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險的香氣

　　“人死后萬事皆空，其生前所擁有的一切都會隨風飄零，不復存在。只有氣味和味道，它們曾經被認為脆弱和虛幻，反而變得長久而可信；正如靈魂，常常從往事里被記起、等待和希冀；幾滴香精里濃縮的記憶是可以廣闊無邊的。”
　　——普魯斯特
　　
　　正如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中描述的那樣，氣味作為一種獨特的載體，總是帶給人無限的記憶空間，因此自古以來，對于香味的追求，無時無刻不驅動著人類。
　　古代歐洲皇室把香料當做一種奢華的獎品。無數商船車隊長途跋涉，歷盡艱險，就為了從非洲和印度運來芳香樹脂、豆蔻、丁香、藏紅花等。這些來之不易的珍品，只有在重要的宗教儀式、治病療傷或是熏香身體時，才會被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丁半點來。
　　古羅馬貴族大宴賓客時，會放飛涂滿香水的鴿子，讓空氣中充滿芳香；甚至給狗和馬匹涂抹香油膏，在地板上撒滿花瓣。
　　摩洛哥的柏柏爾（Berber）人則相信，點燃并吸入百里香、迷迭香和月桂花的煙可以治療頭疼和發燒；水仙花的味道可以保佑他們不受梅毒的侵害。
　　那時，香水和芳香劑都是由精通煉丹術的技師調制出來的。他們借助榨取法、蒸餾法、溶解萃取法等，從動物、樹木和花草中提煉出各種香精，調配出獨家的香水，配方則用暗號記在雜亂無章的本子上，外人是看不懂的。
　　
　　麝香傳說
　　
　　在這些神秘的香料中，麝香被譽為“諸香之冠”。
　　這種雄麝（香獐）肚臍旁香囊中的分泌物，香氣濃烈而持久，自古以來便被用來解毒、殺菌、消炎、驅蟲，而最著名的用途是增香。與其他香精相比，麝香有著強烈的滲透和擴散能力，據說幾十毫克便能使上百平方米的古羅馬大廳充滿別具一格的幽香，而且經過無數次清洗粉刷后仍余香繞梁。
　　而在調制香水過程中，它能固定加強其他香氣，而且不會讓人感受到其存在。除此之外，它的催情能力同樣具有傳奇性。據說約瑟芬皇后迎接拿破侖的到來時，梳妝室里便彌漫著麝香……所謂催情，其實是刺激中樞神經系統興奮，早在漢朝《神農本草經》就有記載，以及后來的《本草綱目》，都強調其具有“開竅醒神”之功效。
　　麝香里，產生這種神秘芳香的成分為3-甲基環十五酮，也稱麝香酮（muscone），含量很少，約為0.9%-3%，為無色液體。
　　歷史上，人類為了得到這種神奇的物質，采用非常殘忍的方法——殺麝取香。隨著現代工業的需求加劇，野生麝瀕臨滅絕，2003年，它們從中國國家二級保護動物升級為一級保護動物。同時，在蒙古、阿富汗、不丹、印度、尼泊爾及巴基斯坦，麝也被列入受保護動物名單，而麝香的國際貿易更被嚴厲禁止。
　　天然麝香千金難求，逐利者轉而采用人工養殖。然而，有限的產量也無法滿足日益增長的香水工業的胃口，精明的商人開始把目光轉向合成麝香。
　　最早的合成麝香要追溯到1888年，研究者阿爾伯特·鮑爾（Albert Baur）用甲苯與溴代異丁烷發生作用，氯化鋁做催化劑，再用濃硝酸硝化，試圖制造一種更猛的TNT炸藥，卻意外得到這種散發宜人香氣的化合物。
　　彼時，香水工業還高高在上，尚未打起這些合成物的主意，直到佛朗索瓦茲·科迪（Francois Coty）的出現。
　　據記載，這個科西嘉人是最早使用人工合成劑的香水制造商。他于1904年在巴黎創立了同名香水品牌，打的口號便是“為女士提供盡你所能的好產品，放在簡單而又無懈可擊的容器里，標上一個合理的價格，”這個品牌也從此雄霸香水帝國近半個世紀。
　　人工合成香精的出現，顛覆了天然香水唯我獨尊的地位。與天然香精相比，它的優勢是壓倒性的：價格便宜，性能穩定，香味強烈，非常適合批量化的工業生產。
　　以麝香為例，過去，要獲取1公斤麝香，至少要犧牲30至50多只麝鹿的性命?，F在，純麝香酮的價格秘而不宣，唯一肯定的是天價，因為每克麝香的國際市場價都遠貴過黃金。而人造麝香的價格每克不到10元。因此，隨著化學技術的發展，人造香精從輔助劑慢慢變成了主角。
　　從此，平民百姓終于有機會接觸到這種奢侈的貴族用品。天然香氣的微妙特性，被精確的科學分析拆解成一個個化學成分，可以惟妙惟肖地組合出來。植物香精原本帶有的美麗色彩，也被人造色素輕而易舉地模仿出來。
　　
　　環境荷爾蒙
　　
　　我們周圍彌漫的各種氣味，都或多或少地沾染著化學合成的色彩。人們日漸麻木的嗅覺已經很難分辨出天然的香氣。聞到檸檬香，我們會想起空氣清新劑；清雅的蘭花香，會令人聯想到洗衣粉；就連高貴的檀香，也會讓人腦中閃現高級洗手間的畫面……
　　現代的合成麝香，其制造方法與1888年相比沒有本質區別。像二甲苯麝香（Musk xylene）這種具有甘甜麝香味的淡黃色針狀晶體，在分子結構上跟TNT炸藥非常相似，都有苯環結構和三個硝基，因此它屬于硝基麝香。
　　合成麝香種類繁多，除了硝基麝香，還有另外幾類，如多環麝香和大環麝香。通常來說，日化行業里，決定使用哪種麝香的主要原因只有一個：成本。因此，最普及的二甲苯麝香也是最便宜的。
　　由于它的氣味甜而強烈，帶來一種特殊風情，在許多香水特別是東方型香水中——比如迪奧的“沙丘Dune”、“毒藥Posion”，YSL的“鴉片Opium”，香奈兒的“CoCo”系列——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
　　在1987年，全球共生產硝基麝香2500噸，也是這種合成香精的巔峰。
　　但問題也隨之而來。盡管制造商一直以“商業秘密”為由拒絕透露香水產品的配方，但化妝品、香水與過敏、精子減少、新陳代謝紊亂、新生兒哮喘，甚至癌癥等關聯越來越緊密?？茖W家們開始懷疑合成香精對人體和環境的危險性。
　　日本橫濱市立大學的井口泰泉教授率先提出“環境荷爾蒙”這個說法，在內分泌干擾素的名單上，列出的都是苯、酚、氯的合成物，包括幾種合成麝香——日本也成為最早嚴格禁用它的國家。
　　2010年3月，奧地利維也納醫藥大學環境健康研究所的赫特（Hutter）教授和幾位同事發表了一篇論文，闡述了他們對婦女血液內殘留的合成麝香濃度的檢測。
　　檢測人員從53名超過50歲的女性身上抽取了血樣，用來跟之前從一百名年輕女學生身上抽取的血樣做對比。同時，每位參與研究的受測者都填寫了問卷，包括日常化妝品的使用習慣、食物攝取、生活作息等情況。
　　研究人員對血樣進行分析后發現，在受測者們的血液樣品中，濃度最高的是佳樂麝香（Galaxolide），在89%的樣本中都有發現，最高濃度值是6900 ng/L；其次就是二甲苯麝香，62%的人體內都有，最高濃度值為190 ng/L。
　　回溯分析顯示，合成麝香的濃度與頻繁使用香水、除臭劑、洗發水、香皂和衣物柔順劑等存在明顯的關系，而進食、皮膚狀況、人體表面積和重量指數跟合成麝香的積累是沒有什么關系的。
　　研究結果同時表明，年紀較大的婦女血液中合成麝香濃度更高，這也許是由于她們為了抵抗衰老帶來的皮膚干燥和皺紋，在面部手部涂抹了更多的護理產品。而且由于生理衰老，她們的皮膚對合成麝香的吸收率更高。
　　合成麝香在人體內積累過多會導致什么結果，動物實驗或可參考。根據2005年《歐盟風險評估報告》，在以老鼠為對象的實驗中，當二甲苯麝香攝取量達到170mg/每公斤體重（公鼠）和192mg/每公斤體重（母鼠）時，老鼠患肝腺瘤和癌癥的幾率大大提高了。即使是攝取量約為上述的一半時，也足以讓它們的哈氏腺（僅公鼠）和肝臟發生癌變。因此，它被歐盟列為“潛在人類致癌物”。
　　根據歐盟化妝品法規，目前二甲苯麝香與酮麝香同處“限量使用”之列，未來的五年內則將被“全面禁用”。
　　歐洲環境署的克里斯丁·斯奇艾伯參與了去年10月的那項調查，對于歐盟的決定，她認為，“雖然禁令的頒布深得人心，但遺憾的是歐盟的步子邁得還是太小了！”
　　即便如此，麝香的誘惑還是讓許多人對頂級香水無法抗拒。不同之處在于，這些麝香來自于植物，例如，白芷與香葵就可以提煉出散發麝香氣味的香氛化合物，或是在圭亞那與西印度群島生長的麝香花（玄參科）與麝香樹（木犀科）。
　　如果你想尋找它，在奧諾雷德培（Honore des Pres）等有機香水中，價格昂貴的吊牌背后，這種讓人神迷的幽香仍在等待散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