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40年代初,我在旅津廣東中學讀高中時,常在班上聽到談論我們高一級有個姓姚的才女。她的父親姚靈犀是個研究女人小腳的文人。當年我心中有個疑問,小腳有什么可研究的,為什么她的父親研究小腳?有一次和父親說起此疑問,父親笑著說,“姚先生是我熟人,很有學問,就是研究走了偏鋒,很遭人非議,等有閑我帶你去見見他。”不久,我便和父親同去拜訪姚先生。當時,他住在天津張莊大橋英法交界路近一條名叫義慶里的胡同里。見面后,他很健談,和父親談了許多話,其中不少有關《采菲錄》被社會誤解的話。臨別時,他還送我們一套《采菲錄))。后來漸漸從一些零星資料中,得知他的生平大概。
姚靈犀先生生于清光緒二十五年(1899),卒于1963年,原名君素,字袞雪,號靈犀,以號行。江蘇丹徒人,久居津門,以小職員兼投稿人維生。著述頗多,獨辟蹊徑,研究女子纏足史。當時囿于社會舊觀念,其研究頗受社會詬病。所著《采菲錄》、《瓶外卮言》、《思無邪小記》及《瑤光秘記》等,多與性學有關。我除了艷情小說《瑤光秘記》未獲閱讀外,其余都讀過。隨著讀他的作品,我也漸漸轉變對他的看法:這是一位博涉群籍,很有性格和獨有見地的人。
《思無邪小記》是有關性學資料的雜記,《瓶外卮言》是有關《金瓶梅》的研究著述,是上世紀40年代研究《金瓶梅》的專著,可能是這方面最早的一部。與當時上海曹涵美所繪《金瓶梅全圖》(未完成),南圖北書,兩相輝映,堪稱研究《金瓶梅》的雙璧。可惜,二人都遭遇坎坷,既為社會詬病,又受牢獄之苦,但卻贏來后世的流傳。姚著考證詳明,書中《金瓶小札》,為對《金瓶梅》書中語詞的詮釋,頗為業內學人參考,1989年11月天津古籍書店應讀者需求,特據天津書局1940年版影印發行。而姚先生的重頭著述則為《采菲錄》。
《采菲錄》是上世紀30年代姚先生在編天津《天風報》時的專欄名字,取自《詩經·谷風》:“采葑采菲,無以下體。”后將專欄積累的文章資料集成一書,即以專欄名名之。全書共6冊,分序文、題詞、采菲錄之我見、考證、叢鈔、韻語、品評、專著、撮錄、雜著、勸戒、瑣記、諧作、附載等類。其內容包含有纏足史料、品蓮文學、禁纏放足運動資料、政府法令、宣傳文字、時人心得種種,并附有大量照片和插圖,由天津時代公司印行。
《采菲錄》一問世,社會反響較大,有些新文人和所謂“正人君子”群起誅伐。有未認真讀其書,即誣姚先生有傷風化者。也有人認為這是一部研究風俗史的著述。姚先生也曾在《續編》自序里自我辯護說:“欲革除纏足之風,先宜知其史實。予之搜集資料,勒為專書,即此意也。”不幸前種勢力較強,于是姚先生始背罵名,繼入牢獄,成為“名教罪人”。但當年對此案就有不同傳說:有說是傳訊,有說是收監。據我父親說,姚先生被監禁過短時間,但一直沒有直接證據。直至近來,我在一份《人物春秋》雜志上,看到臺灣學者曹亞瑟先生所寫《兩個金瓶奇人的遭際》一文。文中寫道,臺灣一位柯基生醫生于2009年10月,在廣州參加“世界性學大會”時,曾披露姚先生所寫五言詩——《出獄后感言》。全詩較難找到,特錄全詩如次:著書謀稻粱,窮愁時仰屋。謂與世無爭,辛勤求果腹。逞筆作齊諧,涵毫研民俗。文工屢貴頭,戒止在纏足。婦女千余年,備受窗娘毒。痛楚深閨中,午夜聞啼哭。當其行纏初,纖纖由縮縮。迨至及笄時,刻意等膏沐。生蓮步步香,擬月弓弓玉。荔裳作品藻,笠翁有偶錄。我亦步后塵,千古接芳躅。同好稿紛投,圖影寄相屬。嗜痂竟成癖,海內成刮目。禍棗與災梨,斯文竟可鬻。勸戒雖諄諄,闡理關性欲。采菲成新編,卷懷恨不速。詎知風流罪,忽興文字獄。娥眉例見嫉,犴木橫加辱。罰鍰二百金,拘縶一來復。方知獄吏尊,始知環人酷。破產所不恤,斥金才許贖。慘苦誰敢呻,不寒見起栗。地獄佛云入,吾徒計之熟。獨怪賢士夫,察察如射鵠。敝帚自堪珍,醬瓿尚可覆。從此焚筆硯,不受長官督。漫恨受蝎磨,庸知非吾福。絕意擲毛錐,封侯聊自勖。
柯醫生在此詩后注稱:“近代名儒姚靈犀因著《采菲錄》,詳述纏足助性生活獲罪。西元1944年當金賽(美國性學研究開拓者)獲得企業捐助,專研性學時,姚靈犀因風流罪罰二百金破產,從此東西方性學研究進入消長分水嶺。”
姚詩將案情從研究動機、前人著述、得罪緣由、不幸遭遇以及決意棄筆等情節講得很完整坦誠,令人信服。而這位收藏家柯醫生,據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巴納德分校高彥碩教授2005年所著《纏足——“金蓮崇拜”盛極而衰的演變》一書中所說,“關于姚靈犀的資料,柯醫生的收藏無人能出其右”。(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年3月版)亦可證姚案確有其事,而姚氏也確有其詩。
《采菲錄》當年的命運,并未掩沒它在后世的影響。據同事某教授告訴我,姚案的幾十年后,天津一位頗有名氣的作家所寫的《三寸金蓮》,就是根據《采菲錄》的資料。我沒有看過這部小說,不知其是否提到了姚先生。前些年(我月工資600多元的年代),我聽說北京某拍賣行曾將此書拍出1700元,引起一陣轟動。我家的那一套《采菲錄》,因父母遺產全由三弟繼承,據說已不知下落。天津圖書館也只收藏了一套殘本。近幾年,很少有人提起過這套書,想來存世已較稀見。姚先生珍藏的金蓮想必也已蕩然無存。
事情已經過去70多年,姚先生逝世也近50年,是對姚先生的研究和《采菲錄》的價值重加議論的時候了,我估計會有較客觀的論定。纏足歷時千余年,婦女身心多受殘害。假如我們能親見祖母或母親所遭受的痛苦,應無不為之悲傷。至于有些無聊文人雅士,多以病態心理賞玩吟哦,那是將自己的歡樂建筑在他人痛苦之上,不足與論。即使有人同情纏足痛苦,也不過留之篇章,而能如姚先生那樣廣泛搜求,編制成書以警世、勸世者,實為難得。翻讀《采菲錄》全書,雖間及床第之事,但除自存意淫者外,絕讀不出其“誨淫”之意。此書保存匯集有關纏足之風俗史料頗豐,實為后世研究社會問題提了供參考資料。此書雖久未彰顯,然世上必有庋藏全本者。甚望出版界人士,能重印問世,為研究社會史、婦女史提供資料,并以見婦女千余年之痛苦經歷。至于姚先生之“金蓮”收藏,則已無法挽回,海內外即使有藏,也只不過少許標本式收藏而已,如今重加收集,已不可能,實屬歷史的一大遺憾。
姚先生以文字賈禍,晚景亦不順遂,但他有幸卒于1963年。若稍遲幾年,躬逢“文革”,姚先生必難逃此劫。幾十年來,很少有人有文論及姚先生和他的著述。我則認為姚先生既非風流罪犯,亦非無行文人,而是一位社會史研究者,文獻、文物的收藏家,是一位獨具只眼的學者。他是一個小人物,但他做了他認為應該做的事情。他承受了不該承受的苦難,即使他的著述中涉及“性”的問題,他也應被認為是性學研究者,至少應和張競生、劉達臨和李銀河等人相比論,給他的研究以應有的肯定。我期望有人研究姚靈犀先生和他的著作,我更希望姚先生的后人能提供有關資料,供研究者研究。
(本文編輯: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