瑩潔是從11樓跳下來的,那幢我們認識了7年的科技樓,最高那層。
5月15日,已是臨近畢業,我在報社試用,最常做悲慘而瑣碎的那種新聞。那幾天,全國高校頻頻有學生跳樓,僅僅在北京,頭兩天就有兩個。所以,當同事發來短信說“你們學校有人跳樓”時,我只是普普通通“哦”了一聲,再職業而常規地問問是哪個系哪座樓,看能不能去打聽。
從未想象過,我會這樣——以新聞線索的方式——知道瑩潔的死。我顫栗著快要捏不住手機。怎么可以這樣呢?那個明凈溫潤的女孩,總是對每個人柔柔笑著,就這樣沒了?她不是信佛嗎?佛家不是不許自殺的嗎?
“全身骨頭都碎了……放了兩天,淤青全滲了出來,簡直沒法看了……”3天后,班會結束時,老師走出教室講瑩潔,身邊圍滿了人。斷斷續續的聲音傳來,我不忍再聽。遠遠的科技樓映著夕陽,立在那里,仿佛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
瑩潔是個多干凈整齊的人,頭發都不見一絲亂,怎么忍心身體變成這樣?就算是皮囊,也是相伴25載的皮囊呀!縱使了斷,方式怎如此狠烈?我尋不到答案。
幾個月前,會中醫的瑩潔給我診脈。紀錄片課的課間,她把手指搭在我的腕上,一會兒便慢慢說出:“你的脾胃不太好。你看起來很開通,但其實有很多東西容易郁結下來,這樣會對心臟有損害。”我驚訝極了,怎么這樣神?能診出脾胃不好也罷了,郁結這種心理上的東西,怎么也能看出來?她謙和地笑:脈象上就是這樣,我也不知道對不對。其實她知道她對,接下來她一直向我講要疏通郁結,直到上課鈴響。
她這樣清楚,為什么不疏通自己的郁結呢?
從本科到研究生,我和她同學7年。本科時,她成績非常好,兩百來號人里,總是考第一或第二。我們這樣的瘋丫頭并不怎么和考高分的人打交道,大概氣質不合。中文系的高分太容易通過背書背筆記得來。她似乎不同。見過一次她的論文,大略掃掃便被她的細致嚴謹震住,篇幅也長得不似出自本科生之手。我當時想,她應該是真的學習好吧。
本科畢業臨近,保研大戰展開,烏七八糟,手段各異。眾人混戰時,瑩潔干干凈凈,憑著成績,以極高的名次保研,卻選了藝術學院的電視類專業。大家奇怪,她那樣溫和低調的人,怎么會執意要去學咋咋呼呼的電視?
瑩潔的執拗在入黨問題上顯現過。大一時,曾有人來我們宿舍收入黨申請書,我們搖搖頭說沒有。
“一個都沒有?你們啊,思想落后……”看到我們投去的目光,那人忙轉了話頭,“不過,人各有志嘛!”關門走了。那時候我們想,大概只有我們宿舍的人會這樣。我們并不知道,在一票積極的好學生中,她,是例外。
上了研究生后,我們最終還是入了黨。很實際的事情啊,找工作的時候也許還有用,勸大家時老師就是這么說的。
幾乎每個人都是黨員了,黨會就成了班級大聚會,大家其樂融融地談天。一次說起,大概所有同學都是黨員了吧,支書回答,也不是,上次勸瑩潔,她堅決拒絕了。
她愛昆曲,愛古琴,很認真地聽。也愛周杰倫,同樣很認真地聽,自己不覺得矛盾。
老師讓寫篇李白的論文,她能把《李太白全集》通讀一遍,摘出其中關于大詩人貪圖名利的詩句,以證明李白并不是那么“安能催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她是學校中國傳統文化學社的社長,組織品茶、賞古琴、學中醫、抄經書,聯系一場場的名師講座,把一個奄奄一息的社團帶成了學校的十佳社團。
我多羨慕有信仰的人,羨慕瑩潔。我也想有,卻覺得總有些地方面目可疑,無論如何都說服不了自己去相信,困惑處只能自己糾結對抗。而瑩潔,有極難得的干凈、平和與堅持,善待每一個人。這樣好的她,怎么能自殺呢?佛也救不了嗎?
追思會時,瑩潔的叔叔拿起身上佩戴的家鄉特產和田玉,說最貴的和田玉也不是完美無瑕,而是帶著斑點的,因為每一種斑點都獨一無二。他覺得瑩潔太追求完美,被完美壓垮了。
瑩潔的骨灰沒有回到家鄉新疆,而是安放在了河北柏林禪寺寶樹堂。那是上下兩層古佛堂的下層,專門供放僧眾與信眾的骨灰。上層凈業堂,是僧眾們早晚課誦、超薦亡靈的地方。
當年,瑩潔去了柏林禪寺的夏令營,向許多同學宣講那里的好處。聽說,她在那里皈依。
4年后的這個夏天,我提交了加入這個夏令營的申請。我無比強烈地想去看看那里,看看瑩潔。我不知道能不能在那里求得答案,關于生死,關于獲得平靜。但無論如何,她說過,那里能聽到蓮花綻開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