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喬布斯傳》在中國的銷量遠超過美國,“喬幫主”的喊聲響成一片。這已經不僅僅是“喬布斯熱”,而幾乎是“喬布斯教”了。喬布斯就是頭頂光環的先知,不僅塑造了我們的生活,而且指引著我們的未來。
也就在喬布斯去世后不久,我在《波士頓環球報》不起眼的內頁中看到一則訃告,死者的名字是John McCarthy。此公乃人工智能之父,獲得有計算機界諾貝爾獎之稱的圖靈獎等一系列榮譽。1955年,他在研究計劃中發明“人工智能”一詞,并先后在MIT和斯坦福創辦了人工智能實驗室。他還發展出了計算機中時間共享理念,使許多使用者通過彼此的計算機互動,并直接預言了互聯網,稱人們可以通過散布各地的終端來分享信息。難道這不正是互聯網之父嗎?
我是高技術的白丁,無資格評價他的貢獻。只是依照常識來判斷,覺得他對我們生活的塑造似乎比喬布斯深刻得多。是他率先提出了通過計算機終端分享信息的理念。這是互聯網的基礎。
為了避免鬧出門外漢的笑話,我特別找到一位名校的高科技博士咨詢。他大致同意我的判斷,并進一步解釋說:
“John McCarthy 是人工智能領域的開創者之一,比較典型的學術界人士,他的第二代、第三代弟子均出現過各自領域里的領軍人物,稱他大師級人物不為過。Dennis Ritchie 是另外一個最近去世的圖靈獎得主。他和 Ken Thompson 發明的 C 程序語言,直到今天仍然可以說是現代計算機工業最重要的工具。所有主流計算機操作系統,從老一代的 Unix,到我們用的 Windows、Linux,以及蘋果的 Apple OS,甚至現在最流行的iPhone、iPad 這些產品,以及整個 Internet 的通信協議,都是用 C 語言以及其衍生工具開發的。我們每天訪問的 Internet 上的各大站點,背后幾乎全是基于 Linux 服務器的系統。這個 Linux 以及相關產品,就是七十年代開始的自由軟件運動、后來分裂出來的開源運動陣營,以類似 Freelance 的方式免費開發出來的。這個陣營當年跟以蓋茨為首的 IT 工業領袖有過一場著名的辯論,焦點是軟件是否應該公開源代碼。蓋茨的立場是,沒有利潤的驅動就沒有資源開發出高級的產品。開源陣營的理念和實際運作則都堅持非功利性,把成果無償提供給社會,他們并不排除以技術來創造商業價值,但是首要的原則,絕不是迎合商業需求。”
這番指教,澄清了我這個外行人不少模糊的理念。我并不是說喬布斯不偉大,但是,如果以改造人類生活的深度來衡量,他恐怕趕不上John McCarthy和Dennis Ritchie。John McCarthy的理念導致了互聯網的創生,喬布斯只不過是通過一系列產品精化了對互聯網等新技術的使用,使之時尚化、商業化。但是,在全球悼念喬布斯的熱浪聲中,同月去世的巨人John McCarthy和Dennis Ritchie居然上不了報紙的頭版,甚至不被人所知。這究竟顯示了當今社會對創造的崇拜,還是對創造的無知?
不久前《紐約時報》發表一篇文章,以喬布斯、蓋茨等輟學生的事跡,論證上大學是浪費時間。沒錯,對于這些高科技的商業英才來說,大學確實沒有那么大的價值。但是,John McCarthy不僅從本科一直讀完博士,而且整個生涯幾乎全在名校中教學研究,幾乎不出象牙塔一步。沒有喬布斯這樣的人我們依然可以享受互聯網,但沒有John McCarthy這樣的人,我現在可能還要把這篇稿子投到郵筒里,期待著兩個星期后安然地越過太平洋寄到編輯部。
事實上,商業向大學的滲透已經成為西方高等教育界面臨的最嚴重的挑戰之一。比如,按照科學的精神和道德規范,一切發明創造都應該在第一時間公開,盡早貢獻于人類,但是,現在有些科學家要發表自己的研究,可能會遭遇官司,因為研究是某某公司資助的商業機密。這已經和幾百年大學中“學術為天下公器”的傳統發生了根本性的沖突。科學之所以能有今天,也歸功于西方科學傳統中強烈的非功利精神;歸功于許多人類一流的大腦一輩子在“沒有用”的事情上消磨,為研究而研究。
在這個高度商業化的時代,我們不得不問:假如下一代或幾代最好的大腦都去當喬布斯、蓋茨,而不是John McCarthy,這對人類究竟真是一個福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