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宜才,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省書法家協會會員。從事文學編輯工作20余年,被評為山東省十佳出版工作者。曾任故事大觀雜志社社長、主編,編審;后任濟寧市文聯副主席,現任濟寧市作家協會主席。出版小說集《暮色》,獲濟寧市太白文藝創作獎二等獎。在《中華散文》、《散文選刊》、《時代文學》、《山東文學》、《大眾日報·豐收》等報刊發表散文多篇,散文《二叔》被中國作協收入《1997中國散文精選》,隨筆《血色小紅山》獲中國散文學會新視野杯全國文學征文一等獎、喬羽文藝獎。
在我的博客里,偶然發現了一個叫柏祥偉的來訪者。點擊回訪,發現是泗水縣的一位已發表過多篇小說的文學青年。出于個人偏好和工作的需要,遂做了進一步了解,才知道這是一個下崗后自謀生計的青年,業余愛好文學,從事小說創作。幾年間,市文聯、市作協對這個業余作者給予了格外的關心和扶持,此后亦引起了省作協的關注。柏祥偉不負眾望,一批中短篇小說陸續發表,在小說結集出版的同時,小說新作《羊的事》被《小說選刊》和《新華文摘》轉載,創作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取得了令人欣喜的成績。
我們知道,隨著現代化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如火如荼地展開,中國的鄉村已不再是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鄉村社會傳統的生產、生活方式的封閉性和穩定性不可逆轉地被打破了。那么,中國的農民在這場潮水般的現代化進程中,又會經受著怎樣的沖擊,那許多游弋于村街上的心靈,又會經歷著怎樣的震動、陣痛和嬗變呢?這時,我們欣喜地讀到了柏祥偉的中短篇小說集《無故發笑的年代》。作者以富有張力的語言和含蓄蘊藉的敘述方式,敘寫村街的生存狀態,為鄉村普通百姓畫像。作者似乎在不經意中隨便領起一個話題,就能跟鄰居們聊起村街人過日子的那些事,這些日常生活中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瑣事,在柏祥偉的娓娓敘述中,卻津津有味,逸趣橫生。我們跟隨作者游走在村街上,似乎也在東鄰西舍間串門,與老少爺們兒聊天,結識著一個個游走在村街上的富有鮮明個性特征的農民形象,在不知不覺中,我們便走進了村街人的心靈之中。作者好像在有意識地摹寫一部村街的心靈史。
在這部小說集里,作者對現代鄉村百姓的生存狀態給予了較多的關注,描摹當下生活的作品占絕大部分,這些作品較為生動地燭照出現代化進程中普通百姓心境的躁動與嬗變。是的,在柏祥偉的筆下,我們看到的,早已不是趙樹理、柳青抑或浩然所塑造的農民形象,中國農民隨著時代的腳步走到了二十一世紀的今天,已經開始與現代市場意識和價值觀念親密接觸,已然呈現出了一種嶄新的面貌。
《西瓜熟了》塑造了一個完全新型的農民楊和平,他頭腦靈活,有市場意識。但他又不是一個鉆到錢眼里、完全冷血的致富動物,在他的心中,一車西瓜不算什么,念念不忘的倒是他與出租車司機的友誼,是想方設法為暗戀多年的女同桌做點什么,在這里我們認識了一個重情重義、可親可愛的青年農民。毅然決然地選擇離開土地,走進城市打工,是目前眾多農村青年的生存狀態。打工仔的生活里,又有著怎樣的辛酸、苦痛和彷徨呢?在《木梳子》里,寫了有些另類的打工仔白皮,寫了他的漂泊和無奈;還寫了做小保姆時被奸污繼而淪為賣淫女的小米無助的悲劇人生,以及白皮與小米的交往和友誼,讀來心生沉重。在這篇小說里,木梳子作為白皮母親留下的遺物,作者賦予了它極強的象征意義,它象征著善良偉大的母愛,象征著人類美好純潔的情感,而白皮和小米對木梳子的尋找和占有,正暗示了即便是在苦難無助甚至是骯臟的生存環境里,人類美好的天性依然不會泯滅。
情感生活是最能清晰地折射人類心靈的一面鏡子,因而柏祥偉的筆觸往往深入到人物的感情世界里,尋幽探秘,做一番細致入微地描摹。《結婚照》描寫的愛激動的農村中年婦女韓梅花,并沒有被沉重的生活所壓垮,始終還保持著一點小浪漫。她珍藏著多年前的結婚照,也珍藏著與丈夫大半輩子純樸真誠的愛情。她在進城賣香椿芽時,還計劃著順便把保存多年的結婚照進行翻新、放大,然后像年輕人一樣,懸掛在臥室里。可是,在城里偶遇當年在她們村包隊的干部,說起多年前村里的一次捉奸,并透露與那個寡婦有染的可能是她的丈夫。頓時,韓梅花心中感情的波瀾被攪翻起來。當回到家中,面對孝順懂事的兒女們,撫摩著翻新放大的結婚照,韓梅花漸漸釋然了,她以一個農村婦女的質樸和豁達,平靜了心中的波瀾,撫平了內心的褶皺,日子還要有滋有味地過下去。《翩翩起舞》則敘寫了新一代農村青年男女的愛情婚姻觀念,小艾和同班同學李連成自由相戀,卻遭到了父母的強烈反對,原因是李連成既不能種莊稼又不會做生意,他們反倒看中了南鄉販鴨蛋的劉二虎。在這場婚姻的拉鋸戰中,通過激烈的對立和沖突,我們看到了兩代人婚戀觀念上的差別,顯示出新時代的農村青年看重感情、輕視物欲的嶄新理念,有著鮮明的時代印記和進步意識。在村街上走著的鄉民,表面沉默寡言,說話木訥笨拙,但其感情世界卻深沉而豐富,在感情方面,其蘊涵之厚重,忍耐力之頑強,有時達到驚人的程度。《扎紙馬》即是描寫這種深沉厚重感情的成功之作。韓梅花的男人去世了,而在二十多年前即深愛著她的那個幫工李平安又出現在她的面前,一聲不響地在幫著她一起為死去的人扎紙馬。在整個扎紙馬的過程中,一個沉默寡言的老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濃得化不開的愛盡在不言之中。而韓梅花對這份濃重的愛,表現出了既不接受、又并未嚴詞拒絕的矛盾心態。兩個人的感情微妙而含蓄,特別是李平安的愛情,既沉重飽滿,又隱忍不發,作品具有較強的藝術張力和激蕩心靈的震撼力。
《友誼說明書》則試圖在詮釋人類的另一種高尚可貴的感情——友誼。可是,此時我們看到的友誼卻已經變味兒了。王文昔日的好朋友楊志做生意發了,成為市里小有名氣的企業家。身家的變化帶來了地位上的差距,隨之而來的,便是感情上的變化,王文幾次拜訪昔日好友而不得。在這個商品經濟不斷發展的時代,人們的思想觀念、價值取向,似乎都在作著某種調整,真摯的友情已經無法保持得長久些,世態的炎涼,感情的淡漠,也好像成為了社會轉型期不可避免地要付出的代價。但作品通過兩個孩子即王文和楊志的兒子純真無邪的友誼,對成人世界里的冷漠和虛偽給予了辛辣的嘲諷和鞭撻,也給出了作者堅信真摯友情的鮮明態度——這也許正是作者對友誼的真正說明。
在追溯歷史、刻寫村街人已逝的生活時,作者也是在現代意識關照下的重新審視,帶著鮮明的時代特色和作者極具個性化的新的詮釋。《陳年的菜刀》是小說集里為數不多的寫歷史題材的小說之一,作者通過一把陳年的菜刀,回溯歷史,鉤沉鄉村生存中那曾經的心路歷程。作品講述的是抗日戰爭時期村街上的故事,這段發生在半個多世紀前的往事,本身倒沒有什么新奇之處,說的是八路軍游擊隊員借鑒朱元璋殺韃子的傳說故事,在月餅里藏著“月圓夜,殺鬼子”的紙條,發動百姓切掉據點日本鬼子腦袋的故事。但對這個不新鮮的題材,作者卻給出了全新的解讀。作者用大量的筆墨,刻畫了一個不一樣的日本兵石川,這個被迫卷入戰爭的日本青年,不愛吃老百姓的雞,卻喜歡中國的書法和古典文學,還深深地思念著遠在家鄉的戀人。據點里其他四名鬼子的腦袋都切完了,此時,菜刀握在手里,石川正在酣睡,要不要按照游擊隊員的安排,切掉石川的腦袋,這成了一個問題,負責殺掉石川的劉大厚和“我爺爺”猶豫了。劉大厚說:“石川這人還不錯,我二閨女發熱鬧病的時候,他還給過我兩片西藥,你說,我們砍了他,他爹娘還不得哭瞎眼啊!”最終,這兩個老實忠厚的農民,放走了石川。在那個血雨腥風的年代里,我們還是感受到了一絲溫情。至此,我們也再一次追溯并重溫了中國農民善良厚道的傳統天性,無論什么時候,他們都能做到善惡分明、除惡揚善。劉大厚這句看似平常的話,正是中國農民這種天性的最真實、最準確、也最深刻的寫照。
還有幾篇小說,作者是在現實與歷史的閃回交錯中,推演村街人微妙而復雜的心靈空間的。《糖》就是其中較有分量的一篇。這篇小說寫得厚實而灑脫,顯示了作者駕馭題材、編織故事、運用語言的才華。作品以“我”的出生作為敘事的鋪墊和背景,在這一極盡鋪排和渲染的背景上,巧妙地運用一把喜糖作為貫穿始終的道具,引出并成功地塑造了香草奶奶、貨郎和“我爺爺”三個個性鮮明的人物形象。香草剛剛完婚,丈夫長銀就被抓壯丁上戰場打仗,從此音信全無,后來聽說丈夫去了臺灣。而香草奶奶在漫長的等待和期望中度過了二十六年,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為丈夫繡鞋墊,每年一雙,二十五雙鞋墊整齊地碼放在一個樟木箱子里。其實那個經常賣給她絲線、搖著撥浪鼓走村串巷的貨郎,正是與香草丈夫一起被抓并在一起打仗的人,他親眼目睹了長銀在戰場上飲彈而亡的過程。長銀臨咽氣的時候,囑咐他轉告香草,叫她不要再等他,另找個人過日子。可是,面對滿懷希望、苦苦等待中的香草,貨郎卻不忍心開口道出實情。“我爺爺”對這個本家嫂子,貨郎對這個生死弟兄的遺孀,其實都在盡著暗中保護的責任。兩個男人不可避免地發生了誤解和沖突,最終貨郎不得不將實情告訴了香草。于是,一夜之間,香草奶奶家失火,房子付之一炬,而香草奶奶也不知所往。在這個故事里,我們看到了兩個男人的善良、純凈和義氣。而那個在痛苦的等待中枯萎了青春年華的香草奶奶,對愛情的忠貞,對婚姻的堅守,以及對希望的期待,都令人扼腕嘆息,為之心酸動容。
《無故發笑的年代》寫兩個下崗工人的生活,確切地說,寫了他們的精神生活。這兩個國營單位的職工下崗后,生活沒有著落,一個養豬,一個悶頭寫小說。雖然生活艱辛,但精神卻并不空虛。他們共同追憶著少年時代崇拜的趕大集的說書人老卞,追憶那個貧瘠的年代發出的無故的笑,并產生了去尋找消失多年的老卞的沖動。作者對那個單純的年代,其實是懷著深深眷戀的,在這種深深眷戀的敘寫中,小說完成了對一種人生況味的追思,對一個精神世界的堅守。
通觀柏相偉的第一部小說集,有幾篇還顯得弱了些,帶著幾分稚嫩,這也是在所難免的。其原因是流于事件的敘述,挖掘還不夠深。還有的結構過于松散,如由幾個人每人講一個故事的形式,感覺通篇凝結不起來,離短篇小說凝練、嚴謹的文體要求還有距離。相信隨著創作技巧的不斷成熟,弱點會被克服。希望柏祥偉在小說創作的道路上堅持不懈地走下去,走得遠些,再遠些。
2011-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