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在塔什干一處小酒館寫下這些文字。外面,雪片敲打著街道。入冬以來的第一道寒流正席卷烏茲別克斯坦,它淹沒了城市的喧囂,抹去了人們的低語,世界像被裝上了消音器,頓時安靜下來。
穿著貂皮大衣的女人,出門踏上鋪滿落葉的便道,一副習以為常的神色。鉛色的天空似乎在告訴我,這場雪或許會持續很久。我環顧左右,希望找到一張英文報紙,看看上面的預測,但是小酒館里根本沒有英文報紙。我這才意識到,塔什干并非一個十分國際化的城市。那些深居簡出的政治家,好像還未曾走出20年前蘇聯解體的震驚,他們希望擁抱新的世界,卻仍在猶豫不前。某種程度上,塔什干更像是被遺落在了歷史的河床上。那些陰郁的俄式建筑和寬闊的林蔭道,都讓人想到蘇聯,甚至想到90年代的北京。
暮色中,我看到拉達、伏爾加汽車從小酒館前駛過,滿天的烏鴉在雪花中翻滾。我感到自己回到了童年。我清楚地記得,當我剛上小學不久,有一次在傍晚回家的路上,看到的就是如今的景象。
我總是感到,旅行最妙之處并非感嘆于景色的瑰麗,或是震驚于文化的不同,那種粗獷的感官刺激,其實并未深入內心。如果我們不能在旅行中找到自己,找到與自己切實相關的片段,那么一旦我們回到日常,旅行的意義便僅止于飯桌上的談資。
在文學中,常會看到這樣的情形:隨著地理上的位移,往事重現,如一幀幀鮮活的舊照片。或者說,美妙的旅行就如同夢境,既無比真實,卻又不可避免地發現細節上的變形。
在土耳其語中,塔什干意為“石頭城”。它的前身可能是“千棵杏樹”部落的定居點。它經歷了阿拉伯人的統治,成為東西商路的交匯之處,然后它迎來了成吉思汗的大軍和帖木兒的鐵蹄。再接下來是沙皇和蘇聯,是1966年的一場大地震。
如今的塔什干是在蘇聯專家的援助下重建起來的,正因如此,它不可避免地帶有蘇聯特色。市中心是總統官邸,很少聽到反對意見的參議院坐落在獨立廣場旁邊一座白色大樓里。而在帖木兒廣場中央,曾經矗立的馬克思的半身像已被馬背上的帖木兒雕像取代。當地人說,仔細觀察,會發現這匹種馬的生殖器不見了,是誰偷走的,至今仍然是個謎。
自古以來,塔什干就是中亞地區的中心城市。但是你只有在大街小巷中徜徉,才能發現它的與眾不同之處。格魯格在《草原帝國》里,把中亞比作人類歷史的熔爐,它不僅是歐亞大陸的中心,更是文化、種族、語言的大雜燴。在烏茲別克斯坦酒店門口,我碰到用俄語招攬生意的出租車司機。旁邊,一個戴著皮帽的韃靼人正隱入地鐵站的入口。在圓頂集市為中心的老城區,穿著斗篷的老婦人推著一車堅果蹣跚而行,而轉一個彎,一群人正圍攏著熱氣騰騰的大鍋吃抓飯。
在飲食上,烏茲別克以抓飯、馕、烤肉為主。實際上,85%的烏茲別克人都是穆斯林。然而,在城市建筑上,在不時走過的金發美女身上,在小酒館和超市里販賣的伏特加上,你又難以忽視俄羅斯的存在。正是這種混搭,制造出了空間和活力。旅行指南上說,塔什干是貝魯特以東的伊斯蘭世界里最為活躍的。
我走出小酒館,看到雪仍然迎著路燈斜斜地飄落。它落在伊斯蘭經學院的穹頂上,落在大街小巷上,落在中亞細亞草原上。它們翻騰旋轉的姿態,像一張密密的白網,像彌漫在整個城市上空的呼愁。一個醉漢搖晃著從我身邊走過,一個高挑的金發女郎打上一輛出租車,街對面一家迪斯科舞廳正閃動著霓虹燈,一群穿著熱褲的長腿女孩魚貫而入。
塔什干迎來了它最迷人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