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魯琴斯新德里”(LutyensDelhi)是印度首都新德里的中心地帶,亦是這個國家的政治心臟。這天中午,我去訪問國立尼赫魯紀念館暨圖書館館長瑪麗杜拉夫人,她同時擔任國立尼赫魯大學現代印度歷史研究中心終身教授,是印度一位重要的學人,代表著作有《獨立后的印度》。
約訪前,印度學界的朋友告訴我,夫人由于身兼地位崇高的公職,一般不接受媒體訪問。在同她的秘書接觸兩次后,瑪麗杜拉在電話那頭表示:中國記者也許應當例外。印度和中國,值得好好交談。
我們談論的焦點,是有關“中印發展模式”。
同為東方大國,中印兩國選擇的路徑大相徑庭。中國從農業改革起步,經過低成本制造業的過渡,進入第三產業崛起期。而印度則服務業躍升顯著,占據了經濟總量的半壁江山,尤其是軟件外包和離岸呼叫中心的水準堪稱世界一流,它的農村卻依然大面積地落后貧困。
更值得關注的是,近年來,中國國進民退,大力發展國有企業,而印度的國家經濟更多依靠私營企業。這個國家的私營企業非常富有活力,自有品牌相較中國更能贏得西方評價體系的認可。另外,印度的經濟發展比中國更具透明性。麻省理工學院教授黃亞生評價,印度經濟的優勢在于它高度透明,缺點也同樣擺在那里,你可以盡收眼底。“一個國家如果對自己的缺點坦然處之,當它公布自己的成就時就不會有人去懷疑。我在MIT有一門中印比較的課,教了5年,每年都有人質疑中國經濟的統計數字。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一個人質疑過印度的統計數字。當中國經濟增長時,對中國數據的不信任沒有太大關系,然而一旦中國經濟出現風波,那時我們就知道一個國家的透明性和可信性會有多么重要。”
夫人有些自豪地說,印度雖然仍算不上富裕,德里街頭的高樓大廈遠遜于北京,但世界銀行和國際咨詢公司提供的數據表明,這個國家的國民收入在不斷隨著經濟增長而增長。
而在印度能閱讀到的西方主流雜志上,則在刊登這樣的言論:在中國,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質疑,中國模式下,經濟快速增長,究竟給國民帶來多少福祉?經濟學家總結:自1993年以后,中國的發展路徑是“加強政府投資,輕視消費力量;加重政府稅收,輕視大眾收入”。
“任何國家都存在問題,尤其是發展中國家。”瑪麗杜拉夫人并不諱言印度的問題,比如它仍然是世界上赤貧人口最多的國家——超過了26個非洲赤貧國家貧困人口數量的總和;比如它仍然是文盲數量長期穩居世界第一;比如它過去極度忽視基礎醫療保障和國民基礎義務教育。“我們的態度應當是,坦然面對問題,改正問題,消除問題。印度、中國,都應如此,難道不是嗎?”瑪麗杜拉夫人喝下一杯奶茶,問我。
雖然國富,但中國公民不夠自由
人物周刊:昨天跟你的秘書聊天,她說你多次去過中國。你眼中的中國與印度相比,最大的不同在哪里?
瑪麗杜拉:現在印中兩國的交往開始增多,官方的或者民間的。我本人多次訪問中國,最近一次是去年前往北京大學,你們有非常出色的印度研究機構。北京的現代化建設已經遠超印度,每次去我都有震驚。但是我想說的一點是,在公民享有權利方面,中國和印度形成很大不同。中國人確實富起來了,總體富裕情況好于印度,這一點我表示肯定;但是普通公民在言論自由、出版自由、批評政府自由以及享有信息獲取自由,比如不受限地瀏覽互聯網,還有通過媒體知曉來自各種通道的聲音方面,同印度存在差異。簡單地說,中國的公民不夠自由。
人物周刊:這是你所認為的最大差異。
瑪麗杜拉:是的。建設的差異我以為可以追趕,印度的經濟現在上升也很快。但是公民權利、媒體管道、異見表達和監督體制,我覺得往往更迫切需要。這些是國家進一步發展的背景,發展不一定僅僅指向發展經濟。
人物周刊:單純從經濟發展角度,你如何看待中國,以及以鄧小平和“改革開放”為關鍵詞的所謂“中國模式”?
瑪麗杜拉:中國經濟發展速度驚人,已經成為世界經濟的領導者之一,在這方面,包括印度在內的諸多國家,都應該也正在學習中國經驗。我本人欣賞鄧小平先生在文化大革命長達十年的動蕩后,大膽進行改革,并開啟中國之門。印度必須揚棄早期封閉性的發展觀念。中國在經濟發展的同時高度重視基礎教育普及和基礎醫療保險普及,這一點是印度尤其應重視并借鑒的。但是,正像我剛才所說,因為“中國模式”的建構以及制度設計,缺乏民主參與和公共溝通,這直接導致政府在經濟發展中的威權無法撼動,長官意志、GDP標桿、瀆職腐敗、不切實際也不易整改等問題便應運而生。這或許是“印度模式”可以向中國輸出的經驗。我回顧下歷史,早年,印度佛教抗拒威權的傳統,在中國就成為了儒家上書批判的最大理由,并最終換來了帝王一紙“排佛”的詔令。儒家思想在中國是根深蒂固的。不知道中國人是否贊同我的說法。
人物周刊:中國知名學者秦暉的觀點與您很類似。他說“印度模式的核心承載是憲政民主制度”。事實上,在印度獨立初期,尼赫魯政府和中國的毛澤東政府有很多類似的執政理念。包括社會主義理想(在印度是費邊社會主義)、濃重的蘇聯式計劃經濟、包干型大政府等等。后來,中國爆發“文革”,而印度也度過了英迪拉獨裁強權下的非常時期。
瑪麗杜拉:所以要改革,無論中國還是印度。毛澤東時代的躍進狂熱,進而推動了倒行逆施的文化大革命。知識分子上山下鄉,浪費了最寶貴的青春年華,這是一種愚昧。“文革”也摧毀了中國的傳統文化根基,摧毀了中國人的信仰根基,很多中國人喪失了信仰,才在后來的經濟發展大潮中迷失、墮落、瀆職、腐敗、泯滅良心。我本人很欣賞毛,但在“文革”這個問題上,我很痛心。
發展不能過快
人物周刊:除卻體制層面和意識形態層面,你覺得中國經濟發展的癥結還存在哪些?
瑪麗杜拉:可能這一點,中國和印度現在的癥結是共同的,那就是發展過快。尼赫魯總理的重要遺產——印度國家計劃委員會,現今仍發揮重要作用。我知道,很多政府要員希望印度能實現兩位數的增長幅度,以此換取選民的支持信任,重塑印度的大國地位。但是,這個想法和做法,正遭到國內一些有識之士、精英分子的批評阻止。
人物周刊:批評阻止的理由是什么。
瑪麗杜拉:印度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阿瑪蒂亞?森就曾對辛格總理說,光看經濟增長的絕對值,而無視民生福祉,無視環境保護,無視發展的可持續性,一味求快求大,與中國搞瘋狂賽車,這些都是愚蠢的。事實上,新德里政府已經高度重視這些意見。
人物周刊:在你看來,考量經濟發展是否健康的標尺為何?印度貧富差異巨大,文盲率仍高居世界首位。充分選舉亦成為雙刃劍,固然它的優點顯而易見,但有時候,它反倒成為一場狂歡。這是我在印度的所見所感。《后甘地時代的印度》作者古哈如此總結——“印度的民主值得稱贊,不過弊端也令人難寐。這里實在太復雜。”
瑪麗杜拉:在1991年印度開始經濟自由化改革之前,印度的經濟體制是模仿蘇聯模式的。這與你們中國類似。“印度式增長率”的失敗,我以為并不是民主制度的失敗,而是計劃經濟體制的失敗。你看世界歷史上,朝鮮、東德等國,采取中央集權計劃經濟體制的國家,無一例外都遭遇失敗。現在,印度的政治體制沒有改變,而它的經濟體制改變了,所以我們才能取得一些成績。印度的“充分民主”存在的一些狂熱問題我毫不諱言。但我想重點回答你關于經濟發展健康指數考量的問題。我以為,健康的經濟發展,總量是其次,增速是其次,放首位的應該是國民能否共享發展成果,能共享多大的發展成果。如果,你國家再富有,民眾是貧窮的,那無論你的經濟總量有多大,增速超過兩位數,都是不健康的,也是不成功的。印度在這方面也做得不夠好,但我們在嘗試并努力。現在,印度實際工資增長已經大大超過GDP的增長速度。這只是印度人分享經濟增長成果的一個方面。另一個非常重要的方面,就是印度聯邦和各地方政府,將超過三成的財政支出,用于基本醫療保障、義務教育、基本救助救濟等公共民生福祉領域,逐步覆蓋兒童、失業者、年老者、殘障人士等弱勢群體。世界銀行近期公布的有關印度經濟發展狀況的報告指出,印度經濟增長是“符合窮人的利益的經濟增長”。我個人期待這種改革的延續。
執政黨應隨時修正和調整執政訴求
人物周刊:印度是民主國家,選票決定一切。GDP確實能贏得選票。執政黨考慮并討論經濟發展速度降溫,如何權衡與選票之間的關聯?
瑪麗杜拉:一個重要的關聯是,經濟發展過快,會直接導致貪腐。腐敗問題是選民更加深惡痛絕的問題。印度自1991年經濟自由化以來,貪腐問題日益嚴重,并成為執政黨最足以致命的問題。對此,在“選票決定一切”的國家里,執政黨不會熟視無睹。本屆政府中,經濟學家辛格主攻發展,而執政黨領袖索尼婭?甘地則專心治黨、專心改革。我認為,這種搭配十分合理。經濟發展越快,建設腳步越快,權力就會越加膨脹,尋租空間也會隨之擴大,行賄、貪污、腐化勢必盛行。你看街頭很多宏偉華麗的建筑,是否真的有必要呢?華麗過分就是浪費,就是腐敗。
人物周刊:我訪問過索尼婭領導下的國大黨中央工作委員會。我注意到,你們的“上訪隊伍”可以直接通達執政黨權力的核心圈層。很多上訪者的訴求在于遏制腐敗。而我也注意到,近期印度主要報紙的頭版,都在刊登著名社會活動家安納先生絕食的消息,他認為你們最新的《公民監察法案》沒有給予民眾充足的監督權。我知道國內很多人響應他,絕食靜坐示威。
瑪麗杜拉:執政黨必須隨時修正和調整執政訴求。如若不然,民眾就會采取一切合法手段進行抗議,直至下次大選棄你而去。比如,為同右翼爭奪選票,你必須讓原來堅定的世俗主義價值觀變得柔軟。比如,這次安納抗議政府未給予民眾充分的反貪權利,索尼婭隨后便在黨中央官網發表聲明——承諾嚴厲整肅貪腐,希望安納放棄絕食,保重健康。這個政黨它必須時刻牢記,歷史上的黨主席、印度“鐵娘子”英迪拉?甘地曾一度宣布國家進入緊急狀態,中止民主,奉行嚴厲新聞審查,剝奪憲法賦予的公民權利,最終被選民趕下了權力巔峰。
人物周刊:印度也存在一個家族能夠長期把控政壇的現象,這是否與民主相悖?尼赫魯?甘地家族幾乎世襲。
瑪麗杜拉:這是一個好問題,也是一個無法解答的問題。因為你說的現象的確存在并且明顯,但他們又的確是民主選舉的結果,年復一年。我只能這樣說,這個家族為了政治,一個接一個地經歷并且不懼死亡,為政治獻身。家族政治并非印度獨有,這樣不是一個簡單的繼承。包括美國在內,也出現過家族政治。中國不也有紅后代之說么?關鍵要看,是不是民主的選擇,是不是他們有對政治的獻身精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