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世界的豐富意義

　　帕慕克終究還是因言獲刑，在《別樣的色彩》中譯本出版后不久。這使我對這本書又多了種別樣的審視和關(guān)注。
　　于譯過此書后的兩年，再通篇細細品味，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他那如水粉畫般靜靜研磨開來的語言，和一位知識分子純粹的魂靈，它在憂傷的黑暗中執(zhí)著地想象和追尋別樣的色彩、別樣的世界。
　　帕慕克說：“人們是否需要在深夜時分，在窗戶的咔嗒聲中、在狂風(fēng)穿過門窗縫隙之際、在雷聲里醒來，只是為了感受生活原本比我們想象的要深刻得多，世界的意義要豐富得多？”（《別樣的色彩?暴風(fēng)雨之后》）在這本書俯拾皆是的珠璣字句中，這句話獨獨給我最深的震顫。在我看來，這句話詮釋了為何在帕慕克眼中，世界會呈現(xiàn)出如此多姿的別樣色彩。這個于暗夜中感受世界的魂靈，手執(zhí)語言之筆，為我們默默地繪染出一幅幅寂靜而又哀傷的，穿越歷史之重的素描及水粉畫：夜晚中竊竊私語的家具；留下歷史之血淚的伊斯坦布爾木質(zhì)古堡；夜晚時分靠岸的波斯普魯斯老渡船，濃煙劃過天際，延綿了半個多世紀，而今已歸于寂靜，工人們睡在碼頭長椅上，抽著煙，凝視著暗夜中的海峽；城市擴張過程中，被水泥瀝青席卷的城鎮(zhèn)；優(yōu)雅的塞利米耶清真寺，等等。歷史的身影紛沓而來，幾乎令人窒息。這或是曾學(xué)過繪畫的帕慕克為我們呈現(xiàn)的心靈中的畫面。
　　伊斯坦布爾地震于汶川地震之際，曾勾起我們多少共鳴和震顫。于今，竟又契合了時下之境，令我慨嘆面對自然之怒時，人類的感受是多么共通的無助卻又堅韌，面對生活，多少人將最深的哀痛埋入記憶底層，踏上艱難卻不曾失卻希望的旅程。
　　賽義德曾說：“知識分子面對的主要選擇是——要和勝利者與統(tǒng)治者的穩(wěn)定結(jié)合在一起，還是選擇更艱難的途徑——認為那種穩(wěn)定是一種危急狀態(tài)，威脅著較不幸的人使其面臨完全滅絕的危險，并考慮到屈從的經(jīng)驗以及被遺忘的聲音和人們的記憶。”（《知識分子論》）帕慕克顯然選擇后者——更艱難的途徑，因此他會勇敢地站出來，替亞美尼亞人言說被禁錮的歷史，并說“禁止一切討論才是對其（指國家）榮譽的詆毀”。（《別樣的色彩?受審》）他為自己的信念，為真相而發(fā)言，絕非“籍籍無名的公務(wù)員或小心翼翼的官僚”。（賽義德語）所以，在《書如人生》系列篇章中，我們看到了帕慕克諸多小說的成書初衷、寫作過程，以及所負載之壓力，無一不體現(xiàn)了他作為一位真正意義上的知識分子，如何堅持真相，如何不向當局屈服，如何執(zhí)著刻畫當局竭力想要抹殺之歷史。他直言自己對于東西方文化隔膜之本質(zhì)根源的認知；痛斥了對歷史的遺忘，呈現(xiàn)了遺忘歷史后的哀傷與苦楚。在《卡爾斯筆記中的雪》一文中，帕慕克更展示了為創(chuàng)作這部與亞美尼亞人有關(guān)的小說時，他所承受的種種心靈折磨和政治壓抑。卡爾斯上個世紀經(jīng)歷的極端暴力時期，政府和情報機構(gòu)用高壓手腕改變了歷史的進程，庫爾德游擊隊的奮起，以及政府令人羞恥的夸夸其談——這些都給帕慕克善感的靈魂刻下了至深的烙印。奮筆疾書的日子里，正是對真相的堅持和對遺忘的拒絕，使得他一步一步、一部一部地完成了自己的諸多小說。“這里絲毫不會有發(fā)生重大變革的希望。但還是讓我相信有這個希望，并且是由衷地相信吧。讓我懷著如此的信念來寫小說吧。我能為卡爾斯人做的最大好事，就是誠心地寫作，寫一部好小說。”這也是帕慕克作為如賽義德而言的真正意義上的知識分子，能為所有跨越國界、跨越民族的受眾，所做的最大的好事。
　　別樣的色彩，當然亦包括帕慕克身為土耳其人這一特殊身份，多次旅歐、旅美，乃至徜徉于歐美文學(xué)殿堂里的別樣的感受。我仿佛可以看到，無數(shù)個暗夜，無數(shù)次狂風(fēng)穿越門窗縫隙之際，帕慕克于熟悉的臺燈下，沉浸于諸多別樣的文化空間之內(nèi)，其魂靈感受著文化撞擊的震顫與甜蜜；或是佇立窗前，身處異國之地，翱翔于想象的海洋之上。所以他筆下的世界，才呈現(xiàn)出如此豐富的色彩。
　　這個被東西方文化浸染的帕慕克，為我們提供了一個不可多得的范例。他的執(zhí)拗與勇敢，他的單純與復(fù)雜，恰恰映現(xiàn)出我們許多文人墨客的碌庸無為。
　　《別樣的色彩》，映現(xiàn)出別樣的帕慕克。