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費羅(Henry Wadsworth Longfellow,1807-1882)是19世紀美國最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之一,創作了大量抒情詩、敘事詩、歌謠和詩劇。其詩作曾在歐美廣泛流傳,后來更是傳播到中國等亞洲國家。在朗費羅的所有詩歌作品當中,A Psalm of Life(一般譯為《人生頌》)可謂是其傳播最為廣泛、影響最為深遠的代表作之一,亦是其最早被譯介到中國的作品。
《人生頌》漢譯之事引起眾多中國學者的關注。他們或撰寫專文,或在專著辟有相關章節,對《人生頌》在中國的翻譯與傳播詳加探討。其中,錢鍾書所做貢獻當為最大。他撰寫了《漢譯第一首英語詩(人生頌)及有關二三事》一文,從清人方浚師所撰《蕉軒隨錄》中發掘出威妥瑪初譯、董恂潤飾的《長友詩》即為朗費羅詩歌代表作《人生頌》之漢譯。錢鍾書還認為,這首《長友詩》不僅是被譯成中文的第一首美國詩歌作品,更是被譯成中文的第一首英語詩歌作品。錢錘書此文發表之后,在學界產生了深遠影響。此后,學者們但凡要探討朗費羅詩作在中國的翻譯與傳播,大多無法繞過這篇論文。有學者甚至指出,《長友詩》乃是經由錢錘書之挖掘而得以進入學界視域,為世人所知。但事實果真如此嗎?恐怕不是。
錢鍾書查考《長友詩》的歷程
《漢譯第一首英語詩(人生頌)及有關二三事》先后發表在《抖擻》1982第1期、北京大學《國外文學》1982第1期與《新華文摘》1982第4期上,其改定本最早則收入香港廣角鏡出版社有限公司1984年3月初版的《也是集》,后來又載于上海古籍出版社于1985年12月初版的《七綴集》、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于19OTQzbVxk8ARtR50Pi0J9bA==87年11月初版的《詩詞翻譯的藝術》等書。
不過,《漢譯第一首英語詩(人生頌)及有關二三事》其實是錢鍾書根據他早年發表過的一篇英文文章大意而用中文重新撰寫而成(《也是集》,錢鍾書著,香港廣角鏡出版社有限公司1984年版,P21)。在1945年12月6日,錢鍾書在上海美軍俱樂部進行了一次英文演講,指出威妥瑪將朗費羅《人生頌》譯成散文,董恂又將其改為七絕,后載于《蕉軒隨錄》第12卷,而這便是第一首譯成中文的西洋近代詩(《錢鍾書散文》,錢鍾書著,浙江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P531)。錢鍾書的這份演講稿后來節譯成中文,以《談中國詩》為名,發表在1945年12月26、27日出版的《大公報》綜合副刊第19、20期上(《錢鍾書散文》,P529-539)。同在1945年,錢鍾書在《Chinese Year Book》(《中國年鑒》)第115-128頁上發表了Chinese Literature(《中國文學》——編者按)一文,亦在正文與注釋里提到《人生頌》是被譯成英文的第一首英語詩歌作品(《錢鍾書英文文集》,錢鍾書著,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5年版,P295),即載于方溶師《蕉軒隨錄》卷12(《錢鍾書英文文集》,P304)。到1948年,錢鍾書更是專門撰寫了一篇英文論文An Early Chinese Version ofLongfellow's“Psalm ofLife”(《朗費羅(人生頌)一詩早期中文版本》——編者按),發表在南京國立中央圖書館主辦的英文期刊Philobiblon(中譯《書林季刊》)第2卷第2期上(《錢鍾書先生與(書林季刊>》,張翔、方曙著,安慶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5期,P116)。而這便是《漢譯第一首英語詩<人生頌)及有關二三事》一文的基礎。其后,錢鍾書還先后在《槐聚日札》與《管錐篇》中提到威妥瑪與董恂合作翻譯《長友詩》之事。
綜上所述,錢鍾書最早是在1945年12月6日才開始提出,《蕉軒隨錄》卷12里收錄的由威妥瑪與董恂合作翻譯的《長友詩》其實就是朗費羅《人生頌》一詩之漢譯。但是,我們發現,在此之前大約18年的1927年,就已經有人解決了這個問題?!坝聍搿笔遣榭肌堕L友詩》之第一人
1927年1月29日出版的《語絲》第116期刊登了由署名“玉麟”的作者撰寫的《同治時長友詩之翻譯》一文。玉麟在文中提到,《清朝野史大觀》第10卷載有《英人威妥瑪長友詩》一文,而“長友”即為“Longfenow”之譯義,所謂“長友詩”即為A Psalm of Life一詩(《同治時長友詩之翻譯》,玉麟著,《語絲》第116期,P13-15)。
我們再查閱《清朝野史大觀》所載《英人威妥瑪長友詩》,發現盡管該文并未注明出處,但其內容基本上是節錄自《蕉軒隨錄》卷12所錄《長友詩》一文,僅按語部分頗有刪改(《清朝野史大觀4卷10清朝藝苑》,小橫香室主人編,上海書店出版社1981年版,P90-91)。
盡管如此,我們也可以知道,玉麟在錢鍾書之前約18年便已經向世人指出,威妥瑪與董恂合作,最早將朗費羅《人生頌》一詩譯成中文,后載于《蕉軒隨錄》卷12。只不過,玉麟只是就《長友詩》展開評論,所論較淺,其文并未產生什么影響。而錢鍾書卻縱橫古今、旁征博引,更給《長友詩》安上了“漢譯第一首英語詩”的名頭,在令讀者瞠目之余更使學界長期誤以為錢氏第一個察考出《長友詩》的來龍去脈。
《同治時長友詩之翻譯》一文署名“玉麟”,但這不可能是該文作者的全名或通稱,因為我們只查到一位名叫“玉麟”之人,生于1766年而逝于1833年,乃是滿洲正黃旗人,哈達納喇氏,字子振,歷任乾隆、嘉慶、道光要職。因此,“玉麟”應當是某位作者的筆名,而這位作者活躍于民國時期,曾為《語絲》投稿。
我們查到,除了《同治時長友詩之翻譯》一文,“玉麟”還曾在《語絲》第56期(1925年12月7日)上發表過《藍紙花籃》。此外,另有署名“丘玉麟”的作者先后在《語絲》第62期(1926年1月18日)、第74期(1926年4月12日)和第80期(1926年5月24日)上發表過《表姊》、《我們的女旗手》與《別泡子河畔舊?!啡恼?。那么,“玉麟”與“丘玉麟”是否就是同一個人?答案是肯定的。
“玉麟”在錄寫完威妥瑪譯詩原文之后寫道:“這倒是首似曾相識的美國詩人的詩。”隨后,他還對威妥瑪譯詩進行了簡要評析。這表明,“玉麟”對美國文學相當熟悉,而且其英文水平與翻譯能力均比較高。丘玉麟(1900-1960)字拉因,是廣東省潮州市意溪鎮人。他曾先后在嶺南大學(1921-1922)、北平燕京大學西洋文學系(1923-1926)就讀,至1927年7月畢業,獲文學士學位(潮州文史資料第22輯,2002年,P33)。既然是西洋文學系的畢業生,那么丘玉麟應當具有較高的西洋文學(包括美國文學)素養,而且其英文水平肯定不會低到哪里去。果然,我們查到,丘玉麟最早譯有童話《孔雀之王》,收入上海泰東圖書局于1928年初版、1929年4月再版的《彩虹》一書中。其后,他又譯有印度洛能斯何卜的《印度情詩》一書,由開明出版部于1930年出版。由此,我們可以推定,“玉麟”與“丘玉麟”確實是同一個人。“玉麟”乃是丘玉麟在《語絲》上發表文章時使用的一個筆名。
綜上所述,最早查考出《長友詩》即為美國詩人朗費羅(Henry WadsworthLongfellow)所作A Psalm of Life一詩漢譯的并非錢鍾書,而是丘玉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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