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肯定是一次艱難的寫作。漫長的歷史,曲折的道路,艱苦的斗爭,再加上繁博的事件,以及關于歷史功過紛紜的評說,這樣的題目足以讓一般人望而卻步。但是詩人的使命驅使著他,一個驚天動地的偉大敘事召喚著他,他勇敢地承擔了。
詩人把這一曲當代最悲壯、最宏大、也最曲折的抒情長歌,置放在五千年古老文明的背景中書寫。他以詩人的情懷,以對中國綿遠歷史和燦爛詩歌傳統的熟稔,使這首長詩成為充滿詩情的“史的詩”和“詩的史”。他的歌唱嵌入了中國詩歌(包括《擊壤歌》和《詩經》、楚辭在內)的古老元素,使這部長詩更顯厚重和深沉。以此為起點,沿著詩歌的路徑前行,詩人用華彩的筆墨,渲染這一段用理想和鮮血、也用苦斗和勝利寫成的動人歷史。當然,對比中國數千年歷史長河中的那些刀光劍影,悲歡離合,這幾十年也只是短暫的一瞬,即使只是這一瞬,其間所經歷的艱難困苦,卻也是令人感慨唏噓的。
作者深知,《東方的太陽》雖然寫的是史,但首先必須是詩。他著意于使之通篇充滿詩的氛圍。許多同類的作品,往往因“史”而忘“詩”,他們滿足于羅列現象,忙于說事,而往往忘了詩的根本。詩的根本是什么?是“情”,而不是“事”,盡管那些事構成了史。但這是詩的史,詩的因素是極其重要的。譚仲池落筆之初就緊緊抓住這個根本。他重視的不是那些事件的過程,而是歲月中飄撒的那些花瓣。是這些美麗的花瓣構成了歷史的詩意和美。而這,正是催動和產生閱讀愉悅的根本。
一部詩寫的歷史當然要有對于歷史過程的深知和把握,但是所有這些“物質”都需要轉化為“精神”,所有這些“事”都需要轉化為“情”。詩人在處理這些歷史事件時突出地、而且是大量地使用了抽象化的筆法。許多具體的瑣碎不見了,而代之以彈性的、靈動的、能夠引發豐富聯想的“抽象”。頌歌始于“東方之夢”,這里有近代以來慘烈的和壯麗的歷史畫面,但詩人并不熱心于正面的演繹和展示,他巧妙地擯棄了可能顯得陳舊的言說,而把事實隱括在抽象的語詞中,從而極大地誘發人飛揚的聯想。
他寫陳獨秀和孫中山在上海共商國共合作,這原本是一件復雜的故事,而詩人卻出以簡約和跳動,他用的是:“烽火/血跡/煉獄/悲憤/刀痕/信念/理想/哲學 /忠信/堅勇 ”十個不連貫的單詞,避免了敘事的繁冗和板滯,而給人以廣闊的聯想空間。再如寫毛澤東在北大求索真理(找到了“火之源”):“這火是夢之花光/這火是愛之月光/這火是夜之燈籠/這火是生之黎明”。這些不同的“火”,都指代著通常說的“光明”,卻有著別樣的生動和鮮明。
作者積學廣博,資料豐富,視野開闊,信筆拈來,舉重若輕。他用語極精,選詞極美,笛中楊柳,燈下劍影,戈壁雕鞍,瑤臺艷香,章頁間充盈著優雅高貴的氛圍。長詩以“東方之夢”為首章,他寫中華遠古的文明,他寫近代以來的民族危難,筆墨簡約而含蓄,但又有巨大的涵括。在一章的小序中,他說:“我相信從古到今乃至未來,它曾經的輝煌、沉浮、悲壯、雄奇,它曾經的古典、雅致、風華、文化,它曾經的磨難、擔當、尋覓、探索,卻永遠都應是世世代代國人揮之不去的夢。”
也就在這一章里,詩人把傳統的、原本可能顯得肅穆的言說,出人意想地替換為“東方圣母的明眸”以及“一道比夢想更燦爛的彩虹”等顯得輕松的形容。由此可以看出詩人通過更替習用的詞匯而使文本平易親切的用心。更新穎的比喻來自他寫南湖會議的筆墨:
從這一天 這一刻開始
在世界東方 東方的中國
有世界上最大人群的最盛大的祈禱
一個創造光明的日出
從上面引用的“圣母的明眸”到這里的“盛大的祈禱”,可以覺察到的是,詩人為了擯除“熟語”、為了獲得“新意”所作出的勇敢的、可謂是超常的努力。
長詩謀篇謹嚴,立意精心,意象綿密,用詞鮮麗。他致力于在濃重的政治語境中“出語不凡”。他清醒地知道,這是詩,在這里,內容是服從于詩的表達的。正是因此,他十分注重敘述過程的詩意呈現,他會把影響詩意傳達的因素減少到最低點,而把那些歲月行進中沿路撒下的、我稱之為“花瓣”的,精心精美地展現出來。舉例說,他寫陳獨秀“如一支飽經風霜的秋菊”;他寫李大釗的眼鏡是“清澄的湖泊”;他寫流產的戊戌變法是“一朵沒有趕上春天就凋謝的杜鵑花”,如此等等,均讓人耳目一新。
瀟湘云水,君山竹淚,那里的竹溪、荷塘、石橋、簇擁著青巒疊嶂下的青瓦土墻,蛙鳴和螢火,照亮一個少年的夢。他用最美的文字寫他自己的、也是毛澤東的家鄉。語言的清新而不落俗套是他的優長,在他的心目中,整個革命的歷史就是一部詩的歷史,而詩的歷史必須用詩的語言來表達。延安,“有一條誕生思想和詩歌的河流”,西柏坡“是誕生他詩歌的故地”,這些都是詩的源泉和故鄉。
他把整個中國革命比喻為一場“靈與肉、血與火的涅槃”?!缎蛟姟分v遠古的太陽是一只火鳳凰,光芒的翅膀劃破黑暗和混沌:
一切一切的企盼 呼喚 絕望
一切一切的沉浮 顛簸 飛揚
一切一切的風霜 雨雪 雷電 冰暴
一切一切的矗立 俯仰 匍匐 凝望
一切一切的墜落 經典 崩裂 輝煌
“一切都在燃燒的火焰中涅槃”。這里的用語和句式,不由人聯想起五四時期的《鳳凰涅槃》。這也許只是一次“偶遇”,這也許竟是一個刻意而鄭重的“回應”。在詩人看來,中國在歷經百年國恥之后的再生,竟是又一次壯烈而輝煌的鳳凰涅槃!在隨后的篇章中,長詩一改前面端莊的韻調,轉換了樂觀、歡悅的節奏,以此迎接改變中國命運的“春潮澎湃”。詩人深情地追憶了那年、那月、那日,在北京工人體育場為詩歌《陽光 誰也不能壟斷》所爆發的雷鳴般的歡呼聲:
這是蘇醒的大地春天的腳步聲
這是飛翔的翅膀搏擊巨風的聲音
這是前行的航船劈波斬浪的聲音
《東方的太陽》生動地匯聚了雄渾而壯闊的歷史的腳步聲,這些腳步聲彌散在征途中、烽煙里,盛開成了色彩斑斕的勝利之花。這是中國民眾所珍惜和深愛的歲月中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