”。一泓泉水自蒼苔蒙茸的泉池里汩汩流出,順著由墨玉般條石砌就的長長渠道,流向不同的功能區,可飲用,可濯洗,可浣衣。旁邊一鏡鑒般的半畝方塘上,綠荷田田,風致迷人,三五只白鵝或曲項高歌,或游弋追逐。最讓人流連駐足的,是泉下那片周遭地區十分罕見的竹林,蒼翠葳蕤,勁節挺直,亭亭玉立。林內鳥鳴清脆悠揚,婉轉悅耳,襯得這里越發清幽靜謐。“竹深留客處,荷凈納涼時”。案牘勞形、俗念糾結的我,不覺心曠神怡,心底澄明,寵辱皆忘。遙想明清時代,風流儒雅的簡家士子們,把這里當作心靈的憩園,或松下彈琴,或月下吟詩,或林邊聽蟬,或荷塘觀雨,或泉池洗硯,或竹林對弈……
其實,在簡溝人心目中,這片偌大的竹林,不僅是一道美麗的風景,它還有著更深的寓意和更重要的擔當。“竹報平安”!竹子,歷來都是門前宅旁有祥瑞象征的一種植物。文人雅士們更是愛竹成癖。蘇東坡就稱:“可使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簡溝的竹林,恰恰處于溝谷的出口,更起著藏風聚氣的重要作用。簡溝的出入路徑寧可筑在前面起伏的土崗上,也不修在平坦的溝谷內,就是防止風水、財氣外溢外泄。“簡不離竹”,“無竹不成簡”,“簡字頭上頂著竹”。以“簡”為姓氏的簡溝人,愛竹,植竹,護竹,可否還隱藏著一種深深的玄機?
三
明代萬歷年間,山西大批移民遷往河南,簡氏三兄弟簡士龍、簡士虎、簡士鳳,攜妻帶子,從山西省洪洞縣大槐樹下出發,一路顛沛,來到淅川,卜居于這條三面環山的小山溝。自此,簡姓人家繁衍生息,瓜瓞綿綿,逐漸繁茂興盛起來。至清代乾隆年間,簡氏家族已發展成為富甲一方的名門大戶。規模宏大、布局嚴謹、結構巧妙、工藝精良的簡家大院,即形成于這一時期。它依山就勢,隨形而變,三進院落按地勢自然分為三級,級級升高。前后、上下、正偏院落,尊卑有序,聯系緊湊,渾然一體。整個大院與周圍的山巒、幽溪、清泉、水塘、綠樹、翠竹、煙嵐、霧靄自然融于一起,儼然一幅古樸雅致的水墨畫卷……
據朋友介紹,鼎盛時期的簡家大院,門樓、廳房、廂房、堂屋、裙屋、學屋、書房、花園、倉廒、馬房、碾房等,設施完備,一應俱全。五脊六獸,雕梁畫棟,崢嶸巍峨,繁復幽深,既是一個富商巨賈之家,又是一個詩書簪纓之族。
從如日中天的乾嘉盛世,到氣息奄奄的動蕩晚清,簡家大院經歷了自繁榮輝煌到式微衰落乃至消亡殆盡的命運遭際。民國三年(1914年)春天,一支被稱為“白朗”的武裝力量經過淅川,以劫富濟貧的名義,搜掠了簡家大院,并將其付之一炬。結果除了一座廳房和兩座廂房幸免于難外,其余都化為灰燼!深藏于溝谷之中的簡家大院,仍然由于“木秀于林”而招來摧折之風。
簡溝人怎么也沒有想到,這個山花爛漫的春天,卻成了他們家族歷史上最寒冷凜冽的冬天!
站在民國初年幾乎被兵燹焚毀的簡家大院前,從殘存的門樓石階,僥幸保留的廳房、廂房,古風猶在的中院角門,遺跡模糊的房屋基石,我們仍然可以想象當年這里的鋪排場面和盛大氣象。
石頭,一組散落在大門前不同方位的不同功用的石頭,引起了我的濃厚興趣——
兩根拴馬樁和一座雕著花鳥、祥云圖案的上馬石,落寞地躺在一隅,周圍長滿了青草。然而,這座今天被棄之不用的上馬石,當年卻是簡家地位和財富的象征。其上,不知疊印復沓著簡家多少代主人的足跡。在踏石上馬的瞬間,豪氣頓生的簡家人,產生了多少建功立業的雄心壯志?
一盤石碾寂然無聲地臥著,大概在回味當年吱吱呀呀碾軋糧食的動聽聲音。這盤曾碾軋過中原高粱、谷子、蠶豆、豌豆和江南稻谷的碾子,托載了簡氏家族的饔飧生活,也滾動了明清時代的漫長歲月……
尤其是那只閑置路邊的青石馬槽,長有丈余,精鑿細刻,工藝精湛,令人嘆為觀止。正面浮凸著的菱形圖案上,鐫刻著“皇清咸豐元年淅邑回龍順興成記”的字樣,書風渾穆,刀法圓熟。一只重在實用的馬槽,竟同時兼具著審美功能,簡家的煊赫富有,于此可見一斑。從中,我仿佛嗅到了青草、飼料的氣息,聽到了馬打響鼻的聲音。“順興成”,一個商號的名稱?!雍正、乾隆年間,以經商而發跡變泰的簡家人,其商鋪設在哪個通都大邑、埠口碼頭?經營貨殖的,是絲綢?布匹?藥材?食鹽?抑或山貨?
一組看似無言的石頭,卻向人們昭告著簡家當年裘馬揚揚的生活和爵祿赫赫的地位……
在磚、木、石結構的簡家大院,石頭給人的印象深刻而震撼。門樓前的石階、石欄板,角門下的石門檻,建房的根基石,砌墻的壓墻石,排水溝的蓋板石,以及石桌、石凳、石盆、石臼、石水池等,無不采用上乘的青石,棱角分明,中矩中矱,其打制刻鑿的工藝要求,簡直到了苛刻的程度。當年,這些石材的開采和鑿制,工匠們不知耗去了多少心血和汗水!——所有這些石頭,都留存著明清時代的豐富信息,隱秘記載著簡氏家族的滄桑歷史。
沿青磚甬道進入保存完好的廳房,這里是簡家主人招待接見賓朋的重要場所。后墻正中的上方,當年懸掛著一金字匾額——“高翔云路”。可惜“文革”期間上面的題字被毀掉了。據說,這塊匾額系道光年間朝中某個重臣為簡承先所題。可見,簡家當時之非同尋常。一座雕花的屏風靜靜地立在后門前,遮擋住了窺視后院的視線。同時,也遮擋住了發生在家庭內部的兄弟鬩墻、夫妻齟齬、婦姑勃谿,使得這些家丑免于外揚。屏風后面的宅院深處,我猜想,當年也發生過“待月西廂”、“題詩梧葉”、“寄情鮫帕”之類的浪漫故事吧?
后院,天井,一株清代的桂花樹,在青磚鋪設的地面上,篩下斑駁的秋陽。我良久地佇立著,恍如置身夢境。側耳諦聽,仿佛有老爺蒼老沉悶的咳嗽聲、公子慢條斯理的說話聲、小姐微弱嬌柔的燕語鶯聲,隱約傳來……左廂房的西山墻上,當年繪有一壁畫,被稱為簡家大院“一絕”,惜乎“破四舊”時遭到鏟除。而今,從那漫漶的色彩中,不僅能依稀讀出它昔日的絕妙風采,還能讀出簡氏家族當年的繁盛景象。
院落一角,我偶然發現一方打磨光滑的石頭,其脊面上正楷鐫刻著“本支百世不易”的字樣。從句意分析,這應該是簡家祠堂一副楹聯中的上聯。而鐫刻下聯的那方石頭,已不知所終,我猜想應是“祖豆千秋□□”之類。“本支百世”一語,出自《詩經·大雅·文王》。一副殘缺的楹聯,隱隱透出了立祠之人學問之淵博豐贍。早在雍正或乾隆初年,一位飽讀詩書的簡氏先輩,就用五言絕句的形式預定了其后二十代子孫的輩分:“榮國先林永,書廷壽世昌。宏文廣宇宙,俊業重朝堂。”這位先輩,大概是一位有宏闊抱負且對子孫充滿美好期許的豪放派詩人吧?簡氏家族歷來注重教習,特在幽靜一隅辟“學屋”四間,延請塾師執教,所有子女都必須在此接受嚴苛的儒學教育。
因而,簡氏后學中總是鴻儒輩出,名士相繼。“群英攀冕”——從簡家后人至今珍藏的這塊清代匾額中,我們仍能想象簡家士子們懸梁刺股、朝乾夕惕、焚膏繼晷、兀兀窮年的樣子。他們歙硯磨穿,韋編三絕,以求金榜題名,封官進爵,進而建功立業,榮光耀祖……
作為一個吟誦成風、科名相繼的書香門第、詩禮之家,書房,自是簡家大院里最為涵芬、風雅的地方。“雨過琴書潤,風來翰墨香。”“一簾風月王維畫,四壁云山杜甫詩。”在這間書房的前面,植著一株梅樹。當年,坐在桌前的書生,透過窗牖便能看到這株清雅俊逸的梅樹,既悅目愉心,又陶情冶性。而今,這株從當年枯萎的老梅根部長出的小梅樹,已亭亭如蓋矣。它,應該是簡家某位風流儒雅的書生,在意興盎然之時,精心填寫的一首《一剪梅》或《卜算子》吧……
一套具有130余年歷史、至今保存基本完整的木刻版線裝十卷本《康熙字典》,紙頁暗黃,邊角磨損,兀自散發、流動著來自清代的書香、墨韻;其繁體豎排的字里行間,猶留存、疊印著簡家代代士子們考覽披閱的手溫、目光。十卷本的《康熙字典》,堆積起來,就是一座具體而微的漢字山岳;鋪展開來,猶如一個蒼茫浩瀚的知識海洋。從中,我仿佛看到了簡家士子們奮力登攀、泅渡的身影……
初秋的陽光,照在簡家老屋爬滿蒼苔和長著瓦松的瓦上。瓦,薄薄的嘴唇,在向蒼苔和瓦松這些凝固的時光,喁喁私語著什么?——明朝的風雨、清代的霜露、民國的冰雪?
灰褐色的磚墻上,殘留著風剝雨蝕的道道印痕。它們也是滄桑歲月刻在老屋額頭上的條條皺紋吧?每一條皺紋里,都應該有一個生動曲折的故事。
廂房內的一個墻洞里,放著一只小巧玲瓏的青花瓷罐,據說是當年簡家某位少爺專門用來盛放蛐蛐的。其內,裝著蟲唱,裝著童趣,裝著清代田間泥土、雨水、露珠、青草和莊稼的氣息,也裝著清代中期至今大約三百年的光陰……
去年掛在老屋檐下的一串串玉米,在秋陽下仍熠熠閃光,為黯淡、沉悶的古宅添得幾許生動、亮麗。“宣統那年的風吹著,吹著那串紅玉米……在記憶的屋檐下,紅玉米掛著。”宣統那年的風,會從百年深處吹來,吹拂這掛在清代老宅屋檐下的串串玉米嗎?但它帶給人的不是牽掛和憂郁,而是世事的滄桑和歷史的浩嘆!
后院角門中,坐著一白發皤然的耄耋老人。他,老宅嘴里一顆松動的門牙,在慢慢講述著關于時間的故事?看著這位老人,我的心中不禁生出“白頭宮女說玄宗”的絲絲悲涼……
在簡家大院內盤桓、沉吟,我想,簡家大院三百年榮辱興衰沉浮的歷史,可否是清朝社會的一個縮影?從中,我依稀看到了一個封建王朝遠去的背影……
四
明代以降,尤其是清代,簡溝,這個偏僻的小山村,聲名鵲起,四方傳揚。究其緣由,不惟別具幽趣的自然勝景,更由于其孕育了許多非同尋常的人物。
簡桂林(1849—1920),字子丹,號柏泉,家學淵源,天資聰穎,自幼勤勉好學,文章冠絕同儕。赴闈應試,頗為順遂。光緒八年(1882年)中壬午科進士,時年33歲。在明清兩代的淅川,實屬鳳毛麟角。曾官至五品,嘉謀善政,深受百姓擁戴。中年以后,辭官退居鄉里。
簡桂林入仕時,正值風雨飄搖、江山動蕩的季清時代。置身險惡腐敗的官場,面對岌岌可危的局勢,他縱有報國之志,卻無回天之力。于是,他想起了幽謐寧靜如桃花源般的家鄉,想起了家鄉的山巒、溪流、蒼松、翠柏、清泉、竹林……簡桂林以家鄉的“柏泉”(金龍泉)為號,除了對故園山水情有獨鐘外,是否還有著蟄伏、潛隱的深意?
退隱后的簡桂林,在家里設立庠序,聚徒講學,門生遍及淅川、內鄉兩縣。家住淅川鸛河岸邊、官富山下,名傳遐邇的“父子縣長”全子介(民國時期曾任河南省禹縣縣長、省財政廳廳長、省議會議員)、全伯慈(民國時期曾任河南省確山縣、唐河縣、鄭州縣縣長),年幼時都曾慕名投其門下,親承謦欬。他們在簡桂林的悉心教誨下,澡雪精神,燃荻夜讀,終成滿腹經綸的飽學之士……
設立杏壇,招收門徒,傳道、授業、解惑,培育人才,造福桑梓,對于辭官而不失志的簡桂林而言,大概是報效國家的另一種方式吧!
光緒二十年(1894年)仲冬月的一天,薄雪初霽。簡溝古村內的蒼松翠柏,愈發蔥蘢勁挺;蜿蜒的小溪,穿過村前的青石小橋,戀戀不舍地繞過竹園,向前淌去。簡桂林的“進士第”內,高朋滿座,勝友如云。這是簡家喜氣盈門的吉日良辰,眾多達官顯貴如都司(清代四品武官)、翰林院待詔、待漏司祿、訓導、吏部候選知縣(舉人)及監生、增生、廩生等儒人雅士,共同“恭賀大貢元子丹簡老先生榮膺壬午科歲進士并令郎花燭鴻禧”,并奉呈“光寵梓里”匾額一幅——這是對簡家家庭喜事的慶祝,更是對簡桂林“立功、立德”、福澤鄉里的旌表!
執教之余,簡桂林握槧懷鉛,面對朝霞夕暉、煙嵐霧靄、明月清風、山水田園、花草樹木,寫下了許多歌詠家鄉的詩篇。暮年,居中原村野、處江湖之遠的他,常常枯坐書房,或獨立中庭,任目光、心思走出簡溝,走出周圍的重巒疊嶂,投向江山社稷、黎庶蒼生……
對于他,國運危殆,民生疾苦,是心中永遠的疼!
簡永泰,簡桂林的堂侄,一個出生于光緒年間、名字令簡溝方圓百里內的人們如雷貫耳的人。
此人燕頷虎頸,器宇軒昂。自幼尚武,練功不輟。據說他膂力過人,能輕易舉起100公斤的石磙,并將其從打麥場的一端拋向另一端。還能舞動150余公斤的屋檁,使其在頭頂上旋轉如飛。他十分崇敬三國名將關羽,并心慕手追,摹仿打制了一把重60公斤、長一丈有余的青龍偃月刀,特制了一張用200石的力量才能拉動的強弓,還不惜重金購買了一匹棗紅色的高頭大馬。不分寒暑,無論晴雨,每天早晨,他聞雞即起,跨馬蹬鞍,腰掛弓箭,手持青龍偃月刀,到村外苦練本領。每次過了村口的青石橋,他雙腿一夾,棗紅馬便風馳電掣般奔跑起來。鐵蹄噠噠,整個五里長的簡溝都清晰可聞;馬鳴蕭蕭,聲震長空,驚落了天邊的一顆顆星子,也驚醒了林中宿鳥、田間昆蟲的一夜清夢……后來,人們就把簡溝前面的這條“花楝樹嶺”改為“跑馬嶺”,將簡溝入口處的十里平川稱為“跑馬場”。
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終于練就了一身超強的本領,跨在馬上,揮動青龍偃月刀,竟達到了運刀如風、水潑不進的境界。
但武藝高超的簡永泰,并非性情魯莽、胸無點墨的一介赳赳武夫。出身于儒商家庭、書香門第、簪纓之族的他,自幼就受到儒學的沾溉濡染,熟讀經書,勤習書法。他似乎對音律有一種天賦,深諳“宮、商、角、徵、羽”的微妙。習武之余,經常彈撥一種叫“三弦”的樂器,天長日久,竟漸臻化境。
有一次,他到南陽府應試,住在一客棧,偶遇一曲藝名角。在演唱過程中,三弦突然斷了一根,他竟堅持用剩下的兩根弦出色地伴奏到曲終,博得了這位名角的由衷嘆服。三年后,這位南陽府的名角竟舟車勞頓,到地處偏遠山區的淅川簡溝尋訪故友,聲稱簡永泰是其遇到的藝術最為精湛高妙的琴師。二人相互切磋,高山流水,惺惺相惜,遂結成至交。
簡永泰對家居生活非常講究,珍愛家中的紅木家具甚至到了勝似生命的地步。他似乎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潔癖,家中陳設、器物總是一塵不染,尤其是桌椅,更擦拭得如鏡鑒一般。
然而,對于允文允武的簡永泰,最大的心愿是云起龍驤,躍馬橫刀,成為國家楨干、民族棟梁。無奈清廷腐敗,列強入侵,內憂外患,國運衰微。他縱然懷揣一顆雄心赤膽,縱然練就一身絕世武功,也只能仰天長嘯,拊膺喟嘆!
歲月不居,時節如流。晚年的簡永泰常常產生幻覺。在他的眼中,門前起伏的山巒就是聳動的馬背,彎曲的小河就是一張弓,而跨河進村的道路,就是一支搭在弓弦上的箭。于是,他禁不住喃喃自語:“廉頗老矣,尚能飯否?我,還能跨馬揮刀,挽弓搭箭嗎?”
但是,畢竟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壯志難酬、報國無門的簡永泰,只有攜著三弦琴,惘然愴然來到金龍泉邊,轉軸撥弦,把滿腹憤懣,化為一曲激越琴音,彈與蒼松、翠柏、綠竹、群鳥,并托付白云、清風、溪水、幽泉,將一顆丹心、一腔碧血,捎向遠方……
簡溝,現存160年左右的古宅6座、古屋50多間,都是從300年左右的簡家大院異爨分居而出的,是名副其實的古村落。建國后,尤其是新時期以來,這塊風水寶地,文脈綿延,弦歌不絕,產生出很多優秀人才。他們之中,有的浮槎東渡,留學于日本;有的遠涉重洋,深造于加拿大……
簡溝,一個言簡意賅、語簡意豐的地方;一個名稱簡單、簡約、簡樸,而內蘊廣博、深刻、厚重的古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